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如意诀》作者:醉里春秋   文案:   主攻/武侠/竹马竹马/双向暗恋/相爱相杀   武力高超·真君子攻&阴险狠辣·伪君子受   真君子被伪君子耍得团团转,伪君子被真君子打得服服帖帖   [文案]   若说这江湖谁有资格称得上武功心性天下无双,那这个人一定非沈喻风莫属。   若说这江湖谁有资格称得上一句大仁大义的真君子,那这个人也一定非沈喻风莫属。   但正如君子身边总免不了小人作祟,沈喻风身边永远都有这么一个朋友,来去神秘,麻烦不断,令他百思不得,令他又爱又恨……   攻:沈喻风/受:云敛   ————   文名来源:攻练的武功名叫如意双极功 第一卷 如意风波 第1章 杏花一夜   三月初三夜,沈喻风在如意山庄后院的杏花林摆下一壶薄酒、两只玉杯。   春风晚来,花香暗送,绵伏的花海中翩然洒落几瓣红白相间的花片。   今夜,又是一年一度的杏花之约。   沈喻风慢悠悠拂去掉落石桌上的花瓣,仰望天际几点残星,发觉夜色渐渐地重了。   从薄暮时刻到中夜时分,他所等待的人却还没来。   为了缓释心里焦急,他长袖一动,径自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酒水,送到唇边。   这时候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沈喻风轻抿一口凉酒,淡淡道:“先下去吧,这边无须你们守着。”   说完,那人却是一动不动。   沈喻风微微诧异,回身一看,见到一个白发佝偻、提着笤帚的老人家立在身后。   “哦,是李叔。”这名老仆年事已高,又聋又哑,也难怪听不到自己说的话,他重新做了个挥别的动作,无奈笑道,“李叔,我一个人在这里等着就好,您先下去歇息吧。放心,不会有事的。”   这老人见到他的动作致意,浑浊的眼珠小小转了一下,仿佛终于听懂了一般,嘶哑地啊啊几声,慢吞吞走出杏花林。   沈喻风回转身子,继续一个人在林中守着。   目光落到对面空荡荡的石椅上,又是等了大半个时辰,心中的焦躁终于压不住了,不由出声埋怨道:“这人怎么还没来?若是不来,好歹也该捎个书信给我,这样让人空等,真是难熬。”   念叨的声音一落下,便听得院外一阵马蹄声落,随即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   “我为了让沈庄主能喝到这天下独一无二的杏花酿,从长安城策马千里一刻也不敢停留地赶来,没想一来却听到有人在说我坏话。”   沈喻风一听到这道熟悉的嗓音,立刻展露笑容,起身相迎。   只见眼前层层叠叠的花海似乎被谁一把揭起,院墙上赫然出现一个满脸笑意、怀里揣着酒壶的青年。   这青年名叫云敛,为长安第一富商云家当家少主,与沈喻风有世交之谊,两人年少相识,又兼意气相投,情谊非比常人。十二年前,只有十三岁的云敛首次做客如意山庄,错过杏花开放季节,便与沈喻风约好来年三月初三在此看花,之后年年如此,成了两人之间一年一度的杏花之约。   十二年来,云敛第一次迟到。   “接着!”   沈喻风接过云敛扔下来的酒壶,触摸其平滑外壁,发现果然还带着微微的余温,也不知他从长安日夜不休赶到这里,用了多快行速,累死了多少匹马。   他抬头,对上云敛含着笑意的双眼,有一瞬间的失神。这青年眉目如画,皮肤白皙,尤其是鼻头上一颗小小红痣,灵动秀艳,一笑起来更显别有风情。   在这样春意回归的三月里,他竟还穿着一袭雪白裘衣,跳下院墙,在沈喻风对面坐下:“这是长安城东的杏花酿,全天下只有他家会酿这种酒,我为了拿到开坛的第一瓢酒,从黄昏等到夜半,好容易才等到好酒酿成,匆忙装壶上路,你不担心我是否路上出事就算了,竟还埋怨我为什么来晚。”   如此理直气壮,倒显得姗姗来迟的他如此无辜了。   “好好好,总是你有理。”   沈喻风向来会迁就他,也不在这种事情与他争执,笑着拔下酒壶塞口,顷刻之间,一股清淡的酒香味扑鼻而来。   他为两人分别倒上一杯杏花酿,而后自己小小咂了一口,细细品味着。   “唔……”   “如何?”云敛持着玉杯问他,嘴角笑意正浓。   “有些酸了,失了风味,”沈喻风放下手中杯,双眉微微一蹙,“看来这享誉天下的杏花酿也不过虚有其名。”   “是吗?”云敛嘴角略微下挎,垂下眼道,“或许是我赶得太急,没注意把壶口封好。”   沈喻风笑着应和道:“可能吧。”举起手,将杯中剩下的杏花酿一饮而尽。   “怎么?不是不好喝吗?”云敛看着他好笑道。   沈喻风理所当然道:“云大少爷披星戴月不辞千里带来的佳酿,我怎能不喝?”为了以示自己看重云敛心意,接连倒了几杯。   云敛失笑,也随之饮落一杯。他身患寒症,甚少喝酒,不像沈喻风一样好酒量,只喝了一杯便不再动杯。   几杯下肚,闲谈数句,沈喻风似乎是喝出兴致来,将云敛带来的酒与自己原来的酒混在一起,抬眸看着云敛的脸,有一下没一下地抿着。   云敛不自觉抚摸自己的脸,笑道:“看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看你这张脸,可解百愁。”沈喻风目光在他脸上流连数瞬,而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张脸,比之一年前出落得更加好看。看一眼,便觉一年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但这话,他却不敢说出口。   晚风不知何时停了,他对着云敛的脸,也不知自己喝了几口,只觉得浑身热辣辣的,放下酒杯,说道:“算起来,这一年年聚下来的,我都忘了你也该到了娶妻的年纪,长安云家富贵名门,所联姻的对象应该也是门当户对,你——”   他声音微微发着哑,“你与长安柳家小姐的婚事——应该快了吧?”   云敛含笑道:“是的,应该在年底,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想到你以后娇妻在怀,儿女绕膝,还会不会记得我这个昔日的好友?”   “当然,我们是一生一世的好兄弟,”云敛微笑道,“只要我还在世上一日,每年三月初三都定来赴这杏花之约。”   沈喻风听了,却觉得心里也跟着酸苦起来了:“一生一世的兄弟,很好,好得很!”言罢大笑,举杯又是一饮而尽。   风,蓦地又止了。   这风寡情得很,知他酒后体燥,正是烦闷,也不肯多施舍一丝凉意。   他含笑摇头,又饮了一杯。   酒过三巡,又是漫无边际地闲聊数句,沈喻风喝得多了,有些神识恍惚。醉态朦胧之间,只听对面那人的声音道:   “听说如意山庄近日有些不安宁。我在山庄外面见到孙管家带着一群下人在巡夜。”   “不错,”沈喻风道,“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宵小之辈,想来抢夺什么双极功功法,都被我打了出去,这两天倒是安静不少。”   近日江湖不知何处传出如意山庄藏有武学秘籍双极功,据说此功法可同时修炼阴阳双脉,练成之后贯通十二正经,可使自身武学独步天下,一时间不少武林人士前来夺取,虽大部分都被沈喻风一把打发出去,但几日下来也足够让山庄众人心有余悸,山庄到处都有护院巡视,入夜也不松懈,连李叔这种年老病弱的都自发出来守夜。   云敛道:“那是,沈庄主武艺高强,坐镇如意山庄,威震天下,又有谁敢来触犯您的威严?”   沈喻风知道他这爱促狭人的脾气,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只听云敛又道:“双极功,世上真的存在这种东西吗?”   沈喻风笑道:“你素来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今天问起此事,怎么?你也想要什么双极功?”   云敛低声道:“我没兴趣,但不代表其他人没兴趣。有些事,我也是身不由己。”   沈喻风只觉得脑袋烧得越加糊涂了,也没听清他说什么,笑道:“这些话也不知究竟是哪个角落里的小人传出来的,真是可笑!也不想想,我如意山庄若真有这种东西,早就自己练了,哪还轮得到他们?”   他眉目一凛,正色道:“不过我也不会惧怕就是,不管散布消息的人是何用意,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一对,我打一双,总之我如意山庄堂堂正正,绝不教这些小人坏我门庭!”   他说这话,是出自内心,觉得理所当然之事,却没想到云敛反倒不笑了,低下头,幽幽道:“唉,你是真君子,不知道这世上总有些鬼蜮小人,躲在暗处,伺机下手,教你防不胜防。”   沈喻风一听他这泄气之语,正欲反驳,忽然之间,却觉得脑袋一阵昏眩,紧接着四肢酸软,不受自主倒在石桌。   冰凉的触感烫得他连皮肤都紧缩起来,内热外冰的痛苦焦灼感很快蔓延全身,一路烧到他隐隐刺痛的太阳穴,意识完全散乱。   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了——酒有问题。   怎么回事?   云敛,是跟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是自己亲如兄弟的知己,他怎么也——?   “我知道你可能很难相信,事实上,真正的云敛确实不会对你下手。”   昏迷之前,听得耳边那人一如既往清晰的声音,似是暗叹,似是惋惜:“可惜,我却并非真正的云敛。”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地牢困顿   这一闭眼也不知究竟昏过去多久,沈喻风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似乎是药劲还没过,四肢酸软的感觉仍未消失,丹田空荡荡的,一点力道也没有,他躺在干燥的石板上,意识渐渐复苏,回想起昏迷前听到的那句话。   与他对酒畅谈的云敛竟说自己不是真正的云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真正的云敛在路上被人顶替了?   他只稍稍想了一想,便将这个疑问自脑海中排除出去。   这不可能,他与云敛相交多年,对彼此的一言一行都无比熟悉,若是假冒之人,绝不可能瞒过他的耳目。   而与他对饮之人,那语气,那神态,绝对不可能是其他人。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这个跟他一起长大的云敛可能不是真正的云家少主。   沈喻风深深一叹,回想起一桩已经被他深藏在记忆中的旧年记忆。多年前长安云家曾发生过一件大事,当时年仅六岁的云家少主云敛被人掳走,毫无音讯,到了九岁时候才被重新找回。回来之后的云敛眼神阴郁,沉默寡言,对被拐走的那三年始终避而不谈,后来在他陪伴下才渐渐走出阴霾。   至今回想起来,这一切确实疑点重重。如果眼前这位不是真正的云敛,那最大的可能就是——真正的云敛可能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被换掉了,这些年来与他称兄道弟的云敛都是假冒货。   那真正的云敛又去了哪里?   当年云敛失踪后,云家家主与主母思子成疾,在一年内先后逝世,云家近乎分崩离析,后来云敛被找回,也没人去求证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真的云敛。况且,当年这个九岁的云敛是在他父亲沈星洲的扶持下才坐稳云家少主的,若此人是假的云家少主,那他父亲便负有最大责任。   而他父亲也在两年前去世了,想查也无从查起。   这些事情不能深想,一想,脑袋便阵阵刺痛。   “有人吗?”他停下思绪,发出沙哑的声音,试图向外呼救。   这一声微弱叫喊化作一道道细微响声,在黑暗中渺渺地回荡着。   回音不绝,空气流动,不出所料,他现下应该是在类似地牢或者密室之类的地方。   “有人吗?这里有人吗?”他又喊了一遍。   可惜任他怎么喊,也没有任何声音回应。   他喊了几声,觉得精神疲乏,熬不住又昏昏沉沉躺了一阵,不知过了多久,忽而自远处传来一阵“哧——哧——”的脚步声。   接着,在他脚底的一个隔板被打开,一个不知什么东西被扔了进来,清脆的声音在地上晃悠悠转了个圈,而后稳稳停下,那道脚步声旋即又渐渐远去。   沈喻风躺在地上大声喊道:“喂,你是什么人?快放我出去!”   那人却恍若未闻,越走越远,过不多时,声音彻底消失不见。   沈喻风依旧全身软得无法站直,紧闭双眼,运气调息,开始运行自身功法。   沈家名门正派,家学渊源,不管是武学招式,还是内功心法,皆有独到之处。他的一身功法为父亲沈星洲亲身传授,功底扎实又兼勤修好练,在内功心法方面甚至已经远远超过父亲生前水准。   如此过了半天,感觉全身力气似乎恢复了一点,他这才得以坐直起来。   这一坐起来,便闻到脚边传来的饭菜香味,发现原来那人扔进来的是一碗饭。   沈喻风想道:“那人也不知究竟是谁,送的饭菜说不定下了什么药,我还是谨慎为妙。”   便理也不理,继续闭眼打坐修养。   过了约莫三四个时辰,只听黑暗中又传来“哧——哧——”的脚步声。   接着便如先前一般,脚边那块隔板被砰的打开,亮眼光芒刺入暗室的同时,就见得一个白瓷大碗被送了进来。   沈喻风想伸手去抓住那人,严刑逼问,却发现自己依旧无法站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离去。   他冷眼看着地上两碗饭菜,依旧不加理会。   他确实是有些饿了,但处于尚能忍耐的程度,眼下身处何处并不知道,虽有食物在前,但他一点都不敢大意。   如此打坐运息,时间悄然流逝,五个时辰之后,送饭的人第三次到来。   “你是谁?为什么要将我关在这里?”他哑声道。   那人如先前一般,只是放下饭碗就离开,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一句话。   暗室里日夜不分,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候,外面的情形又是如何,沈喻风刚开始思索这些事情,肚里叫声开始咕咕叫个不停,打乱他的思索。他借着隔板上渗进来的一点光亮,看着那几碗米饭,蓦地想道:“没有吃饱饭,如何有力气运功恢复体力?云敛若是真有心害我,何必巴巴地还要找人送饭进来,直接在酒里下毒就可以了,不错,这饭确实是可以吃的。”   想通此处,再无所顾忌,信手将其中一碗饭拿过来。   竟然计算得极准,这碗饭刚好在他伸手够得到的地方。沈喻风接过大碗,一想到自己得意了二十六年,一朝竟沦为无力反抗的阶下囚,连吃饭都要受到控制,最最可悲的是,自己竟然连身处在何处都不知道。   云敛给自己下的迷药诡异异常,只是使他四肢酸软,并未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并且几乎是算准了药量一般,既能保证他保持清醒意识,又能令他只是坐直起身,却不能完全站起。   他喟然叹道:“云敛啊云敛,你了解我到这种地步,而我却对你一无所知,这也实在不公平啊。”   他一向豁达稳重,在这种全然不知发生何事的情况下尚能保持绝对冷静,拿起筷子,随意拨动一下碗中的饭。   出乎意外的是,这碗里不仅饭量充足,竟然还有菜有肉,香味撩人,勾得他食欲大动。   他就着隔板与墙壁间的一线光亮,捧着饭碗大口大口吃起来。   等将一整碗饭吃完,感到饱腹,放下碗筷,倚靠墙壁,小小歇息一阵,等过了三刻,又开始打坐运功。   这次出乎他意料的是,丹田之处竟感觉一股暖流汩汩流动,仿佛被抽离的内力悉数回归,重回往日力气。   他睁开眼,窦疑的目光望向地上那碗空饭碗。   如果他没猜错,这碗里应有解药存在,早一点吃饭就能早一点恢复。   有人送解药给他?   可是到底是谁通过这种方法救他?   这几天发生的怪事太多,已经令沈喻风无暇思考真相,此时发生任何事情也不觉得奇怪了。   有了解药的协助,失去的功力疾速贯通四肢百骸,被迷药禁锢的力气也渐渐恢复,他休息一阵,尝试着慢慢站起来,慢吞吞往送饭之人离开的那面墙壁走去。   伸手一摸,发现是一面厚重的铁壁,渗出冰凉触感。铁壁外应有铁链一般的东西锁着。   如果说方才对所身处环境一无所知,那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自己的境况——他正身处如意山庄的地牢之中。   这地牢是他父亲当年创建如意山庄时所造,多年来几乎没有用过一次,沈喻风也只在孩提时候来过几次,对这个地方实在没有什么回忆,也不知云敛是如何瞒过山庄众人,将他拖来地牢,关在这里。   “是了,”他又想道,“云敛对我如意山庄几乎无一不知,区区一个地牢,又怎么难得倒他?倒是我引狼入室而不自知,实在是愚蠢得可以!”   他回到原地,睡了一觉,醒来后估算时间,应该又是到了送饭时间,这次他做好万全把握,蹲守在隔板旁边,屏气凝神。   耐心等待一刻钟后,黑暗中果然再度传来熟悉的“哧——哧——”声。   那人打开隔板,同样将一碗盛着饭菜的大白碗递进来,沈喻风便趁此时手疾眼快,趁着那人收回手的瞬间伸出手去,大力掐住他的手腕。   铁壁外瞬间传来一声惊呼。   沈喻风收拢手指,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是谁叫你来的?”   那人手腕被掐得生痛,急忙大声喊道:“我,我是山下的村民!是,是云公子叫我这么做的!一天送两顿饭过来就可以!其他的我都不清楚!”   沈喻风又问道:“还有呢?”   “他,他还说不能跟你说话,不,不能饿着你……”   “还有呢?”   “没有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求大人饶我一命,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沈喻风死死按住那人手腕,发觉他双手粗糙,经脉虚浮,确实是个做惯农活之人,他再度逼问道:“把钥匙交出来!”   那村民痛得呜呜惨叫起来:“大人明鉴,小的身上没有钥匙!云公子只交给我大门的钥匙,其他的没有给我!”   想来也是,云敛瞒过山庄众人将他困在这里,确实不会将钥匙随便交给一个山间村夫,正当思索之际,又听铁壁外那人道:“不,不过,小的身上有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可,可以用来斩断铁链,公,公子,您要不要?”   沈喻风略略沉吟,命道:“去,帮我把铁链割开。”   那村民呜咽道:“可小的够不着。”   沈喻风不语。   眼下陷入两难境地。   要出去确实只能靠这个村夫帮忙,但他又实在不敢冒险放开此人,他蹲在门边,扫了一下黑沉沉的铁壁,忽而问道:“你能看见铁链所在?”   那村民急忙道:“在在在,在铁门左上侧,离我头部六尺左右。”   “把匕首扔进来。”   “是是是。”   那村民连应几声,只听铁壁外传来窸窣的声音,接着一把沾着泥泞的匕首被从隔板间扔了进来。   沈喻风便一手扣住那人手腕,一手在铁壁上摸索一阵,以两指确定大概方位与距离,根据那村民指示,很快确定目标所在,旋即贯通全身经脉,蓄力于掌心,奋力一击,打在那道固若金汤的铁壁上。   “哐——”随着他一掌拍下,铁壁发出一阵沉重的拍击声,他却没有收回手,而是将手掌紧紧抵在那一处。   不多久后,暗室升起腾腾热气,一股烧灼的味道慢慢充斥在黑暗中。   沈喻风汇聚阴阳经脉之力,以掌心灼烧铁壁最薄弱处,纵使铜墙铁壁,也很快被他的掌心烧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外间光亮透过小洞照进来,沈喻风捡起地上匕首,闭着眼从小洞往外观视,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一串锁在门边铁链。   他深吸口气,而后将提着匕首的右手伸出小洞,将匕首往铁链之处重重一掷!   这一下力道重逾千斤,迅若疾雷,匕首插\入铁链节扣,摩擦出一阵“嚓嚓”的火花声。   “喀嚓——”铁链应声而断。   沈喻风推开铁门,从黑暗中走出来,刺眼的光亮使他下意识闭上双眼。   这两日来的困守地牢经历,犹如一场地狱噩梦。   那被他放开的村民先是被他神乎其技一般的深厚内功所震撼,很快反应过来,在地上不住磕头道:“大人饶命!小的也是身不由己啊,那位公子只是叫小的来送饭,小的什么都不清楚啊!求大人放我一命啊!”   沈喻风出来前确实是怀着要将此人除掉的念头,但眼下见他哀嚎求饶,一时反而不忍下手了,右手一掌劈落,将他打晕。   他沿着熟悉的路线快步而奔,很快逃出地牢,重回山庄,路上想道:“也不知如意山庄的人现在如何了?是不是都被那个人控制了?”   山庄静谧无声,一切都比他想象中安定许多,仿佛没有因为他的失踪而方寸大乱。   走到前院墙角,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恚怒之声:“萧岚,你这是做什么?”   这道声音无比耳熟,正是云敛。或许说,正是假冒云敛多年的那人。   他听到这个声音,心头怒火顿起,刚想出去抓住这人,好好出口恶气,就听得一道陌生的男子声音在另一侧响起:“属下只是奉鬼主之命,来求问云公子何时出发而已。”   沈喻风听得这道声音,下意识眉头一皱。这声音流里流气,令他想起那些意图偷潜如意山庄的宵小之辈。他躲在墙后,静静听着。   云敛冷冷道:“我在山庄的事情还没处理好,什么时候动身,我自有主意,不必你来干涉!”   那萧岚呵呵一笑,道:“我看你是不想走吧?”   “萧岚,注意你的态度!鬼主将如意山庄之事全权交由我处置,现在这里我说了算。”   “是吗?那云公子为何前日亲自下山一趟,去请一个会做饭的村夫来?”   云敛一顿,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我什么都知道了,”萧岚嗤嗤笑道,“云公子,鬼主的意思是让你杀了沈喻风,可不是要你将人好饭好菜地供着。”   云敛道:“沈喻风已经死了。”   “是吗?那被囚禁在如意山庄地牢里的那个人是谁?我这两天可是亲眼见到那村夫一日两次往地牢送饭去。”   云敛却没有出声,从沈喻风这边只听他呼吸声变得沉重,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寒症又发作了。   萧岚继续道:“你违背鬼主之命,将人私下藏在了山庄地牢里,是想留下后患?还是舍不得你情郎的死?十一,你别以为自己攀上如意山庄这座大山,就能改变低贱的命运,别忘了,你不过就是天罗宫一条走狗。”   沈喻风心中了然,原来这个假云敛真名叫十一,是天罗宫之人。   天罗宫位于川黔一带,原是罗氏鬼主的后裔,百年前鬼国覆灭后,其后人沦为流民,穷困潦倒,十数年前不知为何忽然发迹,建立天罗宫,称霸川蜀一带,万万没想到云敛竟是与这种人牵扯到一起。   萧岚见云敛一直不吭声,又笑了一声,道:“我已经禀告鬼主,我们明日就出发,鬼主回信说他在来的路上了。”   云敛声音终于不复之前平稳:“你说什么?”   “没办法,既然你定不了主意,迟迟不肯动身,就只能由我帮你催一把了,谁叫我们——”话到这里,突然间一道剑光亮起,说话声戛然而止,而后“扑通”一声,一道身躯重重摔在地上。   从沈喻风角度望去,就见到那人刚好倒在他这一边,头歪在一旁,满脸血痕,死不瞑目的样子。   云敛收回剑,冷笑一声:“我与沈喻风之间的关系,还轮不到你来指点,凭你这种货色也想来威胁我?”   他低低唤了一声:“流虹。”   沈喻风眼前一花,见到从屋顶上跳下一个黑影。   “属下在。”   “将尸体拖下去处理了。”   “是。”那黑影应了一声,抱起地上萧岚尸体,重新跳上屋顶,消失不见。   沈喻风在暗处将这一切看得分明,心中暗暗咂舌。此人下手之快,手法之准,与他印象中那个伶俐明敏的云敛简直判若两人。其阴戾狠绝的杀人手法,倒有几分当年九岁的他刚回到云家时候的样子。   也就是说,这人多年来一直在装出端方君子的样子与他相交。   沈喻风不由心生恨意,暗自道:“好你个云敛,原来多年来一直苦心孤诣装模作样,把我当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   回想当天被此人摆了一道,自愿喝下被下过迷药的杏花酿的事情,更想到自己对这人多年来的情意,此时成了笑话一场,恨不得此刻冲出去,将此人处之而后快。   他心神激荡之下,五指虎爪深深嵌入门廊,指尖在梁木上向下一滑,发出一道尖厉的声音。   云敛立马察觉声音,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第3章 神秘老仆   沈喻风回过神来,就要冲出去,这时候却见云敛已经先一步行动,几步走过,将一个身穿灰袍、白发苍苍的老头从角落里揪出来。   云敛看清那人,微怔了下:“是李叔啊,您怎么在这里?”   李叔向他行了个礼,嘴里啊啊几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沈喻风眉峰一皱,这李叔是他庄内下人,又聋又哑,口齿不清,一向默默无闻,没想到竟会躲在这里。   难道说,这老仆跟云敛一样也是心怀歹意之人?   云敛微眯起眼,一字一字道:“李叔,您刚才有看到了什么?”   那老仆围着云敛,口齿夹缠不清。   云敛又问:“那你躲在这里干嘛呢?”   那老仆口中呜呜说个不停,就是不回答他的问题,云敛渐感不耐,摆手道:“算了,明日就要出发了,我没有多余时间陪你打哑谜,既然没什么事,就下去吧!”   他言辞跋扈,俨然将自己当做是如意山庄发号施令的当家之人,李叔摇头晃脑几下,被他打发着下去了。   云敛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目光渐渐阴冷:“看在你在喻风长辈份上,我饶你一命,你最好是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不然——”冷笑几声,负手转道去了主宅方向。   沈喻风从暗处走出,追上去几步,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一望,只见那李叔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提着扫帚,站在他身后,对他做了个无声的口型:“跟我来”。   沈喻风莫名其妙,但从方才的对话听来,这老仆似乎与云敛不是一道之人,看着颇为可信,跟着来到后院的下人房。   李叔将他带进一处干净隐蔽的房间,随后挺直腰板,转过身来,对着他叫了一声:“庄主。”   沈喻风一惊,只见眼前老人咬字清晰,身躯挺拔,好像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哪里是哪个老态龙钟的扫地老仆?   “李叔,您,您——”沈喻风连连惊诧几声,“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叔恭敬道:“庄主莫惊,老奴之所以多年来装聋扮哑,其实都是遵从老庄主生前遗愿。”   沈喻风更加诧异:“父亲他早就知道会发生今日之事?!”   李叔道:“不错,老庄主早就多年前便知道真正的云家少主已经被掉了包,而他将来会对庄主不利,故而叫老奴改换头面,暗中保护庄主。”   沈喻风很快冷静下来,将心里疑问一一道出:“李叔,既然我父亲早就心里有数,为什么当年要扶持云敛当上云家少主?还有,这两天山庄里到底发生何事?”   李叔镇静道:“庄主请听老奴一一道来。”   “老庄主逝世之前,曾告诉老奴,当年被他扶上云家少主之位的云敛并非云家亲子,而是某个势力所培植的棋子,嘱老奴不要声张,也不得告诉庄主。老奴知道这一日终会到来,于是一直暗中观察,前两日在发现庄主被囚禁地牢后,设计从贼人那里偷来解药,悄悄放在每日送往地牢的饭菜里,想着以庄主智慧,一定能在三天内脱身而出。”   沈喻风恍然道:“原来救我出地牢的是你。”   “是的,庄主,”李叔接道,“云公子似乎念着与庄主的交情,没有遵从那伙贼人的意思将庄主杀死,而是锁在地牢中,而且事后打点一切,找了人来假扮庄主,营造无事发生的假象,导致现在山庄内除了老奴之外,根本没人发现庄主出事。老奴在庄主不在的前提下不敢擅自妄动,故而也没有告知庄内其他人。”   沈喻风冷笑道:“那现在本庄主出来了,可以堂堂正正收拾这群宵小之人了!区区几个贼人,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李叔微微躬身,道:“庄主武艺高强,自然无须惧怕小人。但世上总有魑魅魍魉作祟,英雄也难免为小人所累。”   沈喻风想起日前被云敛坑害一事,觉得他也说得有几分道理,冷静下来,道:“嗯,继续说下去。”   “老庄主以前说过,他有一个非常厉害的仇家,这仇家势力强大,多年来一直盯着他,当年老庄主在世的时候,那仇家三番五次来骚扰老庄主,如今老庄主逝世,他便将主意打到庄主身上来。想必如意山庄藏有武功秘籍的消息,也是这位仇家传出去的。”   “仇家?”沈喻风诧道,“我父亲宽厚仁爱,是江湖上出了名的仁义君子,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仇家?”   “老奴也不甚清楚,老庄主当时并没有说明,”李叔道,“老奴只知道消息传出之后,便有一伙贼人联合云公子潜入如意山庄,试图抢夺双极功。”   沈喻风想到自己日防夜防,终究没防过自己最为信任的知己好友,讽刺冷笑道:“可笑他们一番心思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意山庄根本没有什么双极功!”   李叔摇摇头,不疾不徐道:“庄主可还记得幼年学武过程?”   沈喻风莫名其妙想道:“李叔问这个做什么?”口中下意识答道:“沈家家训,幼年学武,先练阳脉,再练阴脉,难道,”他陡然失声,不可置信道,“难道一直以来我所练的就是所谓的双极功?”   “不错,双极功确有其事,庄主所修炼的沈家绝学,便是阴阳双脉,它的另一个名字,就叫双极功。”李叔说着,自怀中掏出一本破旧的蓝本书籍。   “这是——”沈喻风信手接过,看清上面的字,脱口念道,“《如意心法》?”   “将阴阳双脉修炼至至臻境界,才可以继续修炼如意心法,如今庄主双脉功法已成,是时候贯通双脉之力了。这也是老庄主生前的意思,等到合适的时候才可告诉庄主。”   沈喻风将心法随意翻了一番,心里思绪却有些烦乱,继续问道:“那现在那伙贼人该怎么处理?难道也要当做无事发生?我刚才听说他们明天要出发去什么地方。”   李叔颔首道:“那伙贼人明日将启程去端州。”   沈喻风微微一怔:“去端州?去找我外公跟母亲?”   “是的,也不知云公子用了什么方法,竟使那群贼人以为双极功有一半被夫人带去端州,如今他们找人假扮庄主,备下车马,准备去端州白家庄抢夺双极功。”   沈喻风就此闭口不言,在房中梭巡沉思,过了片刻,又转身看向他,问道:“那李叔觉得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应付?”   言辞之间,俨然已将这位深藏不露的老人当做值得信赖的长辈。   李叔道:“老奴是觉得,现在除了那位仇家外,还有天罗宫那伙贼人下场,此事牵扯过大,实在不宜打草惊蛇,庄主不妨也跟他们过去,看看他们究竟会如何行动,也顺便看看能否把那个仇家找出来。”   沈喻风点头道:“不错,我也正有此意,云敛端州此行,虽解了山庄之危,但也为我外公和母亲带来忧患,我身为人子,非去不可。何况双极功之事连我也不知道,却能传出整个江湖,可见父亲这位仇家对沈家知之甚深,如此隐患,必须尽快排查。只是我要以什么名义跟着天罗宫那群人,才不会引起怀疑?”   面无表情一整日的李叔终于在此刻展露出轻松的笑意:“老奴早有准备。”转头走去房间角落,从衣箱中拿出一幅人皮面具与一套湛青色下人衣袍。   “老奴在多年前便备下的人皮面具,昨日又潜入账房,在山庄奴仆名单上添上一个名字,是一个名叫李涵的年轻人,身份是我侄儿。”   “那伙贼人是借着庄主探亲的名义去端州的,因而也带了不少山庄之人去,庄主以我侄儿身份藏在下人群中,绝对万无一失。”   沈喻风接过这两件东西,问道:“那李叔你呢?”   李叔微笑道:“等众人离开后,老奴会找机会将山庄内外一切打理妥当,静待庄主回归那日。”   沈喻风微微一凛,看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家,这样的人,武功、谋略无一不通,在江湖上绝不该是无名之辈,不知为何却甘愿数十年来留在山庄当一个默默无闻的扫地老仆。   李叔似乎是看出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庄主不必多问,老奴便是老奴而已,其他身份都是过眼云烟。当年老庄主以仁义相待,老奴便忠仆一生作为回报,以余下年岁替他守好这个山庄。”   沈喻风心下一沉,躬身做了个长长的礼:“多谢李叔。”   ***   沈喻风换上一身下人衣袍,带上人皮面具,打了瓢水细细端详自己现在的模样,发现果然面目一新,只要不在云敛面前经常走动,就没那么容易被揭破面目。   既要远行,便要带上武器。他自己的武器,除了一把名唤“明心”的长剑外,还有一把玉笛,玉笛取名“泣骨”,是云敛送给自己二十岁的生日礼物,多年来甚少离身,此行吉凶未知,最好两件都一起带上。   他戴着人皮面具,来到自己的庭院亭子,透过树枝瞥见一抹熟悉的白袍衣角,暗叫不好,怎么正巧又遇冤家?   原来云敛正坐在他院子后的石亭中。   这下却是无法更近一步,他藏在暗处,偷瞥云敛一眼。   这下比刚才在前院那里看得清楚多了,那人脸色依旧苍白,更衬得鼻子上一点红痣十分惹眼,一嗔一怒,鲜活至极。   沈喻风看着看着,发现曾经令他无比心动的容颜,此时看上来心头竟是一点波澜也没有,又想起方才房中与李叔的一番对话,想到这人身处如意山庄与天罗宫之间,左右两难,为了救他一命应是耗费不少精力。   念头一转,却是很快清醒:“我这是怎么了?此人阴险狠毒,绝非善辈,我怎么还老为他开脱?”   他悻悻自嘲,正想转身离去,就听得云敛突然出声:“你为何不喝?”   他缓住脚步,细心一听,发现院中隐隐还流动着另一个人的气息,原来云敛对面也坐着一个人。   静了片刻,又听云敛又哀怨般叹了一声,幽幽道:“你若是听话一点,我也不至于这么对待你。”   沈喻风突然起了好奇之心:“他对面坐着的那个人又是谁?难道也跟我一样被他囚禁了?”   他侧过身子,将眼前挡住视线的树枝轻轻拨开,待看清那人面目,气息一滞。   只见云敛对面石椅上也坐着一个青年男子,正手持茶杯,闭眼不言,而他的容貌薄唇剑眉,锦衣华服,竟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第4章 真假庄主   沈喻风先是震了一震,继而明白一切:原来李叔所说的云敛找一个人来假扮自己竟是这种假扮法!也难怪他无端消失两天,山庄内外却还一片平和,原来一直有人顶替自己坐镇如意山庄!   他躲在树枝后,不动声色旁观一切。   只见云敛冷冷发声之后,那人一直不声不吭,拿着茶杯的手不住发抖。   “哼,为何不说话?”云敛冷眼觑着对面的人,再度问道。   “小,小人不敢……”那“沈喻风”唯唯诺诺着开口,握着茶杯双手剧烈发抖。   这道声音又弱又细,与真正的沈喻风完全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云敛低声喝道:“什么敢不敢的,有话就说,没有就说没有话要说,我之前怎么教你的?你这畏畏缩缩的样子哪里像个一庄之主?”   那“沈喻风”身躯抖得更加厉害:“小人,小人实在没话说。”   云敛恶狠狠瞪着这张脸,继而露出嫌恶神色,摆手道:“算了,你不要说话了,你这样子一点沈喻风的风姿也没有。”   云敛又唤人撤下茶盘,摆上一盘棋局,道:“如意山庄庄主文武俱全,是江湖上有名的风雅之士,要想假扮他骗过世人,光靠混蒙过关可不行。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今天你必须把棋路给我记熟了。”   那人擦去满脸汗珠,弓着身应道:“是,小人尽量。”   两人摆开棋局,一教一学。结果也不知是云敛教导方法不行,还是那人悟性实在差得不行,一条棋路走得磕磕碰碰,杂乱无章,云敛起初细心教了几次,到最后耐心全无,往石桌上狠狠一拍,气急败坏地走了。   那“沈喻风”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沈喻风将全过程看在眼里,看着不远处那张与自己完全一致的脸,再看云敛对那人忽冷忽热的样子,不由心里一痛,想道:“又嫌他没有我好,又不肯珍惜真正的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见这人胆小如鼠,分明没什么武功在身,放心下来,从树枝后的假山绕出石亭,来到自己房间,打开后窗,跳入进去。   他的房间还维持着前两天的样子,可见云敛没让那人睡在这里,稍感安慰,来到床边,打开檀香木柜门,从中取出一柄长剑,与一把玉笛。   正想关上木柜,灵机一动,又忽而想道:“不对,云敛对我知之甚深,出门前一定会叫那个假扮我的人带上我的兵器,若是发现房中东西少了,一定会发现异常。”   他低头望着手里两件武器,沉吟不语。这柄剑他虽惯常配身,但其实很少有出鞘的机会,他沈家家学重在一身掌法与心法,剑法很少使用,反倒是这把玉笛,为云敛多年前所赠,斩金断玉,坚固非凡,多年来使用下来无比顺手。云敛只知他有两把武器,却不知他最爱的其实是这把玉笛。何况玉笛比长剑更易藏身,带上身上不会轻易被人发觉。   当下将“明心”长剑放回木柜,只携了名叫“泣骨”的玉笛,自窗户跳出去。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山庄外面已然热闹非凡。   大门外人山人海,人人忙着装点行李,争相呼唤。   “诶,那边磨磨蹭蹭干嘛?快点呢!”一名身穿护院灰袍的壮汉坐在马背上,吆喝喊着侧门边一个矮瘦汉子。   那矮瘦汉子正扛着一袋喂马用的草料,慢慢走出山庄,许是麻包太重,他脚步踉踉跄跄,走三步退一步,忽而脚下一滑,眼见就要摔倒在地,下一瞬,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自后面接住了。   那矮瘦汉子肩上一空,在麻包被人接过的瞬间往后一望,见得身后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五官来。   他大喘一口气,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谢谢。”   “不必。”沈喻风也笑了一笑,把装着草料的麻包轻轻往上一抛,准确无误地落在队伍最后载物的马车上。   那马背上的壮汉一乐,拱手道:“谢了,兄弟!”   沈喻风拱了拱手,转身又去忙自己的事了。他现在带着人皮面具,以李涵的名字混入山庄下人当中,随着他们一起出发端州。   他低着头,帮另一名护卫安着马鞍,此时却听一道清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叫什么名字?”   沈喻风放下手上鞍具,转身作揖道:“禀公子,小人名叫李涵。”   云敛站在门槛上居高临下打量他:“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他似乎是刚醒不久,眼神惺忪,披在身上的一袭裘衣松松垮垮,眼见就要掉下来。他也不在意,目光一直停留在沈喻风身上。   沈喻风微微躬身,语气更加卑微道:“回公子的话,小人一直在外院打杂,前些日子庄内人手不足,我叔叔才叫我来内院帮忙。”   “哦,你叔叔是谁?”   “叔叔也姓李,庄内庄外都叫他一声李叔。”   云敛微微颔首,又瞧了他一眼,眼神若有深意。   沈喻风生怕被他看出什么。始终低头不语。   云敛一直盯着他看,等到出行人马全部装点完毕,才别开目光,绕过他跳上马车,沈喻风松了一口气,刚想转身走开,就听马车上传来他的声音:“力气不错,就由你来驾车吧。”   沈喻风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一声,心知方才一幕已被他看在眼里。   这次出行难得配备了一辆马车,名义上是为了照顾身体羸弱的云公子,实际上是为了掩人耳目。沈喻风上了马车,拿起马鞭,转头又见那名“沈喻风”披着外袍走出大门,沈喻风定睛一看,果然那柄名叫“明心”的剑被他系在腰上,他与一个负剑的陌生男子并肩而行,那负剑男子明面上是与他挨着走,实际上一只手紧紧掐住他的后腰。   那“沈喻风”眉间郁色深重,在旁边人的挟持下,也随着上了马车。   沈喻风在他上车之后,扬鞭驾车,开始上路。在将要转道下山前看见李叔站在高大的门边,对他微微颔首。   他也对李叔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下了山后,就听得车内响起交谈声:“喻风,你说端州有什么特产没有,我可是第一次去你家外公呢。”   云敛语气亲昵,语带笑意,又恢复成以往那般温润模样。   坐在马车前的沈喻风却很明白,这句话很明显是说给马车外山庄之人听的。云敛为了引开天罗宫的来人,以庄主出行探亲的名义将“沈喻风”带走,这些跟着他们出发的山庄护卫都被蒙在鼓里。   那些家仆却根本没有云敛这么多心思,他们在马上高声阔论,其乐融融,更甚至有的个别几个开始放声高歌起来。   这群忠诚又憨厚的汉子,尚沉浸在出行的愉悦中,不知山庄内已经翻天覆地,而他们最敬重的庄主已经被人掉了个包。   此行山水茫茫,未知前路是凶是吉。 第5章 夜逢杀机   端州地处偏南,离如意山庄有千里之遥,车马日夜不休地赶行也需半月才能到达,沈星洲当年路过锦州,遇到同样在锦州游玩的白沐华,两人一见钟情,相识不到七天便结为夫妇,一时传为江湖上一段佳话。   谁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段佳话只维持了仅仅不到一年时间便宣告破裂。沈喻风出生后不久,夫妻二人发生矛盾,反目成仇,白沐华离开如意山庄,重新回到娘家端州,与师兄陈继容一道建起一座无定观,从此退隐江湖,参研武学,不问世事。   当年白沐华与沈星洲决裂之事闹得天下皆知,两人老死不相往来,哪怕在沈星洲病逝之时也不见白家任何一人前来奔丧。   沈喻风只在幼年时期见过这位母亲寥寥数面,在他心目中,对这位记忆中的母亲可说是不存什么孺慕之情,只记得她性格刚烈好强,好与人动武,她与沈星洲决裂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两人切磋武艺,在武学见解上出现分歧,而沈星洲不肯退让夫人一步而已。这次见面,不知她是否还同以往一般好胜,更不知她能否认出自己真正的儿子。   一行人车轮滚滚,风尘仆仆,在路上辗转三天,来到浔州境内。众人连骑三日,人和马都疲态尽显,护卫的领队者来到马车前,请示道:“庄主,前面就是浔州了,我们找个客栈歇一晚吧,大伙都累了。”   坐在车前的沈喻风也认同此言,换了是他,不需众人出言也会主动让他们下车歇息,但现在他只是一名赶车的车夫,需要隐藏身份,没有发言的资格。   车内静谧无言,云敛两人都没有回他,那护卫感到奇怪,又叫了一声,而后车内传出一阵慌乱的柜阁翻动声,接着便听着那“沈喻风”的声音透过车帘小小声传来:“那,那大家就进城吧。”   “是,庄主。”那护卫领了命,将要转身。   “进城?谁说要进城?”云敛的声音突然冷冰冰响起,打断他们的对话。   那护卫一怔,又听云敛道:“不能停,接着赶路。”   “沈喻风”随即改了话锋,附和道:“既,既然云公子说不能停,那就,那就不停吧。”   那护卫面露不解,硬着头皮又问了一次:“庄主您也是这个意思?”   “是,是,我是这个意思。”车内传来那“沈喻风”支支吾吾的声音。   那护卫一脸怔愣,暗自嘀咕道自家庄主什么时候声音变得这么虚浮微弱,又疑惑道庄主怎么突然唯云公子之命是从了,但他身为一个护卫,不敢问得太多,应了一声是,领命下去。   这一伙随云敛出行的护卫大多为如意山庄亲随下属,当年饥荒流亡,被沈星洲收入门庭,传授武艺,对沈家父子感激非常,即使听得沈喻风坚持赶路的命令,也丝毫没有任何怨言,众人只是原地休憩片刻,将马儿喂饱后便在日暮前重新上路了。   沈喻风赶着马车走在队伍前头,心里暗暗觉得云敛对下人如此苛刻的举止实在是不甚厚道,心想你们为了躲开追杀便罢了,却把我沈某人的名声威望当做任意践踏的东西。他心不在焉赶着车,突然隐约听得马车内似乎有交谈的声音,索性贴近车壁,凝神偷听。   只听云敛叫了一声:“喻风。”   “是是是。”车内那文弱的声音诚惶诚恐地连应几声。   “让他们进城住店,你是担心天罗宫追不上我们吗?”   “小的不敢。”   云敛道:“天罗宫鬼主现在已在追赶我们的路上,我们早一日赶到端州,就能早一日摆脱追踪,你也不想这一路上惶惶不安吧?”他语气微微上挑,“嗯,你在发抖?你在害怕?”   他的语气温煦和蔼,像是跟好朋友谈着家常,关切问候一样。   但这声音在那“沈喻风”听来却像恶鬼一般可怕,他抽噎道:“小的,小的确实害怕极了!小人从来没见过那位沈庄主,不知道他该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说错话,做错事了。而且,而且——”   他突然大声哀嚎起来:“从出了山庄以后,小人的心就一直跳个没完,害怕什么时候就被发现我是假的!害怕什么时候歹徒就冲上来把我给砍了!小人,小人现在不想扮什么庄主了,也不想要赏金了!”   云敛陡然怒喝:“闭嘴,你想让外面的人听到吗?”   接着便听得一阵“呃呃”的声音,那人似乎被他掐住咽喉,声音被死死压下去,那人却像彻底豁出去一样,不停地继续小声呜咽道:“小人知道那位沈庄主英姿过人,是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小人再怎么扮,也是扮演不出他的万分之一风姿的,每次小人一扮得不好,公子就打我骂我,这些小人都可以忍了,可是公子,您现在是要把小人当做靶子去挡刀枪啊!小人性命低贱,可也是个怕死的人啊!”   云敛冷哼道:“能当沈喻风的靶子是你的福气。”又听他呜呜哭个不停,语气变得阴狠起来:“哭?再哭让你死在路上。”   那人被他连吓带骂威胁几声,终于不敢再出声。   车内安静了半晌,又听云敛低声叹道:“在杏花林那一夜,我跟他的交情就已经到头了,可我心里总还存着一分奢望,还想着不让他知道我的真面目,也不想让他经历现在的一切。等我们到了端州,一切事情就尘埃落定了,到时他也应该脱身了,那时候要怪罪再来怪罪吧。”   说到这里,又笑了一下,“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哪里比得过他?”   沈喻风坐在车前,没能看到他的表情,但却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出他说这话时,低垂着眉,眼神萧索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又想道那人所描述的自己“英姿过人,是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之类云云,知道这人没见过自己,他对自己的印象肯定是云敛一言一行教导出来的,心思不由飘到远处。   ***   连赶三天的路,到了第四天黄昏,马儿终于熬不住,相继吐出白沫,在众护卫的请示下,云敛总算答应停下路途,原地休憩一夜,不过他并不想在城内引人注目,只吩咐众人找了一片野树林歇息。沈喻风也终于不用赶车,得以下车休息。   当夜众人露宿荒林,在林中点起篝火,许是害怕在山庄众人面前露馅,那“沈喻风”与云敛始终坐在马车内,一次也没有下来。   那几名天罗宫的人也混在队伍之中,他们个个身穿黑衣,一路上只是不远不近跟着山庄的队伍,一句话也没有同他们说过。   众护卫三三两两散开,分为三拨守夜,沈喻风也跟着下了马车,坐在众护卫身边。   这几日相处下来,如意山庄众护卫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只把他当做刚进山庄的随从,又见他身手不凡,性格温和,对他十分欣赏,“李兄弟”长“李兄弟”短地叫着他。   沈喻风接过他们递来的干粮和水囊,跟着一起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他旁边的一名护卫拿着食物走去荒林那边,想要给那群黑衣人送去,却碰了一鼻子灰,耷拉着走回来了。   几个护卫见他无功而返,悄声议论几句。   “他们应该有自备干粮,不吃就算了。”   “省下吃的倒好。”   “路上这群黑衣人一句话也不说,话说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历啊。”   沈喻风也假装好奇问道:“跟了四天,原来你们还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人?”   “不知道,”其中一名汉子摇头道,“只知道是云公子带来的人,其他的,我们做下人的,哪敢问这么多。”   “现在山庄遭逢外敌,云公子带人来帮我们,有多几个帮手就能多几个帮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问那么多干嘛。”   “就是,”那汉子也豪迈笑道:“怕什么,我们有庄主在,对不对?”   众人呼应道:“对,庄主这么厉害,有他坐镇,来多少人都不是问题。”   “庄主神功盖世,他在身边,我们就安心多了。”   沈喻风不由失笑,心道:“连多年知己都能一夕叛变,何况一群只相处不到四天的人,这群黑衣人是敌非友,才是你们真正需要提防的敌人啊!你们这群人盲目乐观,将唯一希望都寄托在你们庄主身上,却不知你们庄主现在是有口难言啊。”   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山庄这一群护卫本都是天性纯良之人,在沈家父子的教导更是养了一幅乐善好施的好心肠,要他们策动心思,去防备一群跟自己同出同入之人,简直比让他们练武还难。   他无奈嚼着口中硬邦邦的干粮,更是觉得与虎狼同行,此行必定危机重重,何况天罗宫只是想夺取双极功的其中一个势力而已,这一路上会遇到什么伏击也未可知,更加不清楚天罗宫那位所谓鬼主会何时跟来。现在众人都将他视为唯一希冀,实在令他压力倍增。   以他现在的功力对付后面江湖人士确实不是问题,但现在是内忧外患一起加诸身上,武功水准自然是越高越好,他摸到那日李叔交给他的如意心法,心念一动。   当下他借着解手的名义,独自来到一处波光粼粼的湖边,运功调息,而后从怀里掏出如意心法,缓缓打开这本一路上都没能来得及翻阅的沈家绝学。   这本心法只有寥寥数页,非常破旧,沈喻风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只用粗粗的墨笔写了十个字:“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   他看着这几个字,有些不解。   何谓阴阳?   何谓相对?   阴阳相生相克,本为天道,为何又说阴不在阳之对?   他想了一会儿,也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没有在这个问题上陷得太深,而是坦然坐下,尝试以自己的方法尝试贯通双脉之法。   天地人三才自古便有,人体天父地母,生来便有十二经络、阴阳两极,其中十二经络又分手三阴经、手三阳经、足三阴经与足三阳经,他七岁在父亲的指导下开始修炼手三阴经与足三阴经,到了十三岁逐步修行阳经,这些年来按部就班,循序渐进,等到终于双脉都修炼有成的时候,父亲却突然身患恶疾,溘然长逝,再也没有人继续教导他接下来的修炼进程。   只能完全靠自己。   眼见亥时已至,三焦经将通百脉,运行一个周天,他将原本运转于手少阳三焦经的真气经由关冲穴,灌注到心包经,以逆转阴阳双脉之法试图打通两脉。   这一行功方法从未有人教过他,他也只是当日听李叔说过如意阴阳双脉可互通功法,今天是第一次尝试,生怕冲经断脉,不敢运功太过,只是调动体内一小部分稍稍尝试,片刻之后,在两段经脉连接的无名指之处隐隐发烫,有两股真力在此处流转不定。   他凝神运力,将手上两股阴阳之力慢慢揉合在一处,自此陷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中。   三刻钟之后,耳边再闻荒林虫声阵阵,沈喻风额上渗出一层密汗,耳鼻喉舌身意一一回归,只觉得通身舒坦。   再运转阴阳双脉,发现果然有一点小成,但不知是什么缘故,每每运行到经脉尽头,却总有涩滞难言之处。   似乎总有什么东西在阻碍他进一步前进。   他也没有躁进,而是思索着这种运行之法的可靠性。   这种方法虽受到一定阻碍,但那股阻碍的力量极其微弱,似乎只要他手段柔和,没有强行突破,便不会受到太多干扰,或许是可行的。   沈喻风决定再试一次。   他下意识透过暗沉沉的密林,往山庄之人歇息之地望去,见那处安稳无事,放心下来,打算继续运行。   孰料就在他刚刚转头的瞬间,突然听得一名护卫高声疾呼:“有人偷袭!”   接着便听得山庄众人歇息那处传来一阵尖啸,而后刀光剑影,划破四更天宁静的夜空。 第6章 夜逢杀机(二)   也不知偷袭如意山庄众人的是哪伙人马,又是如何跟来,沈喻风没有想得太多,而是抛下练到一半的功法,几步兔起鹘落,穿过树林,掠到山庄众人旁边,帮忙御敌。   在遍布密林的火把照耀之下,只见夜袭者共有三十来个人,皆穿着蒙面盖脸的夜行衣,与山庄众护卫打得你来我往。   而那群天罗宫的黑衣人则在旁边看着,一点要下场相助的意思也没有。   沈喻风随手抽出车板上一把古朴长刀,跟着纵身跃入战局之中。   他刚运完功回来,体内热血翻涌,正是一身力气无处使的时候,眼见这伙神秘敌人来历不明,立时战力全开,在战局中兜来转去,对上一个蒙面的人,健臂挥动长刀一把斩下,正中蒙面人的肩胛骨。   那被他斩到肩窝的人“噗”一声呕出一口血,倒在地上。   沈喻风又与其他几个武功较高的护卫合作抗敌,一连杀了四五个,双方战局微微持平。十步外的一名蒙面人抬头,看见了人群中的沈喻风。   这个人的武功似乎比其他人高出一截,见沈喻风天生神力,一连杀死两个同伙,他扬手做了个动作,命同伴对付其他山庄护卫,自己持刀来到沈喻风面前。   沈喻风毫不掩饰自己实力,策动经脉真气,冷静地看着这个蒙面人。   气劲盈袖,眼神冷冽。   “哐——”两人短兵相接,发出尖锐的声音,沈喻风与那人打了起来,转瞬过了六七招。   那人是这群蒙面人的头领,却显然不是沈喻风的对手,在跟沈喻风对招的同时他步步后退,手上动作越见迟缓。显然已经左右支拙。   他这时候已经生出退却之意,眼珠子动了动,正伸手准备指挥众蒙面人离开,沈喻风觑准时机,长刀劈落,直指他的面门。   那人挥出的手还没落下,身体就先一步倒下了。   沈喻风收回长刀,感到身体阵阵燥热,方才在林中的一番运功无疑激发了他的战意,他微微低下头,看着已经发卷的刀刃,这时正有两名蒙面人一起杀到他身后,他旁边一名打到一半的护卫见状,猛然叫道:“李兄弟,小心!”   沈喻风没有回头,直接将刀在肋边往后狠狠一刺,将刀当做剑一般,直接贯穿那人胸口。   刀不是剑,刀有刀背,又厚又钝,寻常人根本无法把刀刺入人体,但沈喻风以经脉内功强力催力于刀身上,竟然以无比霸道的力道以它贯穿人体。   而这柄刀也直接报废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在抽刀的同时,身法无踪,再起一脚,将另一个蒙面人直接踢飞到数十丈外的树身上!   “李兄弟,好样的!”那护卫也轻易解决了另一个蒙面人,在他身后称赞着。   沈喻风微微一笑,转头正见得云敛站在马车前面。   他不知何时出了马车,负手而立,一双微微狭长的眼睛在火光下若有所思看着自己。   沈喻风一下子就冷静了,心道:“我怎么在他面前出风头了,要是被他发现我也在这里不就糟糕了?”   他沈家掌法与心法最是特别,别人或许看不懂,但云敛是肯定能看懂的。他现下刀器折损,要是通过掌法退敌,很容易便被云敛看出端倪来,想到这里,手上的动作陡然慢了下来。   没有他的全力相助,这群护卫蓦地像失了主心骨一样,行为迟缓,纪律涣散,沈喻风刚开始还是对自己说着些不用担心的话,但见护卫们接连受伤,再无法说服自己视若无睹。   “识破便识破了,紧急关头,当然还是人命重要。”   他穿梭在人群中,一边大开大合,无所顾忌地出掌,拍飞一个又一个蒙面人,一边忍不住偷偷去看不远处的云敛。   看他什么反应。   云敛却没有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而是定定看着马车旁边一个蒙面人,而他身边的“沈喻风”也不知何时出了马车,正缩着身子发抖。   不知为何,沈喻风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云敛似乎想做些什么事。   那眼神他太熟悉了。   刀光剑影,飞血乱溅,战局一片混乱。   ***   “啊——”   众人打到半夜,胜败将定,突然从马车上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众人纷纷转头,看见那“沈喻风”竟然不知何时挡在云敛面前,被一个蒙面人捅了一刀,扑腾一声掉下马车,直接摔落到草丛中。   众人闻声回头,急呼一声:“庄主——”个个大惊失色。   云敛也失声唤了一声:“喻风!”   沈喻风眼里却有些惶惑不解。他从头到尾都盯着云敛,分明就是云敛将那个“沈喻风”推出去挡招。云敛自认为众人都在忙着对付敌人,没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却没想到一切都被沈喻风看在眼里。   众人担忧自家庄主安危,士气大涨,一鼓作气,将剩下的七八名蒙面人一股歼灭。   胜败已定,偃旗息鼓。   “沈喻风”下腹被深深刺入一刀,血如泉涌,整个人被一名护卫抱着,面如死人,昏迷过去。   众人手忙脚乱为他包扎伤口。   一些护卫撩开地上尸首的衣领,见得每个人胸前都纹着一道青黑色双头巨蝎,山庄众人皆认得这道印记,纷纷道:“是巨蝎帮的人!”   巨蝎帮门人专做打家劫舍的生意,在江湖上声名狼藉,此次对如意山庄出手想必也是为双极功而来。众护卫以为此行只是普通的出行探亲,没想到竟还有如此意外,心下难免惴惴。而那群一路同行的黑衣人始终都没有出手,更加令他们疑惑丛生。   云敛好像全程置身事外一般,只冷眼看了“沈喻风”一眼,便掩着鼻子走开了。   沈喻风不动声色偷眼看着他的背影,他却好像很累似的,一言不发,重新回到马车上。   众人为“沈喻风”及受伤的同伙包扎好伤口,把“沈喻风”扶到旁边一块大石头上躺着,支着火把,开始收拾地上尸体。   沈喻风坐在一旁调息,就见得云敛又不知何时出了马车,凑过去,低着头看着昏迷着的“沈喻风”。   他目光认真专注,在火光映衬下显得有些暗昧难言。   沈喻风一看他这样子便知道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两人从小相识,对彼此的言行脾性都了若指掌,小时候云敛一到了想要玩弄人的时候,便会露出这种表情——一边眉毛微微挑起,眼神专注地盯着一件东西看,肚子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   过了半个时辰,云敛突然召集众人,说是有事商议。   “诸位,我有一个主意,就是不知道如意山庄的各位兄弟能否听我一言。”   众护卫道:“云公子是庄主的朋友,便是我们众兄弟的主人,公子有话但讲无妨。”   云敛微微一笑,道:“那我不妨直说了,其实此次出行探亲是假,避开江湖人士追踪才是真。大家都知道这段时间如意山庄传出藏有武林至宝的消息,不少江湖人士都想来抢夺宝物,几天前我跟你们沈庄主商议之后,决定借着探亲的名义离开山庄,好将这些人引开,先前有喻风的威名镇着,这群人不敢嚣张,不料今夜发生意外,喻风意外受伤——”   他叹了一声,“消息若是传出去,我们这队人马就成了众矢之的。”   众人议论纷纷起来,他们起初是真的以为此次出行只是为了探亲,但经历今晚这一番意外袭击,心中都隐隐有了大致猜想,知道此行目的不是探亲那么简单。云敛此言正符合众人猜想。而经历这次暗夜狙杀,他们这才意识到危险重重,何况最厉害的庄主又受了重伤,现在他们可说是活靶子,随时会有丧命的可能。   沈喻风则看着云敛微微翘起的嘴角,冷冷旁观着。   云敛从众人脸上神色一一扫过,沉声道:“我知道大家可能都在害怕,但是现在山庄正值危难时候,更需要大家同心协力,共抗外敌。”   众人都是热血汉子,听得云敛此言,胸中一热,当即一呼百应,道:“我们都听云公子的,公子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知遇之恩,当以死相报。”   煌煌火光之下,人人神色凛然,毫无惧色。   云敛不禁拍掌道:“好,不愧是沈家一手带出来的英雄人物,果然都是好气魄,”他虽是假情假意哄骗众人,但听得山庄众人此等义气之言,也不禁有些动容,笑了一笑,继续道,“喻风现在受了重伤,急需治疗,荒郊野外,舟车劳顿,并不利于养伤。江湖上并没有几个人知道我跟在你们的队伍当中,我的想法是,索性由我来假扮喻风,带领大队人马前往端州,引开追踪的人群,而喻风则由两名兄弟由山路掩护着回到山庄养伤。”   众人都道:“此法可行,我们兄弟赞同云公子的主意。”   云敛笑得更加得意,他点了这群队伍中资历最老,身手最矫健的两名护卫的名字,由他们带着重伤的“沈喻风”回山庄。   这两人知道任务艰巨,情势危急,齐声道:“我们一定会将庄主平安送回山庄!”   于是换下山庄护卫服,由其中一名护卫背负着“沈喻风”骑上白马,两名护卫沿着荒林小路隐匿行踪,快马骑行,很快望尘而去。   剩下的护卫则重新收编整顿,云敛正准备转身上车的时候,身后一名护卫忽然道:“云公子,护卫长江老大带着庄主回山庄了,现在我们群龙无首,请公子点出一人帮忙带队。”   “哦,是吗?”云敛倒是没考虑到这一点,停下脚步,认真思索了几下,然后将目光转到沈喻风身上,“那就由李涵来带队吧。”   沈喻风怎么也没想到云敛竟会提出让自己来带领众人,怀疑是云敛看出什么,当下不敢大意,躬身应了一声:“是。小的听命。” 第7章 替身之死   收拾战局之后,已经是五更天了,众人也不再决意上路,而是决定原地休憩,以舒缓对战一整夜的疲劳,等到天亮再行出发。   大部分人都精疲力尽,衣不解带,直接倒地休息,剩下几个守夜的也连连打呵欠,推拉着去远一点的地方巡逻。   沈喻风走去荒林深处的小溪边洗了把脸,回来后也跟众人一样,倚靠在一块石头上。   他却没有闭眼,而是一直盯着那辆透出微微昏黄的马车看。   不知为何,他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云敛绝不是普通让“沈喻风”受伤那么简单,他似乎还有其他的计划。   这一盯就盯了整整半个时辰,等到天色微微泛白,也不见马车有任何动静。就在他熬不住,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马车内蓦地传出一声极其短促的碰撞声。   这声音细若蚊蝇,细微得几乎无法听到,但沈喻风内力浑厚,加上又一直密切关注马车动静,很快打起精神,睁开眼来。   就见得一只修长的手自内而外掀开车帘,接着白光一闪,一道白色身影从马车内蹿出,几下就消失在黑暗中,快得几乎只见残影。   不仅如意山庄众人没有听到,连不远处那伙黑衣人也没有察觉。   沈喻风打定主意,要看他到底玩什么把戏,步法一展,悄悄跟了上去。   他跟着云敛一路疾行,穿过层层叠叠的密林,来到一条偏僻的小路上。这条小路他以前是走过多次的,隐蔽崎岖,能比其他大路更快回到如意山庄,而先前带着“沈喻风”回山庄养伤的两名护卫也是经由这条小路踏上回转山庄之行。   云敛的白色身影在林中快速穿过,沿着小路上的马蹄脚印一路疾行,沈喻风与他相识多年,从来不知道他的轻功竟如此了得,当下被激起好胜之心,紧盯那条身影策力追赶。   两人一前一后,不消一刻钟,便赶上那两名回如意山庄的护卫。   云敛蹲在草丛堆中,伺机而动,沈喻风躲在他身后,收敛气息。   两人透过微微发着白光的天色,只见那两名护卫守在两匹马身旁,其中一个较年轻的正低着头,为马背上趴着的人换药。   他们低声交谈,声音随风飘到两人耳边:“诶,江老大,你说为什么庄主会突然间无缘无故受伤啊?他可是那么厉害的人啊。”   那年长的江老大道:“别胡说,快点换药上路。”   “我不是胡说啊,我是认真的,”那护卫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我总感觉这个庄主有点古怪,你看啊,他从出山庄后就一直躲在马车上,吃饭也不下来,以前的庄主哪是这样的?”   那江老大低叱一声,不允许他乱说,那年轻护卫撇撇嘴,为马背上的人换好药,就在他们即将重新出发的时候,一阵风吹过,就见得云敛出手了。   他跳出草丛堆,奔至他们身边,连点两人后背穴道,两名交谈着的护卫猝不及防,在还没看清他的面容的时候,就已经被他击昏穴道,倒在地上。   沈喻风躲在后面看着,始终没发出任何声音。   那伤势沉重的“沈喻风”一直伏在马上,昏迷不醒,云敛在打下两名护卫后,提着匕首走过去。   马背上的人似乎感应到什么,幽幽睁眼,迷茫的双眼先是眨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看着云敛手上匕首,双眼陡然睁大,整个人猛地挣扎,从马背上掉下来。   他痛呼一声,在草堆里滚了个身。   “公子——”   云敛手里提着一把匕首,转了个身,又朝他步步走近,眼底目光深沉:“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杀了你。”   那人捂住胸前迸血的伤口,在地上呜呜哭道:“公子不要啊!小的已经完全按照您的吩咐假扮沈庄主了啊,求公子饶过小的一命啊!”   云敛走到他身边,神色冷淡道:“本来我是想用你代替他去端州引开那些人的,没想你竟然这样不中用,这样迟早要露馅的,与其让你到时被人抓了之后背叛我,还不如现在让我来把你杀了。”   接着眼神一凛,不容那人有呼救的机会,手起刀落,一把往他的咽喉割去。   血溅三尺,那“沈喻风”倒在地上,很快一动不动了。   云敛淡淡道:“你死了,大家都以为沈喻风死了,他就安全了。”   他杀了人,却一点要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一道黑影来到他身前。   “属下见过公子。”黑影看了一眼地上尸体,在云敛身前跪下。   沈喻风看得分明,此人正是在如意山庄见过的那名“流虹”。   云敛收回沾了血的匕首,慢悠悠擦拭上面的鲜血:“天罗宫的人到哪里了?”   “已经在追来的路上了,公子行踪若快一点,或许能在进入端州城前摆脱他们。”   云敛点点头:“继续盯着他们,一有消息,立马赶来跟我汇报。”   “是。”流虹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偏头看着地上那具尸体,欲言又止。   “怎么?”云敛挑起眉道。   “属下还有一事不解。”   “什么事?”   “公子既然找来这个人假扮沈庄主,一路好好地保护着,为什么现在又要杀了他?”   他问这话问得犹豫不决,显然这不是他能过问的问题,但云敛今日心情却好像很不错一样,极有耐心地一一为他解答:“之前我告诉萧岚沈喻风已死,是为了让萧岚将消息传回天罗宫,可惜萧岚自作主张,使我不得不杀了他,天罗宫之人也就不知道沈喻风已死,现在杀了这人,刚好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何况此人一路上表现得窝囊无能,令我十分厌烦,等他回到山庄,没有我在旁看着,肯定会暴露身份,我只能利用这次巨蝎帮袭击的机会,让他远离山庄众人,趁机杀了他。”   “属下不懂,这样天罗宫知道沈庄主已死,不是会更快追过来吗?”   “你不了解丁老贼,”云敛缓缓道,“丁老贼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生平最反感的事情不是得不到,而是别人得到了自己没有的东西,这次将沈喻风已死的消息传回队伍,那伙天罗宫之人一定会将此事禀告丁帆,他得知沈喻风死了,这样所有蠢蠢欲动的人都没办法在路上拿到双极功,反而不会急着追赶过来。”   “公子好计策。”   云敛冷笑道:“算得上什么好计策?不过拖延之计罢了,你是没对上过丁老贼,不知此人城府之深,心机之重,何况他手下的天罗宫四煞,个个都非等闲之辈,这种小把戏最多只能拖延他们两到三天。”   “属下明白。”   “去吧,天快亮了。”   “是,属下遵命。”流虹起身将要离去。   “等等,”云敛又突然叫住他,语气有些难得的迟疑,“如意山庄现在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流虹躬身道:“属下有去地牢看过一次,一切如常,请公子不用担心。”   “那我便放心吧,去吧。”   “是。”流虹连奔几步,跳上大树,又如上次一般,消失不见。   云敛收回匕首,往草丛堆的尸体冷冷看了一眼,而后又运起身法,踏上原来的路。   沈喻风跟在他身后,快步跟上。   因为天色已然大亮,沈喻风担心跟得太过,会被云敛发觉,加上路途已经走过一次,无比熟悉,索性跟得慢得些,路上不停思索着云敛的所作所为。   云敛从头到尾都是在为天罗宫执行任务,这点无须置疑,他为了帮天罗宫抢到双极功,甚至不惜对付自己唯一的知己好友,将人囚禁在地牢。但如果细细分析他的处事规律,又会发现他并不是一心为了天罗宫,他始终阳奉阴违,表面上处处为天罗宫做事,暗地里却完全按照自己计划行事,不管是找人顶替沈喻风离开如意山庄,还是将人杀死拖延天罗宫之人,他的目的至始至终只有一个——保护真正的沈喻风。   沈喻风不由长叹一声:“究竟是幼年时期经历过什么样的痛苦,才让你变得如此心机深重呢?”   两人这一去一回,都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等沈喻风回到众人栖息地,云敛已经在马车上休息一刻有余。   众人休息到天亮,睡了个够,收拾好东西,准备再度出发。一名护卫来到马车外请示是否动身,云敛却一反常态地表示:“不急,昨晚上大家都累了,再休息一个时辰吧。”   众人都感到奇怪,云敛一向是最急着赶路的人,怎么今天一早醒来性子就变了,但他们昨晚确实累得够呛,乐得有这样的闲暇时候,干脆也就没有想得太深了。   只有沈喻风明白,云敛在等,等那两名护卫带着尸体重新回来。   ***   过了不久,果然听得一阵慌乱的马蹄声,朝这边奔来。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两名护卫已经连奔带跑,来到众人面前,直接从马鞍上下来,跪在地上,悲痛欲绝道:“庄主他,他遇难了!”   “什么?”众人都大骇道。   那两名护卫从马背上抱下一具尸体,将其摆在地上,立时便有不少护卫跪在地上,高声恸哭起来。   “庄主!”   云敛也下了马车,装出泫然欲泣的神色:“喻风!”   沈喻风在一旁倚着石块,看到一群人在哭丧自己,不免觉得好笑又诡异。   众人伏在地上,哭过一阵,纷纷拭泪,义愤填膺道:“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为庄主报仇!”   “对,要为庄主报仇!”   那两名护卫哭得最是伤心,庄主是在他们的眼皮底下遭人所害,论起心中罪恶感,无人比他们更重,那江老大痛哭涕泪道:“是我们兄弟二人没用,没能保护好庄主!”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庄主都已经死了!”   “到底是谁杀了庄主?”   云敛眼眶红红,擦去眼角泪珠,神色哀切,从头到尾,细细问了两人全程经过。   这两名护卫也没有隐瞒,直接将两人如何赶路,庄主伤势如何恶化,两人停在草丛遭到偷袭,醒来后又是如何发现庄主遇难云云,全程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跟沈喻风与云敛所见到的倒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云敛听过一阵之后,命道:“将尸体埋了,我们即刻出发。”   众人悲愤道:“公子,我们就不为庄主报仇吗?”   云敛扫过众人一眼,淡淡道:“此事绝不能公诸于众,要是让消息散布出去,我们这一群人就彻底危险了,我云敛在此发誓,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一定会为喻风报仇,但是现在,大家还是赶紧上路,以免敌人追上来吧,这样,也就不算辜负他的遗愿了。”   一名护卫想传信回如意山庄,又被他制止:“信件在路上可能会被歹人截获,此举万万行不得!”   众人失了主心骨,如无头苍蝇一般彻底没了主意,只好任由云敛说什么,他们做什么,众人将“沈喻风”的尸体埋在荒林中,立了块碑,又哭了一场。   云敛手里提着从尸首身上取下来的“明心”剑,一直不远不近看着众人动作,脸上神色始终冷冰冰的。护卫们都觉得他这样实在冷静得古怪,遂又想到以庄主与云家的交情,云公子到现在还能保持没有崩溃,其实是为鼓舞众人士气,他表面镇定冷淡,说不定私底下已经哭成什么样了,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敬意。   ***   众人哭了一场,打点一切,匆忙上路,沈喻风成为带队之人,不需再做车夫的活,跟着上马。   他骑着马,行在众人当中,想到众人刚才被云敛糊弄得团团转的样子,心中一直发笑。云敛的演技真是出神入化,既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杀人于无形,又能假惺惺地装出伤心欲绝的模样,也难怪那天杏花林中能将自己骗倒,就是不知这个方法能否骗倒天罗宫之人?   他想到此处,心念一动,转头往后一望,发现那群跟在队伍后面的黑衣人果然少了两个。 第8章 端州之行   云敛竟然算得极准,那伙天罗宫之人果然上了当,主动回去通报消息,众人一路来到端州境内,都没见到天罗宫的人追上来。   这一路上所遇并不太平,车队路过几座城镇,先后又遇几次暗杀,这群护卫因为自家庄主之死,反而被激起了一身恨意与斗志,战力直线上升,反倒杀了不少心怀险恶之人。   沈喻风因为一路上出力最多,武力最高,到最后俨然已经成了这群人名副其实的首领。众人这才开始注意到这个貌不惊人的青年人,不断有人打听起他的身份来历,沈喻风不愿泄露太多,每次都随意搪塞过去。   他在闲暇时候也不忘练功,经常在众人歇息之时,独自一个躲在远离人群之地运息调神,后来有一个护卫不经意见到他在林中打坐、面目安详的模样,回到队伍中说起此事,人人都觉得他深藏不露,过后,众人都自然而然地也将他当做是云敛带来协助山庄的神秘高手,没有再追着他问下去。   没有那个唯唯诺诺的“沈喻风”在身边,云敛好像歇了一口气,很少再呆在车内,而是经常下车跟众人一起骑行。为了扮演沈喻风计划成功,他干脆吩咐众人改唤他一声“庄主”,众人一开始都还有些不适应,尤其是沈喻风自己,寻常都是别人这么叫他,第一次要把别人对自己的称呼用在其他身上,实在是古怪至极。但云敛坚持众人这么叫他,反反复复地纠正,到了七八天后,众人都已习以为常地管云敛叫“庄主”,到后来连沈喻风自己也开始接受这个称呼。   ***   半个月后,这个经历艰辛的车队,成功逃过一路伏击,来到端州城。进城之前,云敛将那伙黑衣人秘密召走,将人杀光掩埋,然后吩咐山庄众人改换行头,这一切也都被沈喻风看在眼里,知道云敛是想隐匿行迹,彻底逃过天罗宫的跟踪。   进城后,云敛命一名护卫去打探白家庄的地址,得到明确地址后,再赶着车马前去。   白家庄坐落在端州城东南角,院落规模庞大,占据了整整一条长街,白家庄的主人白文石富甲一方,是端州一带颇有名望的富商。   一行人来到白家庄大门,众护卫纷纷下马,沈喻风骑着高头大马,抬眼望向白家庄,心里无由来地有几分惆怅,他万没想到时隔多年,自己竟会以这种方式来到白家。   他策马来到马车前,低声道:“庄主,我们到了。”   云敛在车内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掀帘下车。他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掩去了鼻头上原有的红痣,换上沈喻风惯穿的衣袍,手里提着“明心”剑,带着众人在门前等着。   护卫已经早一步叫门房进去通报,在门外等候不久,一名体态雍容、满脸红光的老者在一群仆役的拥护下快步走出门来。   云敛无比自然地弯下腰,叫了一声:“外公。”   这名老者正是白沐华之父、沈喻风的外公白文石,他见到门外一群人,左右张望,一时目光不确定要停在谁身上,显然还没认出自己的外孙。   云敛又微笑着叫了一声:“外公”。   白文石终于注意到他,仔细端详他几眼,不确定地叫道:“喻风?”   沈喻风下意识就要应一声,好在及时反应过来收了口,不动声色地走到云敛身后。   云敛走上前,笑吟吟搀扶上白文石的一边手臂。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间就来端州了?”   白文石仔细打量着云敛,神情之间,满是诧异之色,全然没有见到外孙的喜悦。   云敛笑道:“想念外公,便来了。”   “哦,是这样。”白文石点点头,“那进来吧。”   云敛跟他并排走进白家庄,沈喻风与其余人跟着一起跟进去,听得旁边几名护卫悄声议论:“云公子扮得真像,我刚才都差点看错了。”   “我也是!真的太像了,就好像云公子身上有庄主的影子一样!”   沈喻风被他们说得心中一动,往面前的身影望去。他身量高大,肩宽背阔,外袍穿在云敛身上显得像小孩儿偷穿大人衣服一样,可说完全不合适,但云敛学着他行走时一步一顿的沉稳步伐,竟让熟悉二人的人完全忽略了他们的身材殊异。   这恐怕也是云敛下定决心杀掉“沈喻风”而由自己假扮沈喻风的其中一个原因,毕竟他们太了解彼此了,模仿对方言行举止简直是信手拈来。   来到前堂,白文石叫云敛坐下,唤来丫鬟摆茶。云敛是第一次来到白家庄,也从没听过沈喻风讲起白家庄,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十分陌生,当下强装出熟视无睹的样子,笑脸迎人,只有沈喻风察觉出他隐藏在镇定外表下的一丝紧张。   云敛为了拉近关系,故意说起很多路上的事情,白文石却是兴致缺缺,只是随意问了几句近况。   说着话间,又有一名颧骨突起、面如铜色的中年男子从门外跨进来,云敛裣衽一拜,叫了一声:“舅舅。”   那中年男子怔了好一会儿,看着云敛,木愣愣地叫道:“沈,沈——外甥,你怎么突然来了?”白家与沈家生分多年,他竟是完全叫不出沈喻风的名字。   云敛依旧是同样的说辞:“想见外公与母亲一面,便来了。”   白坚恍然“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也是表现得同白文石一样的冷淡。   白文石问道:“孙儿不远千里来白家庄,打算住上多久?”   云敛道:“住上四天左右,再去拜访母亲。”   白坚与白文石表情一下子都有些不对了,两人偷偷对了一眼,没有说什么,脸上表情却都是可见的悻悻之色。   云敛善于察言观色,一下子就发觉了,但他不懂其中内情,刚想再说几句家常话,以免白家父子起疑,白文石却突然道:“好了,你们先下去歇息吧,大家赶了一路,也累了。”   云敛怔了怔:“外公?”   沈喻风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想笑一笑。他从没告诉过云敛的是,他外公白文石一向生性吝啬,除了置办屋宅外,在其他方面一毛不拔,他的母亲白沐华也是因为受不了父亲的脾性才宁愿选择独自在无定观清修,也不愿回白家庄与他相看两相厌。他带着沈家这一批不速之客来到,四日下来吃吃喝喝,估计要耗费上不少银子,白文石现在心中恐怕忧愁还来不及,正准备跟儿子商量怎么省钱呢,哪怕还想到欢迎外孙远来探亲?   云敛不明其理,只好应了一声:“是,孙儿告退。”带着一群护卫退下了。   这一住就住了三天,沈喻风跟着一众护卫下住在一个大院子,与云敛所居院落只有一墙之隔。白家庄给他们准备的食物都是口感一般的粗饭青菜跟大馒头,可能是实在舍不得出钱才这么做,好在山庄众人都是吃惯粗茶淡饭的,也不怎么计较,一连三天都就这么住下来了。   白家的人也不怎么搭理他们,就这么任由他们住着,云敛担忧抛头露面将招惹是非,严命众人无事不得出门,众人都听从他的命令,只有沈喻风勤于练功,时常外出,云敛知道后倒是没有说什么。   ***   这日夜间,沈喻风如往常一般外出运功,等到酉时才回到所居院落。   回到白家庄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众护卫都早早歇下了,沈喻风走进院子,见得湖边波光粼粼,亭子中坐着一道白袍身影,他下意识往外一退。   云敛淡淡道:“走开做什么,过来。”   沈喻风只好走进亭子,打了声招呼:“小的偶然路过,绝无意打扰公子清幽。”   云敛却一直没有看他,只是神色间颇为不乐:“陪我坐一会儿。”   沈喻风并不愿跟他直接接触,但云敛主动要求,又不好抗命不遵,当下心情复杂地坐下来。   云敛似乎是在等人,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池塘的鱼,终于将目光转到他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你给我的感觉,很像一个人。”他微微蹙眉,“声音也像。”   沈喻风道:“公子说笑了。”   云敛忽地展开笑容:“早知道应该让你来假扮他,你这个样子,再穿上他的衣服,不用刻意模仿都像个十足十。”   沈喻风心中一紧,一板一眼道:“小的没有这个福分。”   云敛笑容蓦地淡了:“不对,这样又不像了。他总是那样意气风发,不会讲这么卑微的话。”   沈喻风不禁想道:“当然是为了让你认不出来,我才如此的啊。”   倒也放下心来,知道云敛根本没认出他,只是在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装作不经意问道:“公子所说那人是庄主?”   云敛抿嘴一笑,正想开口,忽然又好像想到什么事情似的,眼中光芒黯淡下去,缓缓摇头:“说他做什么?”   转头又去看池塘游鱼,没回答他的问题。   沈喻风也不敢过问,与他静静坐了一会儿,云敛莫名问了一句:“你的功夫不错,是师承何处?”   沈喻风道:“只是一个普通的镖师,家师生性低调,并不愿让人知道他的名号。”   江湖人最重师道,为了发扬门派,鲜少有人愿意隐埋传承来历,他既不愿说出,便证明却有难言之隐,一般人听到这个回答都懂得适可而止。   云敛“嗯”了一声,果然没有深究。 第9章 夜来女客   两人又相对无言坐了一会儿,忽而空中一阵香风袭来,云敛眉梢一动,对他道:“你下去休息吧。”   沈喻风知道云敛等的人已经到来,不便再待下去,颔首道:“是。”   刚想离开,空中就落下一道娇滴滴的声音:“怎么我刚来,你就要走?真是好没有风情。”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娇媚入骨,缠绵悱恻,听着能酥到人骨子里去。   沈喻风理也不理,径自向外走去,忽听得耳后传来衣角破空声与“叮叮当当”的银饰碰击声,下意识一个旋身,刚好碰到那女子的伸过来的一只手。   那女子轻飘飘落在亭子里,她五官有些黝黑,却是分外端正,身穿一件纹饰繁复的大红刺绣长裙,袖口、前襟皆缝制挑色花边与金色纹线,颈部、双腕挂满各种银质首饰,她朝沈喻风笑了笑,又继续伸出手。   她穿着繁重,出手速度却极快,一指点出,直扑沈喻风面门,本拟这一招出去怎么样也能手到擒来,没想到沈喻风早在她出手那刻便看出她的招数,双脚不动,仅是腰部往左稍稍一偏,又轻巧地躲了过去。   她“咦”了一声,她这招翩然惊鸿的手法,讲究的正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江湖上少有高手能躲得过去,不明白一个普通的家仆护卫竟有如此绝快身手,眉目稍凛,双手纤指一点,还想再试探一次。   还没等到再次出手,就被云敛挡下了:“藤瑶,别玩了。”   那女子只好不甘不愿地停下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不定,嫣然一笑道:“哟,小十一怎么这么护着他,难道说,这位也是你的老相好?”   沈喻风淡淡道:“属下告退。”再不望那女子一眼,径自出了亭子。他出了院子,却没有回房,而是直接跳上院墙外的一棵大树,透过树干上繁茂的树叶,静静旁观,他想看看这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历,又为何与云敛关系这么好。   云敛冷冷道:“够了,我们约在这里见面,不是为了让你调戏人的。”   藤瑶嗔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人家赶来给你通风报信,你就这么对待人家啊?”   云敛重新坐回亭子中,道:“闲话少说,现在外面情况如何?你出现在此地,是否也意味着天罗宫的人已经追来了?”   藤瑶唉声叹气,慢悠悠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从你杀了那几个小鬼开始,就已经宣告跟天罗宫破裂啦,人家赶来跟你相会,可不知提了几颗心,吊了几个胆呢。”   云敛明白他在端州城外杀害那几名黑衣人的事情已经被天罗宫获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藤瑶在他面前坐下,道:“我倒是觉得奇怪了,你小子多年来行事一直谨小慎微,怎么一遇到某个人的事情就方寸大乱,天罗宫拨了一批心腹手下助你争夺双极功,你可倒好,说杀就杀,连一个也没留下……对了,萧岚呢?”她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左右张望道,“萧岚怎么不见了?”   云敛冷笑道:“哼,也被我杀了。”   藤瑶倒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半晌,才失声道:“你竟然杀了师湛最疼爱的弟子?你这是——你这是在找死!”   云敛冷冷一笑:“找死?那倒未必,此人不过比我们早入门几年而已,对我们动辄打骂,把我们当畜生一样玩着,我早看不惯他跟他走狗的那副嘴脸,当日那一刀杀得真是痛快极了。”   藤瑶无可奈何叹了一声,似泄气般不再说起此事,支颐而坐,一双美目顾盼流转,一会儿看着云敛,一会儿又随他看向池塘。   云敛目光看似一直停驻在池中游动的几条锦鲤上,但藤瑶却从他几乎就没眨动过一次的眼睫看出端倪——他眼神泛散,其实一直不知道在看向哪里。   她收起先前的漫不经心,认真叫了一声:“十一”。   云敛回过神来,见她看着自己问道:“告诉我,真正的沈喻风在哪?”   “已经死了。”云敛再度侧过头去。   藤瑶叹息一声:“原来你连我也不信。”   她看着云敛,目光变得越来越温柔,声音也压低了:“十一,为了一个沈喻风,得罪天罗宫这么多人,值得吗?”   云敛只是低着头看着池塘里的鱼,紧咬着唇,并不做声。   “十一,我虚长你几岁,勉强也算看着你长大,”藤瑶道,“你的心思我怎会不懂,可是你太倔了,宁愿选择极端的方法,也不愿三思而行。要知道,一旦事情泄露,你只会落了一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到时候,谁都帮不了你。”   她声音幽幽,目光放远,仿佛在追往旧年记忆,“你五岁时就被收入门派,九岁被送进云家,算起来跟那个人也算从小相识,想维护他的举动也能理解,可是你不要忘了,你们终究不是同路人,他身为正派君子,绝不可能接受一个出身低贱、满手血腥的小人。”   云敛冷冷打断她:“别说了,我不想听。”   藤瑶叹道:“我是怕你越陷越深,看在同门的份上才好心提醒你,莫要忘记自己的出身,莫要痴心妄想。”   云敛不耐地皱起眉,果决地下了逐客令:“夜深了,你还是走吧。”   藤瑶无奈收回话,又换成一幅娇笑柔媚的模样:“好吧好吧,云公子当了富家少爷,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我这就滚这就滚,不打扰云公子继续赏鱼了。”随即足尖在栏杆上轻轻一点,如一只轻飞曼舞的红蝶,翩然飞到屋檐上。   “对了,忘了告诉你了,”她走前,恍若想起什么似的,站在屋顶转头一笑,对云敛道,“鬼主也来到端州了,现在就住在城北的柳湘居,为了身家性命着想,我劝你还是带着你的人快点离开白家庄吧。”纵身跃入茫茫夜色,就此消失。   云敛等她走后不久,在亭子里孤零零又坐了一会儿,沈喻风按捺着,一直看着他,一刻也没有动,等到他终于离开后,才从树上跳下来。   他将两人的话全程听在耳中,百感交集,当夜躺在床上,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他与云敛一起长大,十五六岁便发觉自己对云敛产生了超乎朋友的情愫,但不愿因为此事与好友生分,多年来始终恪守朋友本分,将一番情意深埋心里,也从不敢去过问云敛对自己是否有意。如果没有当日杏花中那一番变故,恐怕他这一生一世都不会知道云敛对他竟也存着如此深切的情意。   那自己呢?自己遭遇知己好友背叛,是否还能毫无芥蒂地原谅一个埋伏在自己身边居心叵测十数年的人?   ***   次日一早,云敛突然召集山庄众人,宣告昨夜与藤瑶见面之事。   “昨夜深夜我得到可靠情报,现有一伙贼人已经跟随我们到了端州,不久后将会抵达白家庄对上我们,为了不殃及白家众人,请诸位快点收拾行李,跟我一起离开吧。”   众护卫问道:“接下来要去哪?”   云敛神色冷淡,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只是道:“你们先去收拾东西,出了白家庄再说。”   众护卫也知事态严重,当即齐声呼应,牵马的去牵马,收拾行李的去收拾行李,很快一哄而散。   云敛则趁着众人收拾家当的时候,带着沈喻风来到白家庄厅堂,要向白文石告辞。   沈喻风见他双眼无神的样子,心想或许是昨晚听完藤瑶的消息后他连夜思索着怎么摆脱天罗宫的追索,故而也没怎么睡好,问他道:“公子行事匆匆,可是想好了去处?”   云敛抿唇不语,向他轻飘飘扫上一眼。   沈喻风读懂这个眼神的含意,有些错愕:“难道公子只是计划好了将我们带来端州,其实根本没想过要怎么处理以后的事?”   云敛眼带赞许之色,像是在说:“若我说,你猜得对呢?”   沈喻风感到无奈至极。他一开始之所以与李叔谈好要跟在这群队伍当中,除了揪出沈家那个仇敌之外,便是想打探云敛的行事意图,却根本没想到,这段时间云敛带着他们要么东躲西藏,要么在白家庄深入简出,其实毫无计划,说着带他们去端州引开敌人,实则到了端州后怎么应对接下来的事他也没想过,只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沈喻风看在眼里,提议道:“属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公子可愿一听?”   “哦,说来看看。”   沈喻风道:“我们这一群人有近二十人,声势浩大,一起上路,容易引人怀疑,我的建议是不妨将护卫分为几拨,分批经由各州山道回到山庄,我们这边只命几个人留下即可。”   云敛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哦,你想让我留在端州?”   “属下认为,公子必须得去无定观见夫人一次,我们千里迢迢来端州一趟,若不去探望夫人,难免落下一个不孝不悌的罪名。”   其实是他自己想去,他多年未与母亲相见,说不想念那是假的,况且身为人子,不去向母亲问好,总是说不过去的。   云敛却是有些犹豫,要他跟白家庄众人相处还好,毕竟跟沈喻风不亲,总能装装样子骗过去,但要是去见沈喻风的母亲,又要如何骗过?能瞒过还好,若是瞒不过,他要如何向白沐华解释沈喻风与双极功之事?   沈喻风看出他的犹豫,道:“公子去不去,都无关紧要,但公子现在顶着庄主的大名出来行走,一言一行都关系到庄主的名声。”   一说到沈喻风,云敛果然不再犹豫,爽快地点头答应。   ***   “外公。”   白文石与白坚坐在厅堂,父子二人正捧着账本低头查账,听到声音,抬起头,就见外孙带着一名护卫走进来。   “是喻风啊,有事找我啊?”   云敛道:“这几日在白家叨扰甚久,实在是过意不去,孙儿打算今日启程出发,特来向外公与舅舅告辞。”又道:“想请外公找人替我去给母亲通报一声。”   白沐华隐世已久,不见外人,其他人想进无定观一次,只有通过向白家庄通报,然后再由白家庄向无定观递交拜帖这一方法。不过白文石与女儿关系不好,多年来宁愿黑着脸把想进无定观的人打发了,也不愿向她送过一次请帖。   白文石一听到他要离开的消息,脸上表情还没真正显现,转瞬又变得有些为难,与儿子白坚面面相觑。   云敛纳闷不解,沈喻风只好低声替他解释:“白老爷子与女儿生分已久,早就没有什么联系了,要他主动联系女儿,恐怕面子上放不下。”   “那该如何做?”云敛也主动压低声音问他。   沈喻风在他耳边嘀咕一阵,云敛听完,眼神霎时亮了起来,对白文石微行了个礼,正色道:“请外公屏退闲杂人等,孙儿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告知外公。”   白文石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只好吩咐白家庄的人都出了厅堂,只留下儿子白坚一人,等人都出去后,云敛忽而长袍一掀,直直跪在地上:“求外公救我!”   白文石与白坚大惊,急忙起身将他扶起:“喻风这是做什么?”   “其实,其实孙儿不是为了探亲,而是,而是为了避难来的!”云敛语气急促道,声音恳求道,“最近江湖上不知何处传出如意山庄藏有双极功功法,如意山庄多日来遭受围攻,现在外面已经有一伙人虎视眈眈,准备对我沈家一行人下手,孙儿已经走投无路,想求外公与舅舅救我一命啊!”   白文石将他一番话翻来覆去琢磨了几次,脸色不悦地埋怨道:“你说你,你们怎么一来尽给我惹事!你,你,”他脸色涨红,严厉地指责道,“你这是要害死我们白家啊!”   云敛低下头:“请外公救救我们!”   沈喻风也在一旁煽风点火:“老爷子不知道那伙人的厉害,连庄主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们山庄众人一路损兵折将,好不容易才逃到端州来,今天是眼见瞒不了了,才来求救老爷子的。”   白文石左右为难,白坚在他耳旁细声低语道:“爹,我看外甥这回惹的事不小,不然干脆就送信给妹妹吧,既是她自己的儿子,她总不会不管吧?”   白文石想了片刻,终于在自身性命安危与面子面前做了选择,唤来一个下人道:“去,送一封信去无定观,说是白家庄有客人来了,要见她一面,问她见不见。”   那下人道:“是。”随即领命而去。   云敛知道此事已经顺利解决,心头大石落地,不由向沈喻风望上一眼,沈喻风察觉到他的眼神,对他露出自信一笑。   云敛心跳突然怦怦直跳,只觉得眼前人面目虽然平凡无奇,但一身气度竟完全不输他心里的那个人。 第10章 无定观宇   云敛得了白家庄的通行拜帖,带着如意山庄众人收拾好出行东西,出了白家庄大门。   白文石一行人不知是心里愧疚,还是担心他们不肯轻易离去,竟然出乎意外地在大门口相送。   云敛在马上微笑道:“外公不用送了,我们就此离开,不会在门外耽误太久。”   白文石这才讪讪地朝他们做了个手势,转身走回内院。   出了白家庄大门数百步后,云敛将山庄一行十七人分为四拨人马,要这群人改头换面,隐匿行迹,沿着不同道路重新回到如意山庄。   众护卫都不愿就此离去,实因这段时间以来将云敛当做沈喻风一样护着,加上云敛对如意山庄的种种义举,更让他们诚心跟随。   “现在江湖上想抢夺双极功的人都在一旁虎视眈眈,我们怎好在此时舍公子而去?”   “就是,众人力量大,遇上宵小之辈好歹我们也能一起出出力!公子不是说了有人跟着我们到了端州了吗,现在正是需要大家同进退的时候。”   云敛道:“我们半个月来连破险关,又多次转换路途,已经在路上甩掉不少意图跟来的江湖人士,现在我们既进了城,人太多反而容易成为敌人的目标,还是分散开为好。”   他见众人脸上都有些犹豫,又道:“我知道大家都舍不得离开,但是现在跟着端州的只有一小拨势力,或许还有更多人因为在路上跟丢我们,便转道去了山庄争夺双极功,难道大家就不想保护自己的家吗?还是趁早回去吧。”   话到这里,众人再要求留下都有些不合情理,剩下几个比较倔的还不愿就此离去,要求主动留下,替云敛引开最后的一波势力。   云敛听他们争论完,向沈喻风看上一眼,含笑道:“你们都回山庄吧,我带着李涵去就可以。”   那几人面面相觑。李涵这段时日以来跟众人出生入死,他的实力水准大家看在眼里,他们心里想道若他也护不住云敛,那其他人更加护不住了,心下一定,当下又熄了想要留在端州的念头,纷纷向云敛告退。   众护卫调转马头,依照云敛嘱咐分成四拨人马,分头从端州城四个方位的城门离开。沈喻风与众人依依惜别,见众人还在感伤于自家庄主的不幸罹难,同时商量着要在路上挖出“沈喻风”的尸体,带回如意山庄,他心有不忍,打算向众护卫坦白一切,但目光一转,又见得云敛还在一旁看着,临时改了主意,想道:“这群护卫还以为我已经死了,想方设法要帮我的尸体掘出来帮我报仇,确实是难得的重情重义,相信只要他们回到山庄,在李叔的劝解下,自能明白一切,倒不用担忧太多。”   随即没有把真相告诉众护卫,目送他们一一策马离去。   云敛骑着马,特意控着缰绳,与他并辔而行,勾唇笑道:“怎么,舍不得?”   他心情像是极为不错,不仅笑着送别山庄众人,甚至还有心情还跟自己开起玩笑来。   沈喻风也笑笑不语,云敛继续笑道:“你对白家的事情倒是很了解。”   沈喻风道:“在进山庄之前,曾听庄主听过一些白家的事情。”   云敛一时愤愤然起来,“那他怎么从不跟我说?”   “这属下就不清楚了,公子,事不宜迟,我们上路吧。”   沈喻风担忧说得太多恐会露馅,主动岔开话题,驱着马儿上了路。   云敛哼了一声,对他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举止不太满意,跟着也骑着马追赶上来,在他身后道:“我可事先说好了,我来无定观只是做做面子,最多只待上两天就要走了。”   沈喻风随意道:“公子自己做主就行。”   两人策马扬鞭,疾驰半个时辰,出了端州城。   ***   无定观位于端州城城郊一处林中,山林郁郁葱葱,隐逸清幽,两人依照白家指示,进了树林,又绕过山溪,一刻钟后,来到一处破败的庙宇门前,只见庙门紧闭,门两侧各写了一句诗句,合起来是:业净六根成慧眼,身无一物到茅庵。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下了马,云敛想直接开门而入,沈喻风拦下他:“让我来吧。”主动越过他来到门前,轻扣门扉。   云敛看着他站在自己身前的身躯,微微地蹙着眉。感觉好像自从昨夜在白家庄后院亭子里会谈一次之后,李涵的行为越来越加自作主张,也越来越不像个护卫的样子。尤其是刚才在白家庄劝说自己设计坑骗白家父子所表现出的智慧与反应能力,像是对白家父子了若指掌一般,而自己不知为何,竟会完全信赖于他的支配与命令。   云敛不由升起一丝懊恼,同时也开始慢慢起了疑问,为什么这名护卫给他的感觉越来越像一个人?   随着沈喻风敲门声起,片刻之后,门内响起了脚步声,随即门被人从内而外打开了。   一个身披紫衣的年轻尼姑开了门,见到门外站着两个陌生男子,冷眉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沈喻风道:“敝主人如意山庄之主想见夫人一面。”   那尼姑柳眉飞挑,杏目尖脸,一看就不是个好相处的,冷冷道:“要进也行,必须卸了兵器,才能进观!”   云敛走上前,与沈喻风并肩站着,笑道:“想见自己母亲一面,也需要这么大规矩吗?”   那尼姑脸一下子就红了:“呸,哪里来的不要脸的登徒子!这里谁是你母亲?”   云敛道:“进去不就知道了。”昂着头,越过她,直接跨进门,沈喻风也不想跟这个小尼姑在这种小事上纠缠下去,跟在云敛身后走进无定观。   那尼姑一下子就急了,抽出手里提着的长剑,格在两人面前:“站住!你们给我站住!再不站住我就出手了!”   云敛笑嘻嘻道:“出剑要快,剑身要稳,姑娘是第一次使剑吧?”   他今天心情确实不错,有心情跟这个小尼姑打起趣来,伸出二指,直直捏住那薄如蝉翼的剑锋,那尼姑感到一股内力透过长剑在制住自己,提着剑的手进退不得,眼眶一红,差点要哭了起来,沈喻风无奈至极,想劝他几句,这时候从庙宇中传出一道沉稳洪亮的女声:“凝光,让他们进来。”   云敛听到这声音,即刻松了手指,那尼姑也只好收回剑,语气硬邦邦道:“是,观主。”忿忿瞪了两人一眼,退了半步,为他们让开路:“哼,进去吧。”   云敛含笑道:“出家人脾气这么大,可不好啊。”   随后再也不看她柳眉倒竖的脸色,直接带着沈喻风走进庙宇。   两人进了厅房,见得一个发髻高簪、身穿褐衣的妇人背对着他们坐在蒲团上,口中声音低切,似乎是在呢喃着什么。而她身前则摆着佛像与香盘之类的东西。   云敛下意识一凛,收敛轻佻笑意,恭敬躬身道:“孩儿见过母亲。”   “是喻风啊,多年未见了。”   那妇人站起身来,转了个身,手捧佛经,面对着他们。   云敛乍一看到她的相貌,差点怔愣在当场。   太像了。   沈喻风面容肖似其母,皆是一模一样的薄唇明眸,只不过相比于沈喻风的丰神俊朗,白沐华脸部没有那么锋锐的线条,双颊也瘦削许多。   沈喻风自己则更是情绪波动,见得生母就近在眼前,自己却无法上前问候,心中的懊恼可想而知,他为了掩饰自己激动心绪,特意退后几步,站在门边。   白沐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转头对着云敛,开口道:“没想到喻风长大了,面貌也变了,为娘差点认不出来。”   云敛勉强地笑了笑,幸好沈喻风自小便与母亲分离,白沐华没能见得自己儿子长大后的样子,他自来到端州城外,便开始掩盖住鼻头上的红痣,同时刻意模仿沈喻风的一言一行,相信应能瞒过不少白家之人。   白沐华果然只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发出疑问,就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我儿,多年未见,为何突然有兴致来看望为娘?”   语气不冷不淡,如白文石一般疏离冷漠,对这个意外造访的儿子显得完全没有想象中那么热情。   云敛心下一松,笑着道:“母亲不想让孩儿来吗?还是说,母亲没有收到白家庄的拜帖?”   白沐华放下手中佛经,走过来,拉上云敛的手:“哪有的事,为娘多年来无时不刻在想着我的儿,来吧,娘亲有好些体己话想跟你说。”她牵着云敛的手就要走出去,云敛若有所指地看向门边的沈喻风。   “娘亲,我身边还有一个人,是不是先安顿好他?”   白沐华恍然点头道:“对,是该给你们准备下休息的地方。”   只听她唤了一声:“凝玉”。   “观主。”自门外缓步走进一名年轻的女尼。   “给公子爷准备一间客舍。”   凝玉应了一声是,又指着沈喻风:“还有这位施主呢。”   白沐华向沈喻风扫去一眼,冷淡道:“一个下人也需要吗?”   沈喻风下意识一愣,觉得她这番话实在是刻薄得有些伤人,云敛也愣了一下,很快道:“母亲,这位是我山庄目前武功最高的护卫,不是一般的下人。”   白沐华嗯了一声,依旧没有什么好脸色给沈喻风,只随意地挥挥手:“那就把他安排去西厢最里面的厢房住吧。”   接着衣摆一飘,牵着云敛走出厅房,不知去了哪里。   那名叫凝玉的女尼对沈喻风道:“施主请跟贫尼来。”   沈喻风也是无可奈何,不明白母亲哪怕认不出自己,也不至于会对自己如此奚落。他望向自己身上身穿的沈家护卫服饰,难道说,母亲是因为厌恶沈家之人,所以才想对沈家人来一个下马威?   这道理他怎么想也想不通,便不再去想,跟着凝玉去了西厢。   来到西厢房后,心里对母亲的不解更添一层,原来白沐华给他所安排的下榻之地隔壁就是柴房,这里是整个无定观最简陋的厢房,一般是绝不会拿来招待外客的。   那女尼凝玉脸上形色也有些悻悻,欲言又止,仿佛想解释几句,沈喻风比她先开口:“多谢姑娘,在下感激不尽。”   凝玉也只能收回话,对他躬了躬身,离开西厢。   无定观都是女尼,让沈喻风一个大男人在尼姑庵里住下已经是十分宽容了,他也不敢在观中随意走动,干脆进了房门,脱下外袍,脱鞋上榻,在床上练起功来。   他出门以来连日练习如意心法,收获颇丰,只觉得好像多年来笼罩在眼前的灰霾被一一拨开,很多悬而不解的问题都在运功过程中得到解决,他也顺利使得自己功力更上一层楼。   但可惜的是,那日出现的问题还是无法突破,功力每每运行到双脉连接之处便无法前进一步,使他一直无法完全掌握汇通阴阳双脉之法。   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一有凝涩之处,也不急于强行破解,而是停下来慢慢思索其中残缺之处。   ***   这一番运功,直待到黄昏时分。他感到腹中饥饿难熬,停止练功,重新披上衣裳,开了房门出去。   他不识路途,于是沿着白天的来时路重新走去。   许是正值晚膳时刻,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见到,云敛也不知到哪里去。   沈喻风一路走着,好不容易见到一间厢房有灯火闪烁和阵阵饭菜香味,走过去在门外问道:“请问哪里有晚膳可以用?”   无定观少有外客,正围在一桌吃饭的年轻女尼们都惊诧望向门口,有几个脸皮薄的已经开始遮遮掩掩起来,倒是那白天引他去西厢房的凝玉善于款待外客,落落大方地带他去了后厨,为他安排了米饭与一些小菜。   沈喻风道了声谢,拿起饭碗,对她问道:“你们观主住在哪个房间,在下有些事情想当面向观主致意。”   凝玉道:“观主与沈公子正在房中用膳,观主说好多年没见到公子了,今夜可能要谈到很晚,还叫我们不去打扰呢。”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不再追问下去。   独自用完晚膳,他又顺着庭院位置,回到自己所下榻的厢房。   观中女尼们似乎都习惯了早眠,不到酉时都躺下了,四下里静悄悄的,除了几盏夜灯在风中摇曳摆动外,似乎隐隐还有着一道细不可察的尖啸声。   他驻足停留,下意识往上望去,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站在屋檐上。   正是云敛。   他颇觉纳闷,既然云敛在此,那小尼姑说的观主与他正在房中用膳并长谈一夜又是怎么回事?   云敛负手而立,眼神定住,不知在望着什么东西。   “公子。”沈喻风在下面叫了一声。   云敛看也不看他:“屋里闷,我在外面站一会儿就回去,你先回去吧。”   上一次沈喻风见到他这样奇怪而警惕的举动,是在白家庄的后院,等待藤瑶前来通风报信的时候,沈喻风故意问道:“是否那伙贼人跟过来了?”   云敛听到这句话,才终于望过来,刚回了一声是,很快又换了说法:“不是,你别担心,去睡吧。”   沈喻风知道他不会告诉自己太多,既然如此,自己也不必主动问太多,惹他怀疑。   “嗯,那公子小心。”   他胡思乱想地进了屋,关上门栓,想了想,又把门栓放下。   如果今夜真有敌袭,门有没有上栓根本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上栓的门反而能为他争取到更多时间。   他刚转过身,就见得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身穿褐衣紫袍的妇人坐在他的房中。   沈喻风下意识顿住脚步,他因为想着云敛的事情,根本没有注意到房中除他之外,还有着另一道气息声。   白沐华坐在厢房中的炕上打坐,听到他进屋的声音,睁开眼来,语气不疾不徐道:“我儿,为何见了娘亲也不肯叫一声?”   作者有话说:   业净六根成慧眼,身无一物到茅庵。——出自《赠庵中老僧僧解相人术少尝游历江南晚归庵中》【作者】唐顺之 【朝代】明 第11章 无定观宇(二)   沈喻风先是一诧,旋即很快冷静下来,行了一礼,淡淡道:“原来母亲早就认出我了。”   白沐华冷哼一声:“我自己生的儿子,我会认不出来?要不是白天见你一直往后躲,娘也不会那么冷冰冰地对你!”   说到白天的事情,她语气中满是咬牙切齿,朝他狠狠地瞪上一眼,一直冷硬的语气这才难得放柔了些,“走过来点,让娘亲看看你。”   沈喻风笑开来,走到她的跟前,道:“母亲近年安好?”   白沐华勾唇一笑,眉梢间神采飞扬:“安好安好!听到负心汉死了的消息,娘亲可是快活了一整年,”看见他那张脸,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在你娘面前也要装模作样?”   沈喻风无奈一笑,伸手从下颌处开始动作,缓缓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跟白沐华正正对视着。   他带着面具日久,不受日光晒照,自然恢复白皙肤色,白沐华细细地打量他,语气中满是自得:“嗯,我儿长大了,果然长得随我,又白又俊,不像沈星洲那个薄情郎。”   “母亲——”沈喻风哭笑不得。   “算了算了,不提这个人,”白沐华又开始不耐烦了,“早知道当年就该把你一起带走,不让你待在沈家那个牢笼一样的臭地方。”   沈喻风听到这熟悉的语气,又是一笑。这才是他印象中那个刚强固执的母亲,白日里的母亲冷淡疏离,分明就是在云敛面前做戏,甚至故意奚落自己的举止,恐怕也是为了把自己赶到偏僻的西厢房住下,好让她深夜来与自己见面,不让云敛发觉。   “外面那小子你打算怎么处理?”白沐华道。   沈喻风缓缓摇头:“不急,先看他到底能玩到什么时候。”   “嗯,也成,这些你自己安排就好。坐下来,跟娘亲说说,怎么突然就来了?”   沈喻风跟着坐在她身边,微微沉吟,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他一时间竟不知从哪里讲起。   他缓了一口气,才徐徐道:“此人是长安云家少主,名叫云敛,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母亲隐世多年,可能不知道近日如意山庄出现了一桩大事,江湖上有人传言山庄出现一项叫做双极功的武林至宝,我这才知道原来云敛早在多年前就被顶替,现在这个云敛其实是天罗宫的暗桩。云敛为了保护我以及山庄的人,使计将围困山庄的江湖人士引到端州来。”   白沐华认真听着,问道:“怎么引开的?”   沈喻风踟蹰一阵,顿了下,换了个不怎么令她反感的说辞:“是……是他说……双极功有一半被母亲拿到端州来。”   白沐华脸色顿变,沈喻风察言观色,解释道:“母亲,他想出这个主意,也是为了替山庄解围,绝非故意针对您老人家,当时山庄内忧外患,他当时确实没有其他办法,还请母亲不要太过气恼。”   听他不断相劝,白沐华脸色这才缓下来,不快不慢道:“这小子倒是没有说错。”   在沈喻风惊疑不定的时候,她从袖中拿出一本破旧的黄册子,“我当年离开如意山庄,确实偷了你爹一本双极功功法。”   沈喻风更加惊异:“原来这事是真的?!”   他低下头望向白沐华手上的黄册子,只见上面以毛楷小字整齐写着“如意双极功”五个字,页边与页角已经泛白发卷,显然是多年来翻阅过无数次了。   他信手接过,翻开一看,里面内容与他从小练就的阴阳双脉确实一模一样,而且边角上用了小字密密麻麻做了无数注解,字迹有新有旧,显然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写就。   难道说,母亲多年来隐居无定观,不是在参研佛经,而是在探求双极功的秘密?   他正满心狐疑,又听白沐华冷笑道:“这姓云的小子倒是有点本事,竟然连这种秘闻都能翻出来。”   他叹道:“母亲为什么要拿走如意山庄的东西呢?”   “哼,这是那个负心汉欠我的!”白沐华从鼻孔里发生不满的声音,“谁叫他负了我,我拿走他沈家一点东西怎么了?”   沈喻风沉默不语。   白沐华看着他道:“我问你,你到底是认沈星洲那负心汉,还是认我这个母亲?”   沈喻风道:“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没有必要争个高下,况且逝者已矣,母亲为什么还要耿耿于怀于当年的事情?”   白沐华怒道:“谁要跟他争个高下,你真当你娘是个不识大体、只知道舞刀弄枪的蠢女人?”   沈喻风一愣:“那你们当时到底为何分离?”   “都是沈星洲这个忘恩负义的薄情郎!”白沐华狠狠地啐了一口,“呸,什么正义大侠,什么仁义君子,根本就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表面上对我恭敬有加,其实心里一直念着另一个女人!”   沈喻风皱眉道:“不是说你们当年是因为探讨武学问题发生争议而合离的吗?”   白沐华道:“哼,那不过是沈星洲为了维持自己的好名声,对外宣称的说法罢了。他们都说,你娘是无理取闹的泼妇,你爹是仁义无双的大侠,是你娘任性顽劣,吵闹着不肯跟你爹好好过日子,对不对?”   沈喻风又是一阵沉默。   他一出生便知道生身父母成见已深,从小到大都以为是两人性格不合而造成的分离,却万万没想到其中真相竟是如此。   白沐华冷冷道:“你若是不信的话,等回到如意山庄之后去沈星洲书房看看,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了。”   沈喻风摇头道:“孩儿没有不信,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接受。”   “嗯。”白沐华勉强接受他这个说法,也不再要求他做下选择,翻起那本双极功的册子,道:“唉,想想竟然也有二十六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我儿转眼也长得这般高大了。”   “那年我刚满十八岁,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与你师伯二人贪玩偷溜出白家庄,去了锦州游玩,我们逛遍了城中大大小小的庙会、画舫和佛寺,玩够了才生出回家的念头。结果,就在离开锦州的那一天,在湖边遇到了沈星洲。”   “他那时候仰躺在湖边的草地上,双眼紧闭,全身衣服都湿透了,我跟师兄生怕他受了伤,便救了他,一起上路。他醒来后对我各种殷勤,百般纠缠,呵呵,也是天生冤孽,我那时候初涉江湖,对情爱之事懵懵懂懂,竟然被他所蒙蔽,着了他的道,失身于他,后来更是不顾师兄反对,主动嫁给他。等跟他成了亲,怀着身子回到如意山庄,才知道原来他心爱的女人另嫁他人,他那时候躺在河边是在求死!”   沈喻风听得又惊又怜,听她继续说道:   “那时候得知这件事我整个人的天都要塌下来了!他天天坐在书房,对着那女人的画像,一坐就是一整天,对我却理也不理!一开始,为了还没出生的你,我以为我能忍着,可后来我发现我一天、一个时辰都忍不下去了!在我生你的那一天他仍然呆在书房,甚至都没来看过我们母子一次!”   沈喻风听她越说声音越是激动,急忙搂住她肩膀,柔声安慰道:“母亲,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白沐华却已经陷入旧日回忆中,对他安慰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道:“我恨他!我恨死这个害了我一生的男人了!于是我为了报复他,在一次跟他吵了架之后,偷走房中的双极功功法,重新回到端州。”   “回到端州后,为了与你师伯参详其中奥秘,我特意修了一座无定观,与他隐居在此,日夜不休研讨武学,没想到,呵呵,你那师伯竟然也是个伪君子!他觊觎我从沈家得来的功法,趁我睡着时要偷我的双极功,被我发觉后赶了出去。”   她一说起当年的事情,还是忍不住狠狠拍了一下身下的床板。   沈喻风始终将她搂在怀里。听她言谈中提到的除了自己父亲外,最多的就是白家那位师伯。这位师伯他只听父亲提过一两次,按照父亲的说法是,他的这位师伯陈继容儒雅温润,学贯百家,是位真真正正的方闻之士,与白沐华口中所说的完全迥异,他也没多想,转而安慰起她道:“母亲,过去的事情就就让他过去吧。”   白沐华被他温言劝了几句,终于不再沉溺于往事之中,亲昵地拉住他的手,点头道:“嗯,这是自然,幸好我有个好儿子。”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神色大为满足。   “母亲,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孩儿去做,孩儿也会经常过来端州看望母亲的。”   白沐华点点头:“我儿随时都可以来,只要你不带着外面那小子就可以。”   沈喻风不用想也知道云敛必定是跟她处不来的,笑道:“母亲是跟他说什么了?”   白沐华道:“哼,这小子有些邪气,为娘很不喜欢他。刚才我特意试探他,对于沈星洲的看法,你猜他怎么回答?”   沈喻风问道:“怎么答的?”   “这小子竟然说沈星洲文韬武略,气魄冠世,有枭雄之能,如此英年早逝真是可惜,呸,真是气死我了,为娘一听就知道这小子心思没那么单纯。”   沈喻风道:“母亲觉得他说的不对吗?”   白沐华瞪圆了眼,气冲冲道:“哪里对了,当然不对了!沈星洲阴险自私,算哪门子的英雄!这小子欣赏这种人物,将来自己也肯定会众叛亲离!”   沈喻风不太想听这样的话,轻轻地挣开她的手,别过了头。 第12章 天罗四煞   母子二人多年未见,难得有很多话要说,白沐华在他房中长谈到深夜,方自离去。   当夜风平浪静,无事发生。第二天一早,沈喻风在房中打坐运功,听到外面传来接连不断的吵闹声,其中尤以云敛的声音出现最多,他被勾起好奇心,直接披衣下床。   开门一看,只见得云敛指挥着包括凝光、凝玉在内的六七名尼姑在后院挖洞。   那洞共有三个,宽约三尺,深不可见底,被挖出的黄泥高高堆垒在洞口旁,足有座小山高,几名尼姑忙得灰头土脸,汗如雨下,只有云敛依旧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坐在一旁,悠悠然地使唤着众人。   昨夜白沐华离去前,沈喻风有交代过她,无论云敛接下来有什么举动,都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以免打草惊蛇,因此这群尼姑听从观主的话,被云敛派来挖洞,都不敢有半句怨言。   沈喻风走过去,问他道:“公子是想做什么呢?”   云敛半躺着坐在树荫下,眯着眼睛,神态惬意,道:“没什么,做一个小陷阱而已。”   他挖这几个洞无非是为了对付即将到来的天罗宫众人,想来是他昨夜在屋顶上发现了什么,沈喻风很快意会,又凑前一步:“你觉得那群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被他挡住日光的云敛睁开眼来,直愣愣地看着他。   沈喻风对上他审视意味的眼神,反应过来自己语气不对,实在不像个属下的样子,下意识退开两步,“属下明白,看来今晚会有一场硬战。”   说罢也不理云敛会回些什么,直接疾步离开,来到后厨。   他有种感觉,这几天来频频在云敛面前出风头,云敛已经快要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了,以后应该尽量少在他的面前出现。   他吃了早饭后,在无定观内逛了一会儿,又回到后院,见日光正盛,那群穿着紫衣的小尼姑被晒得满头大汗,在云敛命令下依旧不敢停下作息。   他于心不忍,走过去帮忙。   那群尼姑或者弃婴出身,或者从小被拐卖流浪,在无定观长到十几岁,几乎就没见过外面的人,乍一见到沈喻风这样的外来男子,个个羞赧地不敢直面,待跟他打了交代后,发觉他本人如此平易近人,开始恢复本性,叽叽喳喳地围着他聊起天来。   其中一个女尼声音软糯,娇滴滴的,十分好听,沈喻风笑道:“你有扬州口音,应该是扬州人。”   那女尼一脸惊喜道:“李大哥听得出我是哪里人?”   沈喻风笑道:“当然,你自己不知道吗?”   “不知道了,我很小就被人贩子拐走了,从来没见过自己爹娘,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   沈喻风敛了笑意,问道:“从小被拐卖的日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那女尼道:“小时候我们被一群乞丐管着,天天打我们,叫我们干活又不给我们饭吃,还有一些小伙伴双腿被他们打断,去街上跟人讨钱,讨不到钱又要被打,幸好后面遇到观主,给了我们一个栖身之地,也给了我们一个家。”   沈喻风点点头,他本只是随口问起,没想到从小孤苦无依的孩子生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苦许多。他突然心思一动,抬眼望向不远处的云敛。   按理来说,云敛是天罗宫派到云家的暗桩,那么他在进天罗宫前应也是一个孤儿,或许正跟这群尼姑一样,是被人拐卖到天罗宫,甚至可能在那里遭受过很多非人的虐待。   他想得入神,忽而听到云敛的声音在身侧阴恻恻响起:“这个洞不够深,继续挖。”   云敛冷冷盯着那个年轻的女尼,待接收到沈喻风望过去的眼神,又挑衅似的扫了他一眼:“你们倒是很有闲情逸致嘛。”   沈喻风搞不懂他怎么突然间生气了,实在无奈,拉住那名女尼道:“我来挖吧,你累了一上午,先去休息吧。”   “谁允许她下去休息的?我是叫她干活,不是叫你。”云敛皱眉,眼神更加冷了,眼睛始终死死盯着他与那女尼碰在一起的手。   那女尼遵从观主吩咐,也不敢违背观主儿子的意思,撅着嘴,走到另一边,拿起地上的铁锹继续下去挖洞。   等她下了洞,云敛半侧过头,冷飕飕瞟了沈喻风一眼,随即再度走开。   沈喻风想为她求情,但一想到早上被云敛盯着看的事情,担心主动开口会暴露太多,也只好置之不理,任由云敛耍脾气,心中方才对他所生出的一丁点怜爱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只余不满。   这一日除了挖洞,运土,什么事也没做成,在后院挖成三个大洞后,云敛又命这群女尼们搬来一些草料铺在洞顶,掩盖住洞口的痕迹。   ***   天黑时分,沈喻风吃了晚饭,坐在自己的破屋中休息,听凝玉在屋外敲门,说是白沐华传唤他过去,他应了一声好,来到昨日的厅堂。   进了门,发觉白沐华依旧坐在那块蒲团上,抬眼见了他到来,神色淡淡,不给什么好脸色。   他见左右无人,叫了一句:“母亲。”   白沐华这才颜笑逐开:“嗯,我儿过来,为娘有事问你。”   沈喻风走过去:“母亲又在研究功法了?”   白沐华嗯了一声,“你也练过双极功,告诉母亲,”她拿起手上那本黄册子,指着其中一段,“这一处应该怎么解释?实不相瞒,为娘卡在这一关已经很多年了。”   沈喻风远远看着她指着的那段文字,这正是他从小修行的阴阳双脉中的基础部分,于他而言,实不难理解,当下给他母亲一五一十地解释清楚了。   白沐华听完敛眉不语,陷入苦苦思索中,片晌,又摇头道:“不对不对,你的方法不对。此处分明是先练阴脉,再练阳脉,你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沈喻风道:“母亲相信我,练下去就是了。”   白沐华照着他的指导又练了一遍,这次依旧无法畅通练下去,她本就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起初在沈喻风的安慰下,还能耐着性子修炼下去,但在接连四五次的打击后,她十分气馁,气愤愤地将黄册子扔在一边地上。   “不练了不练了,可能为娘跟这套功法真的无缘吧,练了多年,依旧一无所获!”   沈喻风哭笑不得:“母亲,练功之事须得循序渐进,您这样暴躁怎么会有收获呢?”   白沐华哼道:“我不信,肯定是这功法有问题,或者是沈星洲算计我!算了,为娘反正也练不来,明天我就把它给烧了!”   沈喻风还想再劝一句,忽而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尖啸声,同昨夜听到的一模一样。   只是与昨夜听到的微弱声音相比,此时充斥在观宇内外的声音尖如鸮鸣,厉若龙吟,震得人双耳发鸣,心神激荡。   “外面有动静。”他立时警惕起来,取出怀里的“泣骨”长笛,放在身前。   那道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转瞬之间,已经近在咫尺,沈喻风心道幸好那群年轻女尼习惯早睡从,应该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白沐华急忙将手上的黄册子收回袖中,抬头望向沈喻风:“看来那群人还是没被你们甩下。”   沈喻风道:“是。”走到门边,透过门缝注视着外面动静。   只见门外白光一闪,云敛从后院闪出,落到屋檐上,提着“明心”剑,神色冷峻,定定注视着无定观观门的动静。   忽然之间,响彻长夜的尖啸声莫名一顿,一瞬之后,继而又响起更大的尖声,沈喻风便看到他双眉一凛,眼中透出一股杀意,紧接着自屋顶上飞扑而下,往无定观外飘然跃去。   空中的尖啸声越来越响,不久之后,呼呼喝喝的拳脚之声自门外隐约传来,显然外面正在交战。   白沐华难得也紧张起来:“怎么回事?”   “无妨,先静观其变。”沈喻风对她做了个手势,眼睛始终注视屋外,“我相信他能应付得来。”   云敛奔出无定观,直接冲进树林中,萦绕观宇的尖啸声倏忽停下,接着就见一道红色身影在他身后紧追不放。   那红色身影冲到他身后,叮叮当当的银饰碰撞声响个不停,云敛冲到密林深处,回身抽出“明心“剑,与她打了起来。   那道身影忽左忽右,忽进忽退,像跟云敛玩闹一样,游走间还隐含着一道嘻嘻的笑声:“十一,你好会躲啊。”   此人正是前夜与云敛通风报信的藤瑶。   “藤大姑娘,”云敛游刃有余地与她对招拆招,“只有你一人来吗?”   藤瑶笑道:“你猜呢,小十一?你杀了宫中最得鬼主喜爱的五名小鬼,鬼主会轻易放你干休吗?唉,”她在与云敛对招之间,犹不忘故作哀怨之声,“谁叫鬼主知道宫中属我跟你交情最好,派了本姑娘当夜袭先锋呢,为了不负鬼主厚爱,本姑娘也少不得提枪上阵,大义灭亲了。”   云敛心知肚明,藤瑶此来对他下手绝对是天罗鬼主授意,藤瑶故意这么说,是在他面前做戏,暗示他鬼主此行所派绝不止她一人。   而这个人,位置绝对在藤瑶之上,不然藤瑶不会如此小心谨慎,一直在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暗夜中光线缭乱,氛围凄迷,两人身影在林中交缠来去,藤瑶在与他擦身而过的同时,忽地在他耳旁轻飘飘落下一句:“快走。”   她假意被云敛击退数步,长袖一抛,使出一道障眼法,掩护云敛,可惜还没等她有所行动,远处“叮——”响起一道刺耳的尖啸声,接着一块小石子疾飞而来,将她未挥出的大红长袖击碎成道道碎布。   藤瑶气急败坏道:“病死鬼,你好卑鄙!”   林中落下一道平波无澜的声音:“藤大姑娘,在下若是再不出手,只怕这小子就要逃走了。”   仿佛就在眨眼之间,一个中年男子蓦地出现在两人面前。此人面白无须,五官凹陷,眼底有着掩不住的青黑之色,长袍下的躯干空空荡荡,似乎身形极为孱弱。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一件简朴无华的长袍上鎏金遍身,自上而下刺绣着一朵鲜艳之至的牡丹花。   云敛笑道:“原来师湛也来了,好哇,今晚好热闹,为了杀我一个无名小卒,鬼主真是煞费苦心了。”   藤瑶是好意助他离开不错,但他本无心离开,相比于藤瑶的恼怒,他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可恼的,甚至,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鬼主要杀他,自然不可能派跟他素有交情的藤瑶过来,而宫中除了能一举将他除掉的人物除了鬼主自己外,就只有师湛一人。   天罗宫不仅有罗氏鬼主,下面更有四煞坐镇,这四人当中有一个早年死于江湖仇杀,现在只剩三煞,而这三煞之中又以地位最高的“病死鬼”师湛功力最为深厚。   师湛毒术精湛,擅以百花制毒,更练有一手“裂石掌”刚猛无比,鬼主派了师湛过来,是铁了心要将他清理门户。 第13章 天罗四煞(二)   师湛却不理他,而是对着藤瑶,语气淡漠道:“藤大姑娘,我们合作杀掉这小子,到鬼主面前一起邀功,不好吗?”   藤瑶冷笑道:“我跟他打得正热,你却想来坐收渔翁之利,师煞主,这天下间可没这样的道理!”   “来时路上我便说了,藤姑娘搞不定的话,在下很乐意一效犬马之劳,哪里算得上争姑娘的功劳?”   “呵呵,本姑娘也在路上说了,我有能力将他处置掉,无须你多管闲事,你现在却反而莫名其妙出手,不是想跟我争功劳是什么?”   师湛退了一步,缓缓摇头:“罢了,我不跟你争口舌之力,先将人处置了再说。”   “说”字未落下,他便出了手,直接打向云敛。云敛疾步后退几步,以躲开他凛冽杀意。   师湛身为天罗宫四煞之首,其实力仅次于鬼主丁帆,尤其一手“裂石掌”最是老辣狠绝,只是他为人低调,世人很少知道他的功力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云敛见过他杀人的手法,不敢大意,借着幽暗的夜色,连连闪避裂石掌法。   眼见两人战得正酣,藤瑶脚步稍稍迟疑,顿了下,也跟着师湛开始围攻云敛。   左有藤瑶,右有师湛,云敛压力倍增,一边要躲避师湛的右掌,一边要闪躲藤瑶的擒拿,被激得连退数十步,气血翻涌。   他的功力本就一般,还有寒症在身,根本敌不过藤瑶与师湛其中一人,遑论两人一起上场,当下四肢发热,更加感到全身经脉一阵阵地抽痛。   三人在林中对了几招,藤瑶在错身之际,突然对云敛眨了眨眼,而后虚晃一招,诱得云敛对她出手,她转了个圈子之后,反借着这一击之力飘然退开,落在身后十步处,好整以暇地看下来。   师湛停下对云敛的攻击,朝她望过去,眼含不解。   藤瑶居高临下道:“你们打,我就不参加!”   “看来藤大姑娘也想学着在下坐收渔翁之利了。”师湛点点头。   藤瑶抿笑道:“非也,本姑娘只是突然想通了,不想跟你这种小人合作。”双眼流转,给了云敛一个眼神示意。   云敛十分明白,藤瑶是在假托不想与师湛合作,实则是在为自己留下脱身之机,给他眼神是要他快快离开,自己帮他牵制着师湛。   他读懂她的眼神含义,只在那一刹那心神交会,以眼神拒绝了她的好意。   无定观里坐着沈喻风在世上最亲的亲人,他现在不能走。   更何况里面除了沈喻风的生母外,剩下的皆是些不识武艺的弱女子。   他云敛自认不是什么爱护弱小的正人君子,在往常时候,这些年轻女尼是死是活都跟他没半分钱关系,但眼下这个灾祸是他借着沈喻风的名义引来的,如果自己一旦退缩,危及到的就是沈喻风的名声。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藤瑶置身事外,表面上是不想与师湛合作,实际上是想在旁观战,助云敛逃过追杀,不仅云敛知道她的心思,连师湛也心知肚明,心中冷笑,觉得藤瑶自托过大,反给了自己拿到头功的机会,当下不再客气,双掌齐出,气势夺魄,势要将云敛击毙于掌下。   云敛功夫远远不比师湛,但他心性狡猾,常有出人意料的招式,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师湛自恃前辈身份,没有强硬出手,给了云敛应对时机。   不过,云敛终究功夫比他差得多了,拿着“明心”剑也打不过身无兵器的他,很快躲闪不及,被击中一掌,呕出一口鲜血。   藤瑶看旁看得心焦不已,心思电转,快速思索着解救之法。   便在两人边追边打的时候,无定观内蓦地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师湛与藤瑶脸色同时一变。   云敛也一阵大惊,原来天罗宫今夜来的不仅两人!   师湛稍稍停下对云敛的攻击,冷笑道:“哼,辟罗这蠢货,好事不干,尽拖后腿!”   “藤瑶,去救人。”他命令道。   “我……”藤瑶略略迟疑,她不能不去救同门,又不愿意就这么离开,云敛发觉她的为难,以眼神示意无事,自己应付得来,藤瑶微微点头,朝着无定观方向飞去。   而云敛则收敛心神,全力对付起眼前人来!   ***   不远处的无定观内,在那阵尖啸声停下之后,陷入了一阵很长的静谧之中。   沈喻风与白沐华坐在房中,凝神安坐,倾听来自四面八方的动静。   白沐华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修炼双极功不到片刻,又不得不睁开眼来,问自己儿子:“他们已经在树林里打起来了?”   沈喻风眼也不睁:“没事,云敛能解决。”   “真的没事?”   “没事,放心。”   白沐华见他镇定自若的样子,受到感染,躁动的心也慢慢宁静下来,想了想,念头一转,忽地幸灾乐祸起来:“嗯,被打死最好,省得以后到处冒充我儿!”   沈喻风听到她的话,觉得不太舒服。他其实并不怎么担心云敛,从白日里云敛在观内布下机关陷阱来看,云敛对天罗宫的来袭分明有把握应付,加上经过这两天在云敛面前频频出风头的事情,他实在不想再在云敛面前露出马脚,故而才决定不出去帮忙,但说是这么说,他还是不敢彻底放下戒心,于是一边打坐一边分出心神细听外间动静。   谁知打坐不到一刻,从后院传来“啊——”的一声高亢尖叫,沈喻风蓦地睁开眼。   有人闯进无定观!   白沐华眼神流露出一丝慌张:“怎么回事?不是那小子把人都引走了吗?”   沈喻风收起打坐功夫,“母亲莫急,我出去看看。”   “小心点。”白沐华在他身后叮嘱道。   沈喻风来到后院的时候,就见得藤瑶已经比他先来到,伏在后院洞边,手里拉着一只从洞内伸出的粗壮手掌。   那人也不知有多重,掉入云敛白日设的洞穴之中,完全无法靠自己爬上来,藤瑶力气不小,但竟也完全拉他不动。   那人完全被困在洞里,口中还不停骂道:“呸,臭婆娘,你能不能用点劲?!”   藤瑶也怒骂:“臭酒鬼,你自己不会用点力啊!”   那人粗声粗气道:“哪是老子不肯用力!老子根本就是上不来!他娘的,这十一小子不知在洞里放了什么鬼东西,把老子双脚夹得死死的!”   藤瑶拉得脸色都白了:“你自己蠢就不要怪别人了,这样都能中招!”   “老子哪知道这里会挖一个洞专门等我!那小子真他妈贼,竟然给老子下陷阱,妈的,快点快点,再不快点老子就要死了!”   藤瑶双手拉得几乎脱臼,仍是无法将人拉上来半分,她低喝一声,运起身上所有力道,这时只闻洞里“咔嚓”一声,那人又开始惨叫起来,“别拉别拉,痛痛痛痛痛!”   不知是否又触到什么机关,浓厚的血腥味从洞里传来,惊得藤瑶下意识松开他的手。   “啊——”他掉落下去,闷哼一声。   藤瑶急忙伏低下去:“辟罗,你怎么了?”   过了片刻,才从洞底传来那人凄惨的叫声:“啊啊——痛死老子了!十一你这小子好阴毒!老子天天诅咒你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   沈喻风在旁看着,心头又是五味杂陈,本以为云敛挖洞只是为了困住敌人,没想到他做得这么绝,竟然在洞中放了暗器,也难怪那名叫辟罗的人掉下去的时候会发出一声惨叫。   这个人被困在洞里,迟早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云敛这人心思诡谲,阴险狠辣,为了保护一个沈喻风,从如意山庄到这里已经杀了不少人,再杀下去,只会徒造杀孽。   沈喻风担不起这么多生命的代价,更何况他的主张从来都是与敌人堂堂正正打一场,而非用这种小人诡计。   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再继续隐瞒下去,云敛不知又要为他杀多少人。   他听着洞里那人悲痛咒骂的声音与藤瑶的大呼小叫,不由长叹一声,片刻后,自黑暗中缓缓走出。   “什么人——”藤瑶听到他的脚步声,惊叫一声,下意识往声音来处抬头一望。   ***   藤瑶两人陷在无定观中,久久不回,还时常发出惨叫声,逐渐引起了师湛的怀疑,他有心去查看一番,想快刀斩乱麻先把云敛解决掉。   云敛看出他的心思,转守为攻,主动缠住他。   “他们是不是中了埋伏吗?”师湛开口问道。   云敛笑道:“你自己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师湛顿了顿,突然停下招式看着他,带着赞赏语气道:“不错,你确实是个心机过人的孩子,聪明才智算不得什么,难得的是能将才智用到算计人心上,你先是放出双极功在端州的消息,引得我们主动派人给你带来端州,而后你又刻意放出沈喻风身亡的消息,拖慢我们的脚步,要不是鬼主当机立断,主动来到端州拦截你,恐怕还真的就让你逃走了。在玩弄人心上,你确实早就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无怪乎格外得到鬼主赏识。”   云敛道:“他怎么说我的?”   “鬼主曾说论起整个天罗宫,不管心性谋略,只有你最像他,他老人家还曾说过若你能成功夺来双极功,他会将你提拔为四煞之一。”   云敛眉梢一动:“哦,是吗?”   师湛看到他的神情变化,当他来了兴趣,当下更加轻声柔气:“十一小子,你本就是我们天罗宫的人,跟着鬼主,何愁大业不成?又何苦跟鬼主对着干呢?”   云敛嘴角微扯,似是嘲讽:“跟着鬼主创下大业?呵呵,你这话说得好漂亮,如果是十年前那个天真的我,可能真的就信了,可惜自我被送到云家后,云家的万贯家财都进了谁的口袋?如果不是我倾尽云家家财相助,你觉得天罗宫能在短短几年内崛起吗?”   师湛也笑道:“云家是你的,你是天罗宫的,所以云家也是天罗宫的,说到底都是一家人,何苦来斤斤计较?”   “呵呵,一家人,”云敛跟着默念一遍,嘴角嘲讽意味更浓,他眨了眨眼,对上师湛死人一般的面容,“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的好徒弟是怎么死的吗?”   他眉眼含笑,语气中满是从容不迫与漫不经心。   师湛顿了顿,问道:“我的徒弟在哪?”   云敛笑道:“萧岚知道我的太多秘密,你觉得,我还会留着他的命吗?”   师湛听闻,脸色倏忽一变,但不过片刻,他又展开笑容,完美掩盖脸上愤怒,“只要交出沈喻风与双极功,我可在鬼主面前为你求情,宽赦你杀害五名小鬼与萧岚之罪。”   云敛啧啧道:“师湛啊师湛,怪不得宫中人都说你像条冷冰冰的毒蛇,没想到你竟冷情至此,为了一个双极功,你竟然连杀徒仇人都能原谅,就是不知道你的这个好徒弟知道之后,九泉之下该有多寒心。”   师湛也傲然一笑,道:“一个徒弟而已,没了再收就是,怎比得上鬼主的大业?都说了,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的?”   云敛拍掌道:“师煞主不愧天罗宫第一人,此等气魄,在下着实佩服。”   两人打着机关话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却只有他们彼此知道,眼下是生死交关之际,无论谁霎一失神,都会被对方趁虚而入,一击即中。   云敛更是深谙此等操控人心之法,笑道:“难道师煞主就对闻名天下的双极功一点兴趣也没有吗?”   师湛道:“有兴趣如何,没兴趣又如何?”   云敛微笑道:“若有兴趣,我们合作将它抢夺到手,到时候我们二人神功大成,又有云家的万贯家业,哪里还需要惧怕天罗宫的势力?若没兴趣,双极功在哪对你又有什么所谓,说不定功法藏在如意山庄里面,还反倒安全些。”   师湛淡淡道:“哦?”   云敛道:“你我合作谋事,取代丁老贼是轻而易举之事,别说一个天罗宫,只要你想要,整个天下都将成为你的彀中之物。”   “是吗?”   “你过来几步,我告诉你双极功在哪里。”   师湛果然走近几步,凹陷的双眼闪动贪婪的光芒:“在哪?”   云敛笑了笑,而后一字一字道:“就、在、我、的、身、上!”   师湛那惨白的病容微微颤动着,目光扫视他周身上下,满是贪欲之色,云敛便趁他思索之际,抽出“明心”剑,直接刺向师湛咽喉。   同时左手洒出一把暗器,飞向师湛双目。   然后一个健步转身,飞向树林!   他这三招接连甩出,是早备好的脱身之计,连打在师湛身上的暗器也是锋利无比,跟放在洞底的出自同一批,没想到师湛竟躲也不躲,直接任暗器打在自己身上。   云敛自知不好,师湛根本没中计,他又洒出一把暗器,转身就逃!   可惜终究没逃得过师湛,师湛比他快了一步,将他擒拿住,双手反剪到身后,再用力一按。   阴恻恻的声音喷在他耳边:“十一小子怎么跟我认识多年,还不清楚我的喜好,真是失策啊,在下生平最爱的不是武功秘籍,而是花,最美最艳的牡丹花,小十一,下次可记好了。”   云敛被他按得胸背钝痛,哼哼冷笑道:“天罗宫就是这么对待家人的吗?要杀我,随时可以来啊。”   师湛也冷冷道:“哼,小子,想死没这么容易,你杀了我爱徒,我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说罢,发出尖厉一笑,带着他往无定观奔去。   沈喻风走到洞边,不顾藤瑶疑惑的眼神,跳下洞里,解除暗器,将被困在洞里的人扛上来。   那是一个胖子,肚子像一个皮球似的圆圆鼓起,躺在地上哀叫不绝,沈喻风查看他脚底,看到全是鲜血淋漓的伤口,眉头一皱。   藤瑶认出他是跟在云敛身边的护卫,纳闷不解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沈喻风摇头不语,放下他们二人。   师湛恰在此时带着云敛赶来,两人来到无定观后院,同时看见沈喻风把人从洞里救出来,云敛失色大喊:“李涵,你做什么?”   这个护卫竟然去救敌人!   到底谁叫他这么擅做主张的?   沈喻风缓缓摇头,道:“要对付仇人,该在真功夫上见真章,而非使用此等小人招数。”   他说完,定定对上云敛的眼睛。   听到他一字一句,坚定认真的语句,云敛心下一惊,这无比熟悉的语气,无比熟悉的眼神,分明就是——   他眼前一黑,只觉四肢百骸的热血都一齐涌到脸上,暗暗骂道:“好个沈喻风,你骗得我好苦!” 第14章 天罗四煞(三)   什么算计,什么谋略,此时此刻,他都想不到了,眼里心里,只剩下眼前这人。   先前怎么就没认出来呢?   明明是一样的身形,一样的性情,只是因为李涵的语气卑微低下,他就一直告诉自己这是两个人。   说到底,都是他在自欺欺人罢了。   师湛点了云敛穴道,将他推到一边,全身防备地对上沈喻风。   他看得出,这个人不寻常,可能会是个难缠的对手。   沈喻风的眼神终于从云敛身上移开,移到他身上:“将他放下。”   师湛冷笑道:“将人还了你,又如何?”右手往上一拍,将动弹不得的云敛直直抛掷到沈喻风身旁。   沈喻风伸手搂住他的腰身,将人接住,轻轻放在自己身旁的平地上,替他解了穴道。   云敛又羞又恼,狠狠别过头,看也不看他!   师湛上前一步:“在下几人夜闯贵舍,只是为了主人之命,前来拿取一项宝物而已,无意打扰阁下清修,我们取了东西就会离开。”   沈喻风淡淡道:“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东西。”   师湛与藤瑶对了一下眼神,道:“听说双极功有一部分被沈夫人带来端州,在下对这项神功神往已久,盼乞观视一番。”   沈喻风依旧神色淡淡:“我说了,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东西,劝二位还是速速离开,莫要清夜扰人安宁。”   师湛二人更加确定双极功就在此处,上前一步,将沈喻风围在当中。   沈喻风动也不动,负手而立:“再不离开,我就不客气了。”   形势一时间紧张起来,连躺在地上的辟罗也强撑着站起来,挺着圆鼓鼓的肚子,一瘸一拐地来到沈喻风身前。   他对着沈喻风躬了躬身:“恩人救我一命,可我却不知道怎么回报恩人,我不会对恩人出手,但其他人嘛,嘿,老子也没法子阻止。”说罢嘿笑一声,摇头晃脑地走去一边了,显然是要袖手旁观,不得罪任何一方。   此人看似粗枝大叶,用词也甚为粗鄙,却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沈喻风稳稳颔首,表示受领。   师湛率先出手,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挥出裂石掌法直扑沈喻风而去,沈喻风以沈家掌法回敬,双方双掌相抵,激得体内真气涤荡,各自后退数步。   师湛双眼现出光芒:“好厉害的功夫,我来领教阁下的高招!”   他纵身跳到沈喻风身前,拍出一招裂石掌,向他前胸击去。   他拟定来一招先声夺人,给众人一个下马威,故而这一击拍去虽是看似平平无奇,却蕴含他身上所有内力,沈喻风岿然不动,凛然接掌。   二者相击之力,带动黄土飞扬,整个后院霎时间烟尘漫天,黄沙障目。   “噗——”师湛在接掌之后吐出一口血,连连后退七八步。   烟尘散去之后,沈喻风傲然而立,脸上淡漠神色一如往昔,一点也看不出有过受伤的样子。   藤瑶惊呼一声,师湛竟然打他不过!   师湛身为天罗宫四煞之首,哪怕人到中年,体力稍逊,至多只会跟人战个平手,但她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直接将师湛击得连连后退而自己则毫发无伤!   这人到底什么来历?   师湛连退十来步,直至退到洞口才站稳在地,他强行按下体内急剧窜动的气血,长袖一抛,一道白色的东西在众人眼前一闪,直送到沈喻风面前。   沈喻风看清那件东西,一愣道:“花?”   师湛抛过来的,正是一支艳丽无比、花瓣雪白的牡丹花。   沈喻风微微诧异,不知怎么对方突然送了朵花给他,正思考着要不要躲开,云敛陡然侧首转身,大喊:“别接,那花有毒!”   沈喻风听到他的话,想也不想,直接出掌带出一道气劲,打向那枝花。   “砰”然一声,那朵牡丹花未到他面前便被他击成齑粉,碎片迸飞!   当日他被困如意山庄地牢,能以一手内力在固若金汤的铁壁上融出一个小洞,如今打破这朵脆弱雪白的花,不过易如反掌之事,但如果没有云敛的出声警示,他毫无戒备,可能就直接中了师湛的毒计了。   他收回手,无由来的心下一动,望向身旁的云敛。   云敛对上他淡然的眼神,双唇紧抿,又很快转过头去。   藤瑶见得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一朵毒花击成粉碎,更是暗暗心惊。那日在白家庄她曾与沈喻风接过手,那时她便发觉此人武功高强,更甚云敛,更何况一身气度沉稳庄重,绝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家仆护卫。   想到这里,她暗骂自己险险走眼,竟错过真正的厉害人物,陡然高声道:“久仰沈庄主大名,没想到今夜能在此地得遇尊容。”   师湛与坐在一旁疗伤止血的辟罗都是一愣。   沈喻风自己也是怔了怔,他听到自己被识破身份,下意识往云敛那处望去,发觉他一点意外的神色也没有,看样子,他早就认出自己了。   他无奈一叹,轻嗽一声,重新换回沈喻风的声线:“不错,我就是沈喻风,你们要抓的人就是我,诸位,你们觊觎我沈家功法,对我沈家众人日夜追踪不休,却也实在不厚道啊。”   云敛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又是一颤,虽然已经发觉李涵就是沈喻风,但是直面事实,还是令他倍感羞恼。   他后退几步,刻意避开沈喻风的视线范围,背对着他,又忍不住偷偷瞄着他的后背。   师湛与藤瑶两人都一起警惕起来,自当日云敛进了如意山庄之后,沈喻风一直下落不明,云敛所传出的消息也是真真假假,让他们无从分辨,都以为沈喻风要么真的死了,要么还被困在山庄里面,没想到他原来一直跟在云敛身边,照此看来,他们心念已久的双极功也绝对在此人身上。   今夜,注定有一场硬战!   师湛伸手入怀,又掏出一朵白牡丹,拿在手上,与藤瑶心神戒备,一左一右围住沈喻风的去路。   沈喻风叹道:“看来你们是真的不死心了。”   藤瑶笑道:“没办法,虽然你刚才救了我同门一命,但是谁叫我们立场不同呢?沈庄主,请吧。”步法飘忽不定,游走沈喻风前、后、左、右四侧,师湛则以手中一株毒花作为武器,主动进攻沈喻风。   沈喻风大步跨出,一阻一挡,毫无畏惧地对上两人合力攻击,眼见他们攻势越加猛烈,自怀中掏出“泣骨”长笛,挡住两人进攻步伐。   在一旁的云敛看到他取出自己送给他的骨笛,眉睫又是一颤。   这个人将他送的礼物带在身上,是还念着旧情吗?   师湛二人身影如风,围困沈喻风。沈喻风则始终不动如山,手掌随着风声而动,以刚强内劲化去藤瑶飘逸攻势;玉笛击向师湛手上毒花,用长笛拍打雪白花瓣,不消片刻,师湛手中毒花花瓣全部被他击落,只余光秃秃的一枝花萼。   他仅以一掌一笛相抵,以一敌二,毫不逊色。   藤瑶与师湛后退,心头同时升起一个念头:“此人武功不凡,日后绝对是个难缠角色,定不能留!”   江湖之前传闻纷纷,都说双极功功法卓灵妙绝,修炼之后汇通阴阳双脉,功力一日千里。他们二人起初听闻此事,虽对秘诀心向往之,但到底见多识广,对所谓绝世功法怀了几分轻视之心。直至今夜在这无定观,两人联手竟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们才相信双极功之传闻绝非虚构,当下更添了要将功法抢到手的决心。   心思落定,两人快速转换进攻方式,一人飞至沈喻风身前,攻向他的胸腹,一人来到沈喻风身后,袭击他的后背。   他二人本是不合已久,眼下为了联手对付沈喻风,竟然开始连枝同气起来。   沈喻风将二人的动作看在眼里,阴阳双脉齐齐催动,顿时间,无比强悍的气劲充盈周身方圆三尺,将两人再度震退。   这阴阳双脉全部使将出来,力道足以毁灭一整座无定观,光是残余的劲风一扫,就打落了屋檐上的一排瓦片,瓦片被打成点点碎片,噼里啪啦,震响不绝。   沈喻风退开一步,想道:“再这么叨扰下去,打扰母亲与众位女尼的清修可不好。”   他意欲将人引开,在震退藤瑶二人之后,直接以玉笛点地,飞身一跃,跳上屋檐。   藤瑶提声叫道:“别让他跑了!”   沈喻风站在屋顶,俯视下面众人:“二位,我们去其他地方打!”然后看了云敛一眼,纵身往无定观外掠去。   师湛与藤瑶对视一眼:“追!”跟着跳上屋顶,循着沈喻风离开的方向,雷疾而去。   云敛与辟罗便站在一地狼藉的后院,看着他们,渐行渐远。   云敛直愣愣站在当场,如果他没看错,沈喻风刚才是瞧了他一眼后才离开的。   他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罗氏鬼主   “喂,小十一,他们都走了。”辟罗在顾着包扎自己脚底伤口,见云敛愣愣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开口叫他。   云敛回过神来,骂了一声:“蠢货!”   辟罗瞪他:“你骂谁?”   “骂的就是你,蠢货!”云敛一直不喜这个言辞粗俗的胖酒鬼,刚才若没有这个人跑来无定观闹事,沈喻风就不会出面,他也不用直面李涵就是沈喻风的现实。   “你他娘的,老子还没找你报仇呢!在洞里面搞这么多暗器,你是想害死老子啊!”   云敛冷冷道:“谁叫你跑进后院的,活该!”他用鄙夷目光扫了辟罗一眼,冷嘲道,“脚都动不了的死瘸子,还怎么找我报仇?”   辟罗怒目瞪眼:“你再骂一句?”   云敛毫不客气骂道:“就是骂你,死瘸子!”   辟罗挠挠头,奇怪地问道:“奇了怪了,刚才就不见你说话,怎么他们一走,你就说话了?”   刚才有沈喻风在场,云敛恼到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现下他走了,自己当然松了一口气,他狠狠瞪了辟罗一眼:“要你管!”   辟罗也没兴趣跟他斗嘴,暗自嘀咕道:“这人武功真是厉害,连师老头都打不过他,本来还以为只是个普通的武人呢,没想到竟然就是我们追踪多日的沈喻风,嘿嘿,老子突然间对他有了兴趣了!”   他被沈喻风救了一次,本来打算置身事外,但后来得知救他的人就是天罗宫急欲追拿的沈喻风,再想怎么置身事外也不行了。现下拿下沉喻风,取回双极功才是天罗宫的头等大事,至于云敛的事反倒无关轻重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扶着树干往后门走去。   云敛见他要走,立马将人拦住,气瞪瞪道:“不准你去打他!”   沈喻风一个人对上天罗宫两大煞主,根本不知胜算几何,现在又多了一个辟罗去捣乱,沈喻风他,他一人怎么敌得过!   辟罗见他气恼,愈加得意,故意道:“老子就偏要打!”嘿嘿笑了几下,沿着沈喻风三人离去的方向追上去。   他脚底包着厚厚的白纱,走路一瘸一拐的,瞧着甚为可笑,但他走路方式与众不同,步伐奇快,不一会儿,也消失在视线中了。   云敛更加急了,怒叫道:“你站住,不准你们打他!”再也不顾与沈喻风之间的龃龉,跟着他们拔足奔去。   他冲出无定观后门,忽然觉得门外一阵寒风吹过,心肺处传来剜心般的绞痛。   接着双腿一软,全身寒意四起。   他万万没想到,他竟在此时寒症发作!   今夜经历的一切令他疲于奔命,尤其是与师湛那一番对战,更是耗去他身上所有体力,让多年未曾发作的寒症在此时突然发作。   他强忍不适,瑟缩着身子,继续往沈喻风的方向奔去。   ***   五人相继离开后,无定观才真正恢复到以往的安静,白沐华坐在房中,听着外面响起又消失的响声,暗暗心惊。   “怎么外面没动静了,我儿应该没事吧?”   她担心沈喻风的安危,但听从沈喻风走前吩咐,又不敢随意出去,只在房中坐立不安,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双极功册子。   正焦灼不定间,静谧的夜晚忽地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平稳从容,一步一步皆是踩在固定的节律上,在这个万籁无声的夜晚显得突兀又诡异。   声音由远及近,很快来到门前。   白沐华只觉得汗毛顿起,偷偷将册子塞入袖中,接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笃笃——”   只敲了一下,又莫名安静下去。   白沐华一惊站起:“谁?”   接着便闻“吱呀”一声,房门被从外至内轻轻推开了,只见暗淡的月光之下,站着一位冠带青袍的中年秀士,面容清臞,恬淡含笑,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书生。   他站在门外,声调轻柔,彬彬有礼道:“夫人,可否请你手上的册子借在下一阅?”   白沐华皱眉道:“你是什么人?怎么突然来我无定观?”   那中年秀士微一躬身,不急不慢道:“在下姓丁,单名一个帆字。”   白沐华悚然一惊,她隐居多年,但并非全然不问世事,也曾听闻过川蜀一带天罗宫的,而天罗宫罗氏鬼主的大名就叫丁帆。   此人就是天罗宫罗氏鬼主!   他竟然亲自来了无定观!   ***   沈喻风连奔数十里路,脚也不停,直奔来到端州城外一处山顶。   身后藤瑶与师湛二人紧追不舍,一前一后,也跟着奔上山。   暗夜之中,月色凄冷,四下黑沉沉的一片,只见到三道身影在山脊上连奔不休。   沈喻风来到一处空旷地,遽然停下身形,转身直面紧追而来的藤瑶二人。   他手持长笛,扫视两人,目光无惧无畏:“二位,请吧。”   师湛对藤瑶低声道:“他内功深厚,不宜硬碰硬,你先以轻功干扰他的注意力,我来对付他。”   藤瑶点头:“可以。”   对于他们而言,现在沈喻风是他们最大的目标,拿下沉喻风,夺取双极功,可比除掉一个普通的云敛来得重要多了,为了达成这一个目标,他们暂时放下嫌隙,全力对付起眼前人起来。   沈喻风手里拿着一把长笛,坦然无惧,直对上藤瑶二人。藤瑶低叱一声,运起绝快身法,围着他不断旋转,更时常出手干扰。   师湛在此时加入战圈,与沈喻风面对面赤手空拳地对打,三道身躯腾跃跳转,身影飞错,难分彼此。沈喻风长笛在手,不断格下藤瑶的招式,右手则完全腾出,对上师湛的裂石掌。   “蹦——”一声,两人在腾挪之中又对了一掌。   这二人单论功力,都不是他的对手,但眼下两人合作对付他,一攻一守,方位变换,配合无间,反倒显现出不一般的实力出来,沈喻风左右支绌,与两人僵持不下。   过了不久,辟罗赶来这里,他赶了太快,完全没顾及伤势,脚底在经过长途奔走后又开始渗出鲜血,他呼呼痛叫,面目狰狞地坐在一旁看着。   云敛随后也赶来,看到山顶之上沈喻风被两人合力围攻,脸上显出担忧焦急之色。   他寒症发作,不断地抖着身子,已经是浑身发寒、四肢无力的状态了。但他完全顾不上自己的状况,强撑着来到三人打斗附近。   眼见得沈喻风全手以搏,仍然无力从容脱身,他叫了一声:“喻风,接着!”   将手上提着的“明心”剑扔进战圈。   沈喻风趁着对战间隙,跳直起来,将云敛递过来的剑牢牢握在手上,这下子,他左手手持“泣骨”笛,连打带揍,专攻藤瑶穴位;右手握着“明心”剑,简直如虎添翼一般,反转局面,直逼得师湛二人手忙脚乱。   师湛被逼得连连失手,对云敛恼恨交加,对着旁边无动于衷的辟罗怒道:“愣着干什么,把他杀了!”   辟罗睁大眼:“什么?”   师湛大声:“鬼主有命,云敛必须杀掉。”   “好。”辟罗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走到云敛身边。   云敛扶着树干,气喘吁吁,有气无力地对着他笑了一下,辟罗见到他笑得不怀好意,预感不好。云敛道:“你是不是现在脚底奇痒无比?”   辟罗瞪大眼:“是啊,你怎么知道?”   “那暗器上面有毒啊。”   “什么?”辟罗越发惊了,“我中了毒?”   藤瑶在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一句:“蠢东西,你先不要伤他!”   她与云敛的感情远比宫中其他人要深厚得多,生怕这冲动愚蠢的东西真的会把云敛杀掉,急忙喝止。   云敛狡黠一笑,对着依旧斗个不停的那三人笑道:“藤瑶姐姐稍安勿躁,等我处理了这个蠢东西就来帮你们处理掉师湛。”   辟罗先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远处缠斗在一处的三人一眼,突然恍然般,大叫道:“好啊,原来你们早有合谋!你跟藤瑶,你们几个早合谋了要杀我跟师湛!”   藤瑶又悲又怒:“云敛,你这卑鄙小子,枉本姑娘以往对你多加照拂,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云敛仍是笑道:“藤瑶姐姐此话差矣,十一这么做是在为我们之间谋福利,放心放心,等来日事成,定不会少了姐姐你那一份。”说着还忘不了向藤瑶那边抛去几个眼神。   辟罗哇哇大叫:“我早该知道你们之间勾肩搭背,狼狈为奸!老子真是瞎了眼了,竟然跟着你们过来!小子,快把解药给我!”   说着要去擒下云敛,云敛笑了一下,直接绕到沈喻风身边。   辟罗大叫一声,也奔了过去,跳入沈喻风三人战圈,因为有他二人干扰,师湛与藤瑶无法集中精神,开始心慌意乱起来。相比之下,沈喻风心神如一,始终没有注意外界动向,双脉功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很快将藤瑶两人一一打退,围攻的阵势立时瓦解。   师湛退到另一边空地上按下自己胸口将要涌出的热血,冷冷道:“蠢货,这是他的挑拨离间之计!”   辟罗还没反应过来:“怎么挑拨离间?挑拨谁?”   “真是愚昧不堪的蠢货。”师湛闭上眼,与藤瑶就地调息,两人都被沈喻风强劲的内力激得气血倒流,不得已只得暂缓攻势。   沈喻风放下一剑一笛,纾解体内躁动的真气,云敛走到他身边,轻声叫了一句:“喻风。”   沈喻风朝他望过去。这还是两人自那夜杏花林出事之后,第一次直面彼此。   “怎么了?”他看着云敛湿漉漉的额头,感觉似乎哪里不对。云敛身上大汗淋漓,气喘不止,鼻头上那颗红痣被汗水冲刷,显现出原有的鲜红痕迹。   云敛依旧定定看着他,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对他道:“快走。” 第16章 父女情绝   沈喻风一怔,很快道:“我不会走的。”   云敛却一直只是看着他,汗如雨下,全身不住发抖,好像极为难受一样。   沈喻风突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寒症发作了?”   云敛没回他,只是一个劲地催促道:“快走。”   “我们一起走。”沈喻风拉上他的手,发觉他手腕冰冷,果然寒症已经发作。   他心下一惊,云敛已经靠过来,俯在他耳边,语气急切道:“你还不懂吗?今夜天罗宫倾巢而出,你觉得仅仅只是为了杀掉我这一个叛徒吗?”   沈喻风听懂他的意思,又是一惊。   天罗宫出动这么多人,当然不可能无功而返,而他们最大的目标始终还是双极功。天罗宫知道他母亲身上也有双极功功法,迟早会对他的母亲下手,而现下他们不在无定观,是天罗宫最好的下手时机。   他想到这里,背后冒出一阵冷汗。   云敛挣脱他的手:“我帮你缠住他们,你自己快走!”   “那你——”   云敛猛地摇头道:“我没事,他们以为我身上有解药,不会轻易杀我的。”又急切道,“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可是你——”沈喻风也是跟着摇头,现在这里还有天罗宫这几个高手,教他怎么放心扔下云敛一人?   云敛看出他的犹豫,拉住他手道:“我说了,辟罗以为我有解药,不会伤害我,藤瑶姐姐关系跟我很好,也不会对我怎么样,他们会阻止师湛对我下手的!”   见他还一直站在那里,使劲将他往外推搡,“快去,快去啊!”   沈喻风深深看了他一眼,片刻后,下了决心:“好,你保重。”   他将手上“明心”剑重新交到云敛手上,而后自己运起轻功,快步下了山。   “站住!”   藤瑶两人刚好在此时调息完成,先后恢复行动,师湛最先跳起身来,跟着他直接追下山,可惜终究动作太慢,追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远去。   而云敛则被藤瑶与辟罗堵在另一条路上,藤瑶将他双手反剪到身后,狠狠掐了他一把:“好小子,放走了你小情人,看你怎么向鬼主交代。”   云敛却只是怔怔看着沈喻风远去的身影,口中喃喃道:“他会来的,他会来的……”   ***   无定观内。   天罗宫盘踞在川蜀一带,行事颇为神秘,主事者丁帆是百年前的鬼国后裔,被人称为鬼主。据闻此人阴戾狠毒,行迹鬼魅,最擅长玩弄人心。不过这些都是江湖上的传说罢了,实际上江湖上甚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白沐华若不是亲眼所见,也不敢相信传说中的鬼主丁帆竟然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秀士人物。   丁帆亲自前来无定观,站在房门大开的门口,对白沐华施了一礼,道:“夫人,可否将手上册子借在下一观?”   言辞不卑不亢,甚至算得上温文尔雅,白沐华却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略一定神,强装镇定,问道:“我儿呢?你们把他弄去哪里了?”   丁帆却没回她的问题,反倒长叹道:“原来沈庄主果然还没死,真是大幸。”   白沐华呸了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谁稀罕你们的幸不幸,我儿在哪?快把他交出来,否则我绝不放过你们!”   丁帆叹道:“夫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白沐华骂道:“一群无耻之徒,深夜闯入我的居所,强行勒索我的东西,你们这种行径跟强盗有什么区别!想要我的宝贝功法,没那么容易!”   她大喝一声,向着丁帆一掌击去。   丁帆衣袂翻飞,在她到来之前,旋身一转,顺势便转到她身后。   白沐华改变出掌方位,丁帆转到她右侧,在她掌势转右后,又来到她左侧。身影飘忽不定,忽左忽右。   丁帆好整以暇,犹如闲庭信步般游刃有余,而白沐华隐世多年,少与人动手,哪里想到外面江山代有才人出,远不是二十年前就隐居无定观的她所能想象,她左支右绌,掌势虚虚实实,总是落不到丁帆身上。   丁帆不动声色地将人戏耍着,转了几个回合之后重新回到她身后,微微一笑:“夫人得罪了。”手趁机伸到她袖口,要去拿取双极功。   眼见双极功即将落入敌手,白沐华瞳孔一缩,牙关一咬,猛地以头撞击丁帆胸膛。丁帆出乎意外,没想到白沐华竟然甘愿冒着头破血流的风险,也要保住双极功,而这一招避无可避,若不退开,将是双双受伤的下场。丁帆将手一松,化指为掌,在她的头撞下之前匆忙将人推开。白沐华站立不稳,头一歪,被他一掌打在左肩上。   她捂住肩头,痛呼一声,退到房中角落。   她正揉搓痛处,又听丁帆道:“唉,夫人清修多年,竟原来还参不透这双极功吗?”   若是修炼双极功有成,断不至于连丁帆这种障眼法都识破不了。   而这样轻飘飘甚至带着点惋惜的语气,却让白沐华听出一丝折辱意味,一下子被激怒的她,朝丁帆狠狠啐了一口:“老娘练不成,你也别想练!”   天罗宫今夜倾巢而出,可见是对双极功势在必得。她打定主意,这本册子上面写着无数修习心得,凝聚她多年来的心血,绝不能如此轻易拱手让人,当即趁着丁帆没注意,破窗而出。   她一鼓作气,紧紧搂着视如珍宝的双极功,连奔六七里路,冲出无定观与树林,朝着端州城内奔去。   她不知道沈喻风等人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只得匆匆忙忙跑回了端州城。   连奔出数十里路,眼见大路两旁空空荡荡,身后没有那道可怕的声音在作祟,才停下脚步,大口喘息。   刚要庆幸将人摆脱掉,一道声音忽地在她身后叹息道:“夫人,为什么要跑呢?”   她惊叫一声,丁帆竟然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跟着她来到城内!   她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牙关紧咬,不敢回头,又马不停蹄继续赶路。   等再赶了半个时辰,已经气力不支的她,大汗淋漓,差点瘫软在地,只觉眼前的景物都迷蒙起来,这是心神紧绷到极致的征兆,再继续跑下去,没被丁帆杀死,她就要被吓死了。   “白夫人。”   大喘不息时候,又听那道温和的声音响起,她浑身一颤,抬头一看,就见丁帆又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长身玉立,嘴角噙笑。   白沐华毛骨悚然,她自认自己不要命一样的狂奔乱跑,已经将人甩下,没想到丁帆竟然一直跟着她。   她怪叫一声,不顾剧烈跳动的心跳,又继续发了疯一样夺命飞奔。   丁帆没有直接对她出手,而是始终如猫抓老鼠一般追赶她的行踪。每次当她回头一看,都见到丁帆如鬼魅一般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随着,此时她才真正意识到天罗宫鬼主的可怕之处——他不知在何处,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却带给她无所不在的压迫与恐惧。   她额发散乱,六神无主,惊惧之下,慌不择路地跑到前往白家庄的大路上,来到白家庄大门前,对着门板奋力敲拍。   “砰砰砰——”   她把门板拍得震天响:“开门!”   白家守夜的家仆很快被吵醒,点起烛火,来到门边,扯着嗓子喝道:“谁啊?大半夜的干嘛?”   白沐华大叫道:“是我,你家姑奶奶!快开门!”   门内仆从认出她的声音,惊得大叫起来:“是,是大,大小姐!老爷,大小姐回来了!”   白家庄原有的宁静被打破,很快门内熙熙攘攘,自门内传来白文石的声音:“怎么回事?大半夜的吵什么?”   “老爷,大小姐突然来了,就在门外,要我们开门。   “她大半夜过来干什么?”   “小的也不知道啊,她好像很急的样子,一定要我们开门。”   白沐华敲着门板:“对对对,外面有人要追杀我,爹,快救我!”   孰知白文石在听到她被人追杀之后,反倒命令白家庄众人:“快快快,大家快躲起来。”   “老爷,大小姐在门外呢。”   “开什么门,给她开门不就把敌人给引进来了吗?”   “可是——”   “磨蹭什么,快躲起来,你不要命了!”   白沐华眼前一暗,差点没被气死,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亲爹在听闻有人追杀的第一反应是明哲保身,她继续狂拍门板:“白老头,快给我开门!”   庄内众人却听从白文石的吩咐,竟然又把灯火熄灭,片刻之后,白家庄内又陷入一片噤声中,任凭她在门外怎么敲拍门板,都没人来给她开门。   白文石担心惹祸上身,竟是打算来个见死不救。   白沐华知道没人来救自己,心中绝望,望着那道厚厚的门板,勃然怒骂道:“白文石,你没心没肺,无情无义,贪生怕死,连自己女儿也不救!我咒你白家断子绝孙,全都不得好死!”   “以后我跟你们白家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丁帆站在她身后,听她静静骂完,才语气温柔道:“夫人,请把双极功给我吧。”   “呸,我死也不可能给你!”   白沐华陡然转身,语气狠厉,恶狠狠地瞪着他。   “唉,夫人如此冥顽不灵,就休怪本宫得罪了。”   他追了白沐华一夜,似乎也终于失去耐心,袍袖一动,手心蕴含充满杀气的一招,直接来到她身前。   白沐华功夫一般,以平常时候的她尚且无法躲开鬼主丁帆的一招一式,遑论是现在精疲力尽的她。   反正也躲不开,还要做什么垂死挣扎?   只听一阵清越的破空之声,丁帆的掌心转瞬来到她面前。   白沐华绝望地闭上眼。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街道墙边冲过来一道身影,直接来到她身前。   “母亲!”   沈喻风飞奔过来,转身将白沐华搂住,而后也伸出一掌,对上丁帆来势,化解杀机。   丁帆受他一掌相击之力,退开一步。   “母亲,您没事吧?”他低头看着白沐华。   白沐华一脸不知所措,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从沈喻风角度看去,只见她全身战栗,眼神惊慌,秀美的脸部轮廓上全是泪痕。   她竟然被吓哭了。   此时此刻,她好像又成了二十六年前那个初历江湖的天真少女,那般孤苦无依,那般外强中干。   不同的是,她现在有了儿子,一个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儿子。   她晃了下神,才终于反应过来,哽咽道:“喻风——”   沈喻风将人搂在怀里:“母亲别怕,孩儿在这里。”   他怀中的人瑟瑟发抖,嘴唇颤动,可见确实是害怕到极点。他心道幸好自己及时到来,否则真不知母亲会遭遇何种灾祸。   他想到这里,将人拉到自己身后,目光沉沉地朝对面的中年秀士望过去。   丁帆嘴角噙着的笑意慢慢收淡,再也没有装出方才的温柔声音:“好个母子情深的画面,看来本宫今夜来得不是时候了。”   沈喻风怒道:“阁下要双极功,冲着我来就是,何必为难我的母亲?”他一向沉稳内敛,少有伤肝动火的时候,但丁帆欺负他的至亲,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丁帆还没怎么出掌,他就先出了手,配合如意心法,使出阴阳双脉之能,朝着丁帆打去。   因为愤恨于丁帆对自己母亲的无理行径,他出手毫不留情,一拳一掌,招招皆是致人死地的绝招。   丁帆不避不闪,直接接下他的如意双极功。   “好功夫。”丁帆赞叹道。   沈喻风冷冷道:“这就是你们天罗宫心心念念的双极功,如何?丁鬼主是否觉得大开眼界?”   “不错,确实值得。”丁帆道。   两人眼神一冷,皆是心感对手实力强大,不敢大意。   丁帆在接了他一掌之后,开始发起攻势,以轻功围住沈喻风,他与藤瑶一样皆是身法出众之辈,但藤瑶身形灵动轻巧,他却是形如幽魂野鬼,缠绕沈喻风周身,令他一步也动不得。   沈喻风则始终安然自若,在察觉丁帆近身之时,手上忽地一掌凌空劈去。   丁帆“刷”一声飘然一退,被他逃离开去。   在一旁的白沐华看得眼睛都直了,也顾不得哭了,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   两人步法一慢一快,一静一动,错身之际,双双出掌,又斗了一招。   两人各自后退三步,险险战了个平手。   沈喻风颇感讶异,没想到这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竟然功力如此深沛,难怪天罗宫能在短短数年内崛起称雄川蜀。   丁帆则更是暗暗心惊。沈喻风今年不过二十有六,比他整整小了一倍,论武学造诣却不输当时任何高手,假以时日,定是成就无限。   他停下身形,心下暗忖。对方功力深厚,练有双极之能,再继续打下去只能两败俱伤,哪怕今夜能将人击败,也难保能全身而退。   想通此处,他忽地足下一点,一路足不沾地,连退数十丈,而后借着脚下力道,直跃上旁边树梢,旋即身影一转,消失在沈喻风母子二人眼前,只留下一道爽朗的笑声:“好后生,我们来日再会!”   笑声飘荡在将要发白的天际间,久久未歇。 第17章 山重水复   沈喻风等到他离开,卸下防备,看向白沐华,她却一直看着丁帆离去的方向,好像呆了一般。   沈喻风又是怜惜又是担忧:“母亲,别担心,人已经走了。”   白沐华依旧恍然未闻,沈喻风又搀上她的臂膀:“我送您回去。”   白沐华被他一碰,才回过神来,对他问道:“你刚才使的那套功法,再给为娘使一遍?”   沈喻风只当她多年隐居清幽,陡一直面刀光剑影,被吓傻了,急忙轻声安慰:“母亲,没事了,人已经走了。”   白沐华却对他理也不理,直接推开他的手,喃喃自语道:“先练阴脉,再练阳脉……”   “母亲?”沈喻风拉住她。   白沐华自顾自说着话,走出六七步后自袖中掏出册子,在月光下翻了几翻,忽而大叫道:“先练阴脉,再练阳脉,不错不错,确实如此!”   她陷入自我意识中,一边说着,一边往城外方向走去。   沈喻风忙拦住她:“母亲,您要去哪?”   白沐华被他一拉,恍然一回神,猛地扯住他袖子,眼里闪着掩饰不住的欢喜:“喻风,娘亲知道怎么修炼双极功了!”   接着不管沈喻风作何反应,径自越过他向城外奔去,头也不回道:“我要闭关修炼一段时间,你走吧,这几个月先不要来烦我。”   “母亲!”沈喻风在后面叫道。   白沐华再也没有回他,揣着册子快步而行。   沈喻风见叫她不应,生怕她又遇上天罗宫之人,一路在后跟随,直护送她到了无定观,看着她平安无事才彻底放下心来。   原来白沐华在目睹沈喻风与丁帆一战之后有所顿悟,匆忙赶回无定观,宣布闭关修炼,苦心研学双极功法。随后跟来的沈喻风被挡在门外,进不了观庙,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哭笑不得地离开。   他行行停停,辗转又回到白家庄。   他面对白家庄依旧紧闭的大门,想道:“云敛被天罗宫之人带走,不知究竟如何了,我又该去哪里找他?”   天罗宫之人既一击不中,应已离开端州城,现下他独身一人,身上又没马匹银两,要如何追赶过去?   想到这里,他提气一跃,直接越过高不可攀的院墙,跳入白家庄内。   白文石对自身性命爱若珍宝,在白家外院筑起高高的院墙,以防窃贼进家,方才白沐华就是因为无法越过院墙而被挡在门外,而沈喻风内功深厚,这一堵高墙对他而言形同虚设。   他进了白家庄内院,只见四下里草木萧瑟,空无一人。   白家庄人竟然全部躲了起来。   他离开内院,直奔白家庄主院而去,若他所料不差,白文石应是躲在自己房里,守着他的银票与房契。   他进了主院,听到白文石在房里的呼吸声,他刻意放出脚步声,一步一步朝着白文石房间走去,果然只听那处的气息声越来越粗重。他来到门前,一声“外公”将要脱口,想到白沐华被拒之门外的事情,又将称呼险险收了回去,只敲板道:“我想要一匹马。”   门内的白文石忙道:“在,在,在后院马厩,大侠要多少,自己去牵就是,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沈喻风叹息一声,走之前又向白家庄扫视一番,想来白家人薄情至此,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无奈摇头,就此而去。   他从白家庄牵了一匹马,出了城门,沿着丁帆离去前的方位一路追去,不到半个时辰,天色全亮,他纵马而行,来到一条河边,将马系好,在河边半蹲下身,掬了一手水送到唇边,将脸上面具缓缓揭下。   清澈的河流无声流淌,依稀倒映出他端正俊朗的面容。   他轻轻一笑,将人皮面具信手一抛,直接扔在河里。   如今天罗宫的人已经知道他还没死,再没伪装下去的必要了。   休憩半个时辰之后,他再度骑马出发,沿着西南方向一路骑行,到了第二日午后,跟着人群进了遂州。   城门处行人如织,沈喻风牵着马穿梭在人海中,突然被一个不知什么东西撞进怀里。   他低下头,看到及腰处一个男童在扯着他的衣角。   他一愣,没来得及出声,那男童便将手上的一张白纸递给他。   “有个人叫我拿这个东西给你。”   沈喻风接过,满脸不解。   “他说你一定会在这里出现的。”那男童又道。   沈喻风一头雾水地接过,展开一看,就见白纸上画着一枚铜钱,旁边写着一个歪歪曲曲的“九”字。   纸张皱皱巴巴,字和画都是以煤灰写就,字迹潦草,很显然是从后厨等地匆忙写下然后送出来的。   他还想再问这是什么意思,那男童却已经从他溜走了,他也不去追赶,而是牵着马来到一处城墙边一处面摊,叫了一碗面。   待将面吃完,结账时将白纸递过去,问道:“店家,你知道城里有什么地方是以‘九’开头的吗?”   那面摊老板做了他的生意,收了他的银子,对他的态度十分亲切,瞄了一眼那白纸,笑道:“客官,您要找的这个地方应该是‘九江客栈’,他家招牌就是一个大大的铜钱模样。”说着还连比带划地替他指着客栈的方向。   沈喻风道了一声“多谢”,循着面摊老板所说方位,牵马行去。   走了大半个遂州城,来到店家所指示的“九江”客栈,沈喻风系了缰绳,在店小二的招呼下进了客栈。   “客官里面请,您是打尖啊还是吃饭啊?”   他刚吃了一碗面,现下什么都吃不下,只淡淡道:“给我一壶茶水就可以。”   那店小二一下子就摆下脸,没好气道:“嘁,穷光蛋一个。”转而跑去招呼其他人了,对他再也不理。   沈喻风也不在意,他从一进门眼睛就始终盯着西南角落的几桌看。   客栈的那个角落里满满当当挤了十几二十个黑衣人,都是天罗宫门人。   最中间的那张桌子前坐着丁帆、藤瑶、师湛与辟罗熟悉的几张面孔。   而云敛正坐在他们中间。   他不动声色地朝他们走去,在经过云敛一桌时偷偷扫了一眼,发觉他面色苍白,神情憔悴,竟在一夜间消瘦了整整一圈。   沈喻风按兵不动,坐在他们身后的饭桌旁。   只听天罗宫众门人低头吃饭,大气也不敢出,而坐在当中的云敛则始终呆呆坐着,神游物外。   身旁坐着的藤瑶以手肘轻轻碰了他一下,云敛颤了一颤,拿起放在一旁的筷子,夹起眼前的饭菜,刚夹起,手指就抖了一下,饭菜重新掉落到盘里。   藤瑶摇了摇头,替他夹起菜来。   云敛低声道:“我来。”   他谢绝藤瑶的好意,坚持自己夹菜,从沈喻风的角度看去,只见到他拿着筷子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夹了又掉,掉了又夹,好半天才夹起一片炒蛋花,送到碗里。   沈喻风看得暗暗心惊。云敛所患寒症从小便有,其实并不严重,最多就发作一两天便可康复,但是体虚力滞的症状却要维持整整十天半月的时间。云敛昨夜寒症刚刚发作,不知究竟是如何熬过,又不知他现下状况如何。从他方才夹菜的动作来看,或许情况非常糟糕。   天罗宫门人不敢在丁帆面前出声,辟罗却是没有顾忌,出声骂道:“哼,吃什么吃,饿死最好!活该!”   藤瑶面露不满,“你就不能看在他身体不适的面上饶过他吗?”   辟罗怒道:“他身体不适干老子屁事!早死早解脱不是更好!”   藤瑶道:“十一有过但也有功,他好歹也曾经是我们的同门,为天罗宫立下多年苦功。”   辟罗瞪眼道:“这个小人昨晚用暗器伤了老子,还骗老子说在暗器上下了毒药!他不把老子当同门,凭什么老子要把他当同门!”   “你不是没事了嘛?”   他们这些打打闹闹的举动,丝毫也没有影响到一旁坐着的丁帆,只见他坐在桌前,始终沉思不语。   藤瑶觑了一眼他的神色,斟酌着道:“宫主,要将沈喻风引出来,非得靠十一不可。我们现在还不能杀了他。”   丁帆听藤瑶这句话,只是“嗯”了一声,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意思,连藤瑶也拿捏不准他的心思。   师湛也道:“鬼主,要杀了十一,至少也要等云家家产清算转移之后,我们才能动手。”   藤瑶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忙道:“是啊,而且现在双极功还没到手,就这么随随便便把十一杀了,恐怕后患无穷。”   沈喻风静静听着,默不作声。   原来云敛自被天罗宫抓获以来,一直都没有受到惩罚,原是因为昨夜丁帆与沈喻风打了一场,深觉以武力夺取双极功的计划恐难以施行,而在听闻云敛与沈喻风的交情之后,改了计划,决定将云敛带上路,以他引沈喻风现身。   丁帆沉思片刻之后,道:“不错,你们说得不错,先把人留着吧。”   藤瑶终于松了口气,低头又帮云敛夹了道菜:“十一,吃吧。”   云敛则对他们对于如何处置自己的交谈内容置若罔闻,始终频频望向门口,脸上神情焦灼又茫然。   等吃了饭,天罗宫众人结账而去,沈喻风放下茶钱,牵了马儿,也跟了上去。   天罗宫一行十来人出了城门,又往西北方行去,沈喻风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借着树荫与路过行人隐藏踪迹,研究着最好的下手时机。   这日又来到一个市镇,天罗宫众人进了市镇,缓下前进步伐,沿路采办一些干粮马匹,没有在镇上落脚休憩,而是直接出了城。   沈喻风始终暗中紧跟他们不放,来到一处野外。   这里的野外没有高山密林,只有一大片空旷无边的草丛,沈喻风无法再隐藏行迹,又唯恐将人跟丢,只好现出行迹,慢悠悠地驱赶着马儿,硬着头皮跟在他们身后,面上若无其事,实则暗暗观察天罗宫众人的举动。   天罗宫众人好像真把他当做同路人一般,他的突然现身倒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只有师湛回头瞧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眼去。   行了半日,行到一处山间小路前,只见天罗宫众人停了下来。师湛突然回转马身,对沈喻风遥遥道:“阁下跟了我们到这里,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罗宫众人闻言都齐齐调转马头,直面着沈喻风,云敛也在这时候回过身,看到沈喻风的那一瞬间,他神色倏变。   沈喻风先是一怔,担心着是不是自己露出什么马脚,被天罗宫众人发觉,随即又想起先前在与天罗宫众人打交道的那几天里他都带着李涵的脸,而现下他恢复本来面貌,除了云敛之外,其余人自然都不认得他。他放下心来,微微躬身道:“恰好同路罢了。”   师湛却看着他,眼神深意十足,道:“这条道路是前往天罗宫的唯一入口,从山间小路上去,只有一个去处,就是天罗宫,阁下也是去天罗宫的吗?”   沈喻风闻言一震。他没想到跟着天罗宫之人行走数日,竟然已经来到川蜀边界,这里是通往天罗宫唯一的路,也就是说,除了天罗宫之人不可能再有外人走这条路,他在现出行迹那一刻起就被天罗宫之人发觉来意了。   他正想着如何应对,藤瑶却盯着他那张脸,忽地一笑:“虽然我不认识你,但感觉你很眼熟,我猜,你是为了这小子而来的——”她对着沈喻风开口,眼睛却望向云敛,“你说是不是啊,小十一?”   云敛很快将投在沈喻风脸上的目光移开:“我不认识,这人是谁?”   藤瑶掩嘴笑道:“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个让你又爱又恨的沈喻风喽。” 第18章 双极之能   藤瑶话音一刚落下,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天罗宫一干人等都警惕起来,所有黑衣人在得到师湛手势示意后,越众而出,将沈喻风团团围住。   “将人围起来,绝不能让他离开。”   师湛向丁帆微一躬身:“鬼主,沈喻风就在这里。”   丁帆淡淡道:“嗯。”眼神落到沈喻风身上,无悲无喜,没有表现出如师湛等人的那般激动或惊喜。或者说,他善于藏匿心思,从不喜欢在门人面前表露情绪。   而沈喻风自被藤瑶喊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便没有再否认掩饰,他与云敛隔着人群遥遥对视着,从对方脸上看到强行压抑的感情。两人自端州那夜分离之后不过数日,却好像过了许久一样。   藤瑶看看沈喻风,又看看云敛,笑道:“沈庄主原来也对我们十一怀有情谊,从端州城一路不远千里,日夜跟随我们身后,真是有情有义啊。”   云敛听到她的话,反应过来,马上身躯又是一颤。他当日在客栈中趁天罗宫众人不备,溜到后厨写了一份求救信,随意塞给墙后一个路过的小孩,当时只是怀着孤注一掷的念头,从未指望沈喻风真能看到他的信。   但现在的事实是,沈喻风不但看到了他的信,而且还一路跟随到这里,这岂非证明他们之间剪不断的缘分?   天罗宫众人路上走走停停,绕路而行,沈喻风当然不可能在路上碰到他们,显然是自端州分别后一路紧跟不放,追了过来。   所以自己在他心目中,终究是占有一定地位的吗?   他目光热切地看着沈喻风,声音极低极小、却异常坚定地说:“喻风,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沈喻风对他微微颔首,而后侧过身,对师湛众人道:“你们一直以来想要的不就是双极功吗?现在双极功就在我身上,你们先放了他。”   师湛在马上笑道:“沈庄主为人光明磊落,素有贤名,您说的话,我们自然是信的,就是不知功法在哪儿,能否拿出来一看?”   沈喻风朗声道:“双极功是我沈家至宝,从不外传,你们想要观看也行,先打过我,再来说双极功的事情。”   藤瑶笑吟吟道:“言下之意,还是要打喽。”随即拉住云敛,把他往人群后面拉去。   云敛身不由己地被她拉到天罗宫众人身后,眼神依旧一眨不眨地定在沈喻风身上。   师湛也回头望向鬼主丁帆,丁帆以眼神示意,师湛会意,转而对沈喻风道:“要说这双极功嘛,确实厉害得很,我们天罗宫不甘人后,听闻它的妙处,也有心想学习学习其中的功法奥妙,嗯嗯,沈庄主今天既然在此,正好可以把东西交出来,不过这话说出去,江湖上会以为我们天罗宫人多势众,欺负一个单枪匹马的年轻人,这样吧,我们这边出一个人跟你打。”   他叫了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辟罗一声:“蠢东西,去试一下。”   辟罗道:“我,我不打!”他驾驭马儿退后几步,猛地摇头道,“他救过我,我不跟他打!”   师湛喝骂道:“愚蠢,他现在是我们的敌人!”   辟罗也争辩道:“他救过我,就是我的恩人,我,我不能恩将仇报的!”说着又往马群中挤去。   师湛怒其不争,却耐他不得。辟罗虽然入宫多年,但生性淳朴,从来都是被叫出去当打手的那一个,又因为性格耿直粗鲁,颇得丁帆赏识,除了丁帆的话,谁也不听,因而与宫中环境始终格格不入。师湛使唤他不动,有些恼怒,当然也有隐含在丁帆面前出风头的心思,当下自己下了马,拱手道:“鬼主,由我来吧。”   丁帆不置可否。   沈喻风也下了马,将马系在一旁树干,回身面对师湛,却摇摇头,淡淡道:“你不是我的对手,让他来。”   言下之意,竟是直指天罗宫人群后骑马伫立的丁帆。   天罗宫众人都是一愣,继而哗然,他们还从没见过口气如此狂妄的年轻人,一出口就要越过天罗宫四煞,直接点上鬼主之名。师湛更是觉得被人当面羞辱,惨白的病色倏地涨红,左手探到身后,刚要取出武器出手偷袭,却听身后的丁帆陡然发出一阵长笑:“好后生,好大的口气。”随后跟着下了马,径自朝着这边走来。   天罗宫人群分开,为他让出一条道路。   丁帆绶带青袍,来到沈喻风面前,与他面对面站着,往后一挥手道:“都退下。”   天罗宫众人听闻吩咐,四散退开,留下一大片空地给他们二人。   不同于天罗宫众人对他的想法,沈喻风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念头,于他而言,与其与天罗宫众高手一一对战,以车轮战方式耗损体力,还不如速战速决,直接一战定输赢。而那夜他与丁帆交过手,两人实力相当,以一战打败丁帆,换来天罗宫的臣服,是最合算的方式。他取出怀中的“泣骨”笛,向着丁帆,敛眉抿唇。   丁帆笑道:“后生,我跟你打是为了双极功,你又是为了什么?将功法交给我,你全身而退,我不伤一兵一卒,你我共赢,岂不美哉?”   沈喻风道:“今日这一战,是为了我母亲,也为了我。”他对上丁帆,眼神中透出坚定神色,“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既然江湖上将双极功的神奇妙用传得沸沸扬扬,那我也只能以杀止杀,看看全天下究竟还有谁比我更适合掌管这套心法。”   他提着手上“泣骨”长笛,直接往丁帆面上送去。丁帆双脚一动,错开数步,以飞花乱眼之姿破了他的进攻之势,步履如风,顷刻来到沈喻风面前。   沈喻风急忙收回玉笛,点住周身八大方位的主攻点,使得丁帆被迫收回掌势。   丁帆缩回身,转瞬之间又陡然变换招式,转而双脚疾步而行,以天罗宫心法对付沈喻风。   在外面人看来,只见得大片的空地之上,丁帆身形快如一阵旋风,隐隐一道青影将屹立不动的沈喻风紧紧围住。而沈喻风被他围在中间,始终面不改色,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丁帆身为天罗宫鬼主,在武学上有其过人之处,他围着沈喻风绕行数十来回之后,青影越来越加缥缈,等绕过二十圈之后,郎朗白日之下,他竟就如鬼魅一般消失不见!   天罗宫人群发出一声惊呼。   当日丁帆便是以这种神出鬼没的步法将白沐华追到白家庄,吓得她魂飞魄散,几欲落泪,如今再度使出这种方法,在大白天看来,效果更是摄人。   沈喻风却没有如白沐华那般惊骇,一来他武艺高强,知道丁帆所依仗的不过是他身上的上乘轻功,二来现在是大白天,再怎么诡异的东西也不可能在白天出现。他凝神听着空中动向,却丝毫感受不到丁帆的气息,心中一惊,正想往后退开一步,忽地一阵身影交错,丁帆身影再次如鬼魅般出现,与他只有三步之遥!   沈喻风将“泣骨”笛横放于胸,借以挡住丁帆攻势,不慎丁帆动作比他快了一步,沈喻风还未动手,已被丁帆觑准空隙,掌风一扫,沈喻风胸前被割出一道伤口,瞬间鲜血迸流。   云敛立马想策马上前,被藤瑶拉着缰绳喝止:“做什么?不要去送死。”   云敛被她死死拉住,无法动弹,焦急地在马上大声喊道:“喻风小心!”   沈喻风往后退开几步,在前胸接连点了几下穴道,止住伤口流出的血,目光凛凛望向身前重新现出身形的丁帆。   丁帆笑容和蔼,身形悠然:“早些认输,还能少些皮肉之痛。”   沈喻风沉声道:“这可不见得。”   经由方才一招,他被丁帆伤了一次,却也隐隐看出了一些窍门,想道:“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无缘无故就消失的人呢?肯定是障眼法。只要找到他的破绽,便可破解。”   念及至此,双掌催力一发,往四肢百骸上灌满双极之能,站立中央,稳如磐石。   而丁帆似乎是来了兴趣,继续以刚才的方式隐藏踪影。   他身影再度消失,从一道隐约的青影变得全然消失,沈喻风始终站立不动,任由丁帆动作频频,良久,似乎是听到了某种声音,只伸出半步,又很快收回脚。   他在迟疑的那一刹那,身上又多了几道伤痕。   云敛在旁边看得暗暗心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沈喻风继续站了片刻,忽然间,莫名眉峰一动,接着猛然低喝一声,凝气于腹,将身上阴阳之脉毫无保留,全部使将出来。   双极功一经使出,立马焕出强悍无比的内力,席卷整个荒野,霎时间狂风呼啸,飞沙走石,所有人都被风沙吹迷了眼,不知觉地以袖口挡住风沙袭面,闭起眼来。   而沈喻风则开始动了起来。   他泰然自若,一步一步,朝着风沙最为猛烈的地方走去,同时也闭上眼,倾听来自四面八方的动静。   走了十二步,一道极细即微的声音引起他的注意——是丁帆衣袍被狂风割破之声。   他猛然回身一转,目光炯炯有如明火灼灼,伸出一手,对着虚空一点点去。   这一动作在外面所有人看来,就好像对着空中子虚乌有的东西说话一样可笑,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沈喻风伸出去的手竟就直接掐住了丁帆的脖颈!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准确无比,多一分力道少一分力道都不能抓得如此精准。   “这怎么可能?!”丁帆整个身躯完全显形,不可置信地大叫一声。   沈喻风趁机点住他的穴道,淡然道:“你自以为自己的身法天衣无缝,但其实在我眼里,你早是漏洞百出。”   修炼双极功之能,越是到了后期,对世间万物的洞察力越是敏锐,一片落叶,一瓣飞花都不能逃过他的双眼,何况丁帆是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再怎么想隐藏身形,也总有露馅的时候。   这一招来得猝不及防,毫无征兆,天罗宫顿时哗然耸动,呼声喝喝,争抢着要来夺回丁帆的身躯。   为了阻止天罗宫救人,沈喻风捡起一把石子,向天罗宫的马群打去。马儿前腿尽皆受伤,全部倒下,天罗宫众人随着马身倾覆向前倒栽。他又趁众人兵荒马乱之际,挟着丁帆快步一掠,径直跳上树头,远远避开天罗宫众人。   他站在高高的树上,冷眼看着荒野上自顾不暇的天罗宫众人,手下力道越来越重。   丁帆被他提着后衣领,望着遥不可及的地面,因穴道受制而无法动弹,他心有余悸,喘息道:“后生,你是要杀了我吗?”   沈喻风闻言沉默,杀了丁帆,确实能了绝江湖上很多麻烦。而丁帆欺他生母,与他有怨,唯有将人杀掉,方能平息他心中怒火。   但是——难道恩怨,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终结吗?   他沉默不言,半晌,淡然道:“如果是你打败了我,你也会杀了我,对不对?”   丁帆被他死死压制,仍是扯开一抹笑容,道:“不错,我不可能对你手下留情。”   如意山庄藏有双极功之事已在江湖上流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对功法趋之若鹜,如果让其他人知道天罗宫得到了功法,必定会转移目标,全力对付起天罗宫来。而刚刚拿到功法的丁帆并不能保证自己能在短时间内参悟功法秘诀,带领天罗宫抵抗江湖上如此庞大的势力。   故而丁帆一旦拿到双极功,就绝不会让沈喻风有活命机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沈喻风听闻丁帆这一意料中的回答,陡然眉头一拧:“那就对了!”   他落下这句话,一改往日隐忍退让作风,毫不迟疑地抓住丁帆头骨,将他脖子用力一扭!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只闻“咔嚓”一声,丁帆连惨叫声也没来得及发出,头骨便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随即丁帆瞳孔骤然急缩,挣扎的动作一停,很快一动不动了。   “鬼主!”天罗宫众人一并惊叫起来,连云敛也骇得睁大双眼。   沈家父子在江湖上素有君子之名,不要说杀人,连见他们出手伤人都是一件极为稀罕的事情,任谁也没想到,沈喻风竟就如此干净利落杀了丁帆!   更不要说丁帆自己,他被沈喻风抓住时也只当一个玩笑,甚至隐隐存着与年轻人较量的想法,所以没有想过挣扎,他根本就没想过沈喻风会突然杀了自己!   藤瑶全身发抖,脸色血色倏地退去,师湛则更是连退六七步,腿脚发软,牙齿打颤,那日他能在沈喻风手下逃过几次,不是他实力犹在,而是对方根本就没想过对他斩尽杀绝!   沈喻风收回手,朝着底下扬声一喝:“今日杀人实为身不由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全力相搏!我沈喻风在此立誓,谁敢再犯我如意山庄,下场有如此人!”   声音远远传开,震荡整片荒野。   他杀丁帆,不仅是为了杜绝天罗宫抢夺双极功的念头,更是为了立威,绝了江湖上宵小之辈对双极功的觊觎之心。今天之事传将出去,从此江湖上再无人敢犯如意山庄一步。   他提着丁帆的尸体轻轻落到地上,天罗宫众人齐声叫着喊着,争着要来抢夺尸身,却在此时,山道上蓦地传来一声叹息。   沈喻风抬起头,就见前往天罗宫的山道上,忽地出现站着一名身形高大的灰袍老者,他头戴铁皮面具,负手站在天罗宫众人身后。   沈喻风微微一凛,防备起来,那老者叹了一声之后,双脚一动,错步越过天罗宫众人,来到沈喻风身前,他来得极迅猛极突然,动作却十分柔和轻缓,身上一点杀气也没有。   沈喻风察觉他的意图,没有做出什么抵抗动作,而是任由他将人夺去。   那老者抢下丁帆尸体之后,将其平放在草地上,随即长长叹息一声,声音中带着沉痛之色:“老朽来得迟了!”   藤瑶、师湛等人看清来者,都齐声惊呼一声:“蒙师傅!”   “求蒙师傅为鬼主报仇!”   那名被叫做“蒙师傅”的老者却没有表现出如他们一样的愤慨,只是对着丁帆的尸体哀叹,许久之后,转而面向天罗宫众人,沉声道:“实力不足,死于江湖人之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天罗宫众人都惊诧起来,师湛抢着道:“可是鬼主他——我们不为他报仇吗?”   那老者叹道:“打得过还好,打不过,岂不是白白送死?”   他又转过身,对云敛道:“当年你被送到长安云家之事,我本也不赞同,天罗宫误你多年,好在恩恩怨怨俱都随着丁帆之死烟消云散,现在我要你离开,从此不用再听命于天罗宫了。”   云敛喜极而泣,连连叩跪几下:“谢谢蒙师傅!”   天罗宫众人脸上神色都有些奇怪,却是不敢说些什么,连一向气焰嚣张的师湛在他面前也一句话都不敢出声。那老者摆摆手,回头对天罗宫众人道:“丁帆已死,老朽暂代他管理天罗宫,你们现在都听我的,天罗宫暂失鬼主,元气大损,不宜再在江湖上走动,走吧,回去修养一段时间。”   他发号施令,不容置疑,似乎是要比丁帆还要厉害的人物,天罗宫众人都不敢忤逆他的意思:“是,属下遵命。”   那老者又抱起丁帆尸体,深深看了沈喻风一眼,而后扛着尸体,带着天罗宫人群上了山道。   藤瑶跟在人群中,对云敛道:“十一,保重了。”   云敛对她微微颔首。   天罗宫一行人在那老者的带领下渐行渐远,不到片刻,完全消失在沈喻风视线中。   转眼之间人去楼空,荒道萋萋,偌大的荒野只剩下两个人和一群受伤屈膝的马儿。沈喻风万万没料到事情的转变出乎自己意料,这名老者几句言辞便决定天罗宫众人的去向。从此以后,他与天罗宫之间再无恩怨。   他将受伤的马儿一一扶正,走回系着缰绳的树旁,解了绳索,径自上马。   云敛在身后叫了他一声:“喻风……”   沈喻风对云敛的呼叫应也不应,上了马后,驱着马缓缓来到云敛身边。   他刚经历一场酷战,又杀了人,前胸的伤口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云敛被味道冲得连连咳嗽几声,目光却还是一刻也没有从他脸上移开,又满怀期待地叫了一声:“喻风……”   沈喻风骑着马看也不看他,就在云敛越来越失落,以为他将策马远去的时候,他又忽地自马上伸出手来,大力一拉,将云敛直接拉上马,坐到自己身后。旋即扬鞭一挥,马儿一声嘶鸣,四蹄如飞,带着二人向城里方向疾驰而去。 第19章 交心之谈   两人共骑一匹马进了城,找了个面摊吃了顿晚饭,沈喻风本准备着与云敛商量接下来的行程,没想到刚吃完外面就下起了雨,两人吃了饭后手头又没多余的银子,他只得带着云敛委屈着找了一间破庙中共度一夜。   沈喻风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点起篝火,望向暗处那个自进城后始终不发一言的人。   方才躲雨的路上两人淋了一些雨,他内力深厚,无惧寒气侵蚀,在火堆边坐了一会儿便觉恢复过来。但云敛不同,他寒症未复,多日来被天罗宫逼着颠簸,得不到修养,身体一直时好时坏,但他不敢跟沈喻风接近,进了庙后一直瑟缩着躲在角落,就是不肯出来。   沈喻风也不多言,径自坐在破庙中央,有一搭没一搭地把柴火投进火堆,也打定主意不去理他。   但云敛一直发抖的身躯不断在他眼前晃动,到了后面,连牙齿打颤的声音都清晰地传了过来。   沈喻风听得不忍,最后只得扔下木柴,起身朝着云敛缩身之地走去。   云敛躲在角落,把脸陷在双膝中,缩成一团地发着抖,见到他落在地上的身影,仍是强自争辩道:“没事,我没事!”说着双脚挪动,又往角落里钻去。   沈喻风暗暗好笑,这人当日给他下药下得这么果决,怎到了此时反倒忸怩起来?然而现在赔罪也不是时候,他大手一抓,直接将人拉扯过来,落到自己身边。   云敛被他强迫拉着在火堆边坐下,还在坚持着往角落爬去:“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一会儿就好的!”   沈喻风将人拉过来,往身旁一按,如此来回两三次,云敛才总算安静下来,不再挣扎着要走,只是目光低垂,一直盯着火堆看,就是不看他。   沈喻风挑眉道:“你这几日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云敛沉默不言。   沈喻风微哂,两人之间关系经过那日杏花林之变,好像再回不到以前了,而云敛在他面前也没有以前那么轻佻了。例如眼下这般情态,换做以往任何时刻,两人外出躲雨,不管身处何地,必定是在谈天说地,自己讲解着对武学的见解,而云敛肯定时不时地就来几句促狭的话,两人相谈融洽,谈笑风生。   不像现在,两人相对无言,连目光也不敢接触。   沈喻风莫名觉得无趣起来,他心无旁骛地堆着篝火,过了不久,随之雨声渐渐小了,身旁人的气息再掩饰不住。   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浑浊。   沈喻风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问道:“怎么了?”   云敛闻声侧首,朝他望过来,火光映衬之下,却见他双眼迷惘无神,嘴唇红得几欲滴血,他眨了眨眼,片刻之后,竟然双眼一闭,直直往一边栽倒。   沈喻风手疾眼快将人接住:“……云敛?”   云敛眼皮半阖,被他连叫了几声,才幽幽然恢复神识,昏昏沉沉地靠在他身上,不住地叫道:“喻风……”   沈喻风伸手去摸他身体,发现他手脚冰凉,额头却十分滚烫,沈喻风明白过来,云敛有寒症在身,身体本就比寻常人虚弱许多,现在着了雨,受了风寒,已经烧得有些意识不清了。   若是他没有发现,只怕这人永远都不会告诉他真相。   天罗宫之事如此,现下也是如此。   他将人搂紧,低声道:“我在。”出掌抵在他后背,传了一些内力到他体内。   云敛身体在他内力运作下慢慢暖和过来,靠着他沉沉睡去,而火堆没有他添柴进去,则开始由亮转暗。   沈喻风静静看着火势越来越小,却又不敢动一下,怕将怀里的人惊醒,只好缓缓策动内力,为二人取暖。   随着火堆里最后一把木柴烧光,篝火彻底熄灭下去,破庙陷入一片黑暗,云敛仿佛感到冷了,在黑暗中眯眼瞧了他一眼,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反过来搂住他腰身。   沈喻风又是一诧,云敛生了病,在他面前展现出以往任何时候从未有过的样子,像是对他极为依赖,极为信任一般。   云敛抱着他抱得越来越紧,发抖的身躯渐渐安稳,嘴里也不再发出呓语,就在沈喻风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暗夜中忽闻他开口说道:“你是从端州出来后就一直跟着我们吗?”   “是。”   “你为什么要跟来?”   沈喻风叹道:“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云敛却又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抱着他,两人在凄风楚雨中相拥而眠,用身躯取着暖。   到了后半夜,云敛突然在他怀里道:“雨停了。”   沈喻风还未开口,他便先一步从他怀里抽身而出,沈喻风感到怀里骤然一空,下意识将人手腕抓住。   刚退出他怀抱的云敛顿住身形,惊异地望了他一眼,沈喻风别开眼,解释道:“嗯,确实好很多了。”随即放开他的手腕。   云敛了退到火堆另一边,眼神清明,礼节周到,好像昨夜那个虚弱可怜的云敛只是沈喻风自己的错觉罢了。   沈喻风轻嗽一声,道:“我那天听他们叫你十一,这是,你的名字吗?”   云敛冷笑道:“我是个什么东西,我只是一个卑贱的棋子,怎配有名字?”   沈喻风忙道:“你不是!”   云敛冷冷道:“当日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是假的,真正的云敛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换掉了!你不必把我当做云敛来看!”   沈喻风语气笃定道:“我没有把你当做任何一个人来看,你就是你,不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   云敛住了口,抿着唇不再说话,两人好不容易恢复一丝温度的关系又因为这个话题而再度陷入冰冷对峙中。   过了许久,外面的雨彻底停下,传来一阵啾啾的鸟叫声。   “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发火。”云敛忽然开口。   沈喻风深吸一口气,刻意使自己转开视线,道:“现在把真相告诉我吧,你的身份来历,与天罗宫的关系,还有,当年云家发生的事情。”   云敛缓缓点头:“既然你已经追来了,那将一切告诉你也无妨。”   “当年云家少主无故失踪,云家为了找到幼子,悬赏千金,那时候远在川蜀的天罗宫也听到风声,想来分一杯羹,他们那时急需在川蜀站稳脚跟,需要大量财富,而云家富甲一方,便成了他们最好的下手目标,于是一个长达十几年的阴谋便酝酿下了。”   “他们从各地掳拐了十多名六七岁的男孩,养在宫中,从早到晚,训练他们的一言一行,稍不顺意,便是用鞭子盐水惩罚。为了更好模仿云家少主,他们在我们身上进行无数改造,我身上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身份,包括名字,也包括——”他忽地转过身来,直直看着沈喻风,“我脸上这颗痣。”   沈喻风呼吸一滞。他怎么也没想到,云敛连脸上这颗最具特色的红痣也是假的,天罗宫为了让他成功假扮云敛,竟然还在他脸上动了手脚。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需要经受什么折磨,才能在脸上植入一颗痣。天罗宫为了逼迫他假扮云敛,究竟又对他进行了怎样惨无人道的改造。   而当年被掳到天罗宫遭受酷刑的,却远远不止他一个人!   他攥紧拳头,只恨白天里让丁帆死得太轻易。   只听云敛又道:“我们越是不听话,他们就越是毒打我们,甚至只要我们一想逃跑,就把我们扔进寒潭,我身上的寒症就是在那时种下病根的。”   沈喻风听闻半晌,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剩下的那些孩子了?”   云敛冷笑道:“自然是死了,那般的酷刑,哪有几个孩子受得住的,是我命贱,才好死不死活了下来,前面的十个都死了,我是第十一个,他们就叫我十一。”   沈喻风愣了好半晌,道:“我以为十一就是你的名字。”   云敛嗤笑道:“呵,名字,我怎么配有名字,我的一切都是从别人身上偷来的。”   沈喻风又是沉默,两人不再出声,等到外面天色逐渐发亮,沈喻风才再度开口道:“为什么当日不告诉我呢?把事情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   云敛别过头,低声道:“我不敢。”他的声音变得又细又低,“喻风,对不起,我不敢让你知道,我的过去是多么不堪的一个人。”   沈喻风哑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看着云敛低垂的面容,正色道:“以后遇到这种事,记得告诉我,不要一个人扛着。”   云敛叹了一声,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似的,顿了顿,又接着方才的话题道:“这些年来,我为了协助天罗宫,挪用不少云家财富,送给丁帆,使得天罗宫得以立足,日渐壮大。前些日子,江湖传闻如意山庄藏有双极功,丁帆也对功法产生兴趣,知道云家与沈家有交情,便指使我来偷取双极功……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第20章 一代高手   沈喻风点点头,他将当年云家少主失踪、天罗宫崛起之事前后联系起来,确实与云敛所言没有出入,又问道:“那么,那个真正的云家幼子现在又在哪里?”   云敛语气淡漠道:“也死了。”   沈喻风又是一惊,云敛继续说道:“他不是失踪,而是被人连夜带走的,可惜他娇生惯养,受不住奔波,在路上病死了。那个带走他的人知道我们在找人代替他,后来也来过一次天罗宫。”   沈喻风又惊又疑:“带走云家少主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云敛看着他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沈喻风陷入沉思中,云敛失踪那年,云家还不是长安首富,名声远没有现在响亮,那时与云家有交情就只有那么几个人,而能从云家带走云家少主,这个人一定与云家有某种关系。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想到这里,突然间,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莫名在脑中升起,失声道:“那人是我父亲,对不对?!”   他父亲早知道现在的云敛是假的,却还愿意将他扶持上云家少主之位,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便是云家少主的失踪与他父亲有关,而他父亲或是为了掩人耳目,或是问心有愧,才这么做。   云敛转过头来,含笑道:“我说了,你不会想知道的。”   没有否认,便是默认了。   沈喻风咂舌沉默,久久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云敛又道:“还有,那个蒙师傅不是什么好人,论起心计与手腕,更远在丁帆之上。你以后遇到他,尽量远离一些。”   沈喻风无奈道:“人家白日里还帮你解除天罗宫的控制,你转头就来说人坏话。”   云敛听了,反而轻笑出声:“喻风,你总是把人想得太好,如果我告诉你,他其实早就出现在那里,等到你杀掉丁帆,他才露面,你信吗?”   沈喻风道:“哦,为何?”   “丁帆一死,他便有了名正言顺继承天罗宫的名目,我说了,此人的心计绝对不输丁帆,任何恶意的揣测用在他身上都绝不过分。”   他目光落回到沈喻风身上,眼中满是笑意:“喻风,你是天下间少有的大仁大义、大智大慧的真君子,可却不是一个适合江湖的人,还是早点回家去吧。”   沈喻风微笑道:“或许吧,你的说法可能是对的,但我总想证明一番,世上并非人人都是邪恶之徒,至少,在他没有做错事之前,我们不该给他预设立场。”   云敛道:“或许吧。”   言罢,两人相视而笑,过了一会儿,天完全亮了,云敛慢吞吞站起身来,沈喻风问道:“去哪?”   云敛摇摇晃晃往破庙门口走去:“我要回长安了,丁帆一死,云家再也不用忍受天罗宫控制,我要回去整顿云家势力,也算是,”他顿了顿,背对着沈喻风笑出声,“算是我被云家养了这么多年,回报他们的一点小小心意。”   沈喻风跟在他身后,也走出破庙:“骑那匹马去吧。”   “好。”   两人相识多年,从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客气,云敛迎着晨曦的光芒骑上了马,双腿夹着马身,低叱一声。   走开几步,又调转马头,把“明心”剑扔到沈喻风怀里:“还你!”   沈喻风稳稳接过,仰视他道:“不带在路上防身吗?”   云敛笑得舒朗明媚:“带什么武器?从此十一是自由自在的十一,不再是被人操控命运的十一,天下间还又有何可惧?”   他坐在马背上,垂首望着沈喻风,眼底盛满温情,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然而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喻风,我们不久之后就能见面的,你要等我。”   沈喻风沉声道:“好,我会在如意山庄等你,保重。”   云敛绽开笑容,“吁”了一声,驾着马儿上了路。   沈喻风目送他离去,在自己的视线中渐行渐远。   一夜风雨已经过去,天朗气清,忽地一阵花香袭来,沈喻风循香望去,只见墙角一枝杏花悄然绽放,焕发蓬勃生机。   ***   云敛走后,沈喻风带着一把剑、一支玉笛也离开了破庙。   他出了市镇,越过山林河涧,路上饿了,就采一些野果子吃,渴了,就来到河边俯身河水,如果遇到下雨天,就躲进树林躲雨。   如此走走停停,两天之后,还是没有走出山林。   他躺在河边,估算路程,按照目前脚力行速,要回到如意山庄,至少还需十几天天路程,而他身上一点银两也没有,说不定这十天都得在野外度过。与其将就着在野外觅食夜宿,还不如准备点野外生存之物,好度过这十来天的日子。   又想到如意山庄之事有李叔妥帖料理,倒也不必着急,难得有如此闲暇时机,不如当做游山玩水,到处玩乐。   于是寻到一处竹林,劈开竹子做了一个斗笠,又以竹叶做了一张蓑衣,这才感到有所依仗,不疾不徐地继续朝如意山庄走去。   趁着这段无人打扰的时间,他又开始修行《如意心法》,然而与先前一样,每次当他将手三阴经的内力输送到手三阳经的时候,除了能确确实实感到功法更进一步外,总无法将阴阳双脉贯通彻底,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阻挡在他眼前,他离双极功奥秘只有一纸之隔。   而这一纸之隔究竟缺的是什么呢,他又说不清楚了。   双极功奥妙无穷,配合如意心法,更能达到学贯天地的作用,每次他修炼一点,都比先前更能进一步地体察到人与天地、与万物之间的联系。这种感觉使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兴奋喜悦,但他不是冲动无知的人,也隐隐知道走火入魔的可怕,在无法控制进度的前提下贸然躁进,只会引来不可预知的灾祸。后来更是为了克制进程,将每日修炼的时间减缩成半个时辰。   到了第五日,一天天地吃野果,喝河水,只觉得口中能淡出味来,觉得这样一味光吃野果也不是办法,进了山林打了几只麻雀,与几只野兔。   他携着开腹清洗后的猎物,来到一棵大树下,准备收拾起树旁堆积的黄色落叶生火,正俯身收拢着落叶,忽然,一片叶子翩然掉落到他面前。   沈喻风目光随着那片飘飞旋转的黄叶子,直至它落到地上,与其他树叶混成一堆,陡然心下一动。   “叶子一页是正面,一页是反面,落下之前,对着我的这面是背面,而落地时候,又是正面在上。”   他看着看着,突然间心头似被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只觉混混沌沌之间,仿佛醍醐灌顶,被破开连日来萦绕在心头上的迷障。   他喃喃道:“不错,叶子有正反两面,但到底什么才是正面,什么才是反面呢?须知所谓正反,都是人赋予万物的概念,我说他是正,他便是正,我说他是反,他便是反。”   想通此处,突然间一种大喜大悲的感觉涌上心头,再无往日那般苦思不得的窒碍感。   “是了是了,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世间本无阴阳之分,阴极则阳生,阳极则阴生,阴即为阳,阳即为阴,过分强求阴阳之分别,反倒落入执念之中。”   “阴阳之道,无外乎‘自然’二字。”   他大喜过望,长啸一声,当下连猎物都忘了带走,直接躲进山林,寻了山林荒野中一处山洞,打算潜心修炼“双极功”的最高秘诀。   如意心法与阴阳双脉为沈家家传绝学,当年先父沈星洲猝然病逝,没来得及告诉他该如何打通双脉。沈喻风这段时间来反复推敲试炼,终于教他在无师自通的前提下,顿悟出贯通之法。   他坐在山洞内,策动双脉之力开始修行,而与先前不同的是,他这次摒弃先前强力迫使灌输内力之法,而是转而采用最简单也最极致的方式——任内力随心所欲地流转,到哪条经脉便算哪条经脉。   过了片刻之后,果然发现没有他的意识干扰,内力在经脉内来去自如,竟然连连冲破数道阴阳双脉之隔,体内真气骤然盈涨,一日千里。   沈喻风心下大悦,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方向是正确的。   如此修行不辍,不知过了多少日夜。到了某一天早上,他将体内最后一股内力灌输倒流,宣布双极功至此完全修成。   无所谓阴脉,也无所谓阳脉,从此内力在经脉畅行无阻,随心所欲。更可贵的是,从此内力在体内阴阳翻覆,生生不息,沈喻风也在不知不觉间跻身天下武功榜首。   不过这些他现在一点也不知情,他尚且沉浸在神功初成的喜悦中,大笑一声,就此携了长剑与玉笛出了关。   他拨开比入山前高了数丈的灌木丛林,健步来到一条河边。   这段时间一直忙于练功,根本没顾得上吃饭喝水,现下他出了关,才感到肚中早是饥肠辘辘。   他半俯下身,捧了一抔清水送到嘴边,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却是一愣。   原来他脸上竟然长满了胡须,密密麻麻,将他整一个下半边脸都罩得严严实实。   他瞠目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一修行竟是山中无岁月,闭关了整整几个月的时间。   他喝了水,陡然一拍脑袋:“哎呀,不好,我忘了跟云敛的约定了!”   闭关了这几个月的时间,也不知道外面情势究竟怎么样了,如意山庄现在如何,云敛回去如意山庄见不到他,会不会担心得要命。   他心急与云敛的约定,匆匆抽出“明心”剑,沾了点水到脸上,就要把胡子刮下来,身后忽然有人叫了一声:“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他回头一望,只见身后穿着同样服饰的一群家丁急急朝着河边奔来,手里都拿着木棒、刀剑一类的武器。   “将他绑起来!”众家丁来到河边,为首的一名指着沈喻风,命令道。   沈喻风站起身来,道:“各位,你们认错人了吧。”   那为首的家丁冷笑道:“抓的就是你!姓赵的大胡子!兄弟们从城里追了十几天,终于可逮到你了,快,把他带走!”   沈喻风无奈轻笑,他刚从山上闭关出来,怎么可能会是眼前人这群抓捕了十来天的对象?   他心知这群人必定是认错了人,不再纠缠,携了长剑与玉笛便要准备动身回如意山庄。   那群家丁见他动了一下,急忙呼喝着上前围住他。   沈喻风也不在意,刚准备绕开这群人,没想到那群家丁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大网,往他头上罩去。   他起初以为这群人手无寸铁,是一群莽撞无知的仆从,没有做过多挣扎,而是绕开一步,担心出手太重伤了人。   谁知那张网上竟好像洒了什么药粉一样,沈喻风一嗅到那股酸辣刺鼻的味道,暗叫糟糕,立马屏息凝气。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他感到自己眼前景物一花,双脚一软,旋即人事不醒,倒晕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 结束,云敛5章后上线 第二卷 自在观心 第21章 君子如故   沈喻风再度睁开眼时,是被晃醒的,他发现自己坐在一辆破烂的囚车内,而囚车正行走在一条完全陌生的大路上,车前车后跟满了人,三人一列,马头并驾齐驱,不知往什么地方驶去。   在他身下铺了张草席,旁边还摆着一个水囊和几块馒头,他小幅度地挣扎一下,发现果不其然全身酸软难忍,显然身上所中之药还没有解。   “这位兄弟。”他迎着火辣的日光,抬头跟车侧一匹马上骑着的家丁打了声招呼。   那人闻声望了过来,沈喻风道:“你们抓错人了,请放开我吧。”   那人听闻之后却没有任何反应,反而又转过头去。   沈喻风又在囚车内叫了几声,那人依旧对他不置理会,好像聋了一般。   沈喻风十分莫名其妙,也不知自己究竟是遇到什么怪事,他低头在怀中抓了一把,发现“明心”剑与“泣骨”笛不在身上,他再稍稍侧首,往为首那名家丁望去,果然看到长剑与玉笛都被塞在那人马背上的鞍囊里。   没有武器,看来只能靠自己身上双极功功力破开囚车桎梏,但他思前想后,始终不敢下定决心运转双极之能。若是穴道被封,运转双脉之力确实可破,但眼下他中的是不知名的毒药,毒性蔓延全身经脉,运转功体能解破还好,若是解不开,毒性受到刺激,倒流回五脏六腑,那他就只有一命呜呼的下场了。   这群人举止诡异,训练有素,应该不是出自什么无名小派,但他在江湖上从未听说过这些人物,拿捏不准这群人的身份来历,也不懂这群人究竟抓他去做什么。   他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到处透着古怪的氛围,想不明白,只好拿起手上干粮,先喂饱自己肚子再说。   过了三四天后,这一群人囚着沈喻绕过几重大路,来到一座城门前。   沈喻风眯着望去,只见城门上铁画银钩,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自在城。   也是一个完全没听说过的地方。   自在城城门紧闭,门前一个人也没有。押送他的一行人来到城门前,驻足停步,为首的家丁使唤身旁一人:“去,叫他们开门,说我们把姓赵的奸贼抓回来了。”   那人依言去敲门,片顷,城内响起“哐当”“哐当”的敲击声作为回应,接着,城门发出“吱呀”的一声,沉重的两扇大门缓缓向两边开启。   那为首的人又道:“大家进城。”   就在车马队伍刚刚进城的时候,忽然,城门上有一道黑影俯冲而下,直接朝这群人飞来。   众人大喊起来:“有人劫车,大家小心!”   一个黑色身影落到车队前头,手持长鞭,汹汹袭来,车队带头之人被她鞭子所挟带来的罡风扫落,落下马背,倒在地上。   那人袭击速度无比迅猛,又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很快所有人都被她打落下来,转眼来到囚车上,沈喻风看清她的面容,是一个穿着黑衣劲装的女子,秀眉深目,高鼻薄唇,像是个番邦之人。   她二话不说,直接抽出背上所背的长刀,往囚车上的钢条奋力砍下,无奈囚车皆为精钢所制,她一刀劈下,只能在钢条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   她痛骂一声,对着沈喻风喊道:“大哥!你没事吧?”   沈喻风抬起头,露出厚重虬须中的一双明湛眼睛,与她对视。   待看清沈喻风正脸,她咦了一声:“你是谁?”   不待沈喻风开口交代来历,那群家丁已经先后起身,围了上来:“大家冲啊,别让她把人救走了!”   那女子见他们就要围上来,又看了沈喻风一眼,而后一脸茫然地摇摇头,脚尖在囚车车板上一点,掠身而去。   为首那人盯着她远去的背影,气喘吁吁道:“算她跑得快,不然连这丫头也抓了!”   他吆喝众人道:“大家快点进城!”   众人纷纷收拾东西,重新上路,将囚着沈喻风的马车围在中间,驶进自在城。   在他们进城后,城门再度轰然紧闭。   沈喻风坐在囚车上,借着钢条看着道路两边景观,发觉这个自在城高屋建瓴,规模宏大,建筑古朴,绝非几年功夫所能建成,当下更是窦疑不解,囚车行走路上,只见到路上只有零星几个人,穿着衣饰却与外面的人没什么差别。   他暗自思忖道:“这自在城看着挺大,却没几个人,真是奇怪了,这么大的一座城,为何之前从未听说过?”   众人拖着囚车,来到城中最大的城主府邸前,为首那人命众人停下,下了马,在门前垂首站立,不到片刻,自门内走出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为首那家丁立刻迎上去,毕恭毕敬道:“张管事,我们已经抓到赵凛怀了,喏,就在这里。”他手指着身后囚车上的沈喻风。   那中年男子道:“哦?抓到了?”   他眯起一双三角眼,向囚车里望了一眼,嘶了一声,怪声怪气道:“怪哉,嗯,老夫觉得,这个,嗯嗯——”   那为首的急忙将一锭白银塞进他手里,赔着笑脸道:“这是小的们孝敬张管事的,小小敬意,还望不要见怪。”   那中年男子三角眼中贼光一闪,转而换了语气:“嗯嗯,不错,不错,你们完成城主之命,当有重赏,先下去吧,过两天等城主寿宴办完,你们再来账房拿赏钱。”   他向身后站着的两名仆从招招手:“将人押进无心阁去,好好看守着,要是再让他逃走了,你们全都得以死谢罪!”   那两人齐声应道:“是。”   接着从那批家丁手里接过拖着囚车的缰绳,将马车绕了个圈,拖到另一条街的后门进去。   他们将囚车拉到一处阁楼前,系好缰绳,解开囚车上的锁链,直接将车内的沈喻风拉下来。   他身上一点力道也没有,什么反抗的动作也做不了,任由那两人将他押进一处宅院,送进一间杂物间。   那两人将他锁进杂物间后,也没有立马离开,而是站在外面窃窃私语。   “哎,小张儿,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怪怪的?”   “哪里怪怪的,人不是又回来了?”   那人再度压低声音:“听说之前被这个姓赵的逃走,城主赐死了一批人啊。”   “对啊,你看阿七他们就是奉了城主的命去抓人的。”   “可我看他长得跟之前的不太一样啊。”   “嘘!小声点,能交差就行,管他是不是同一个人。”   “万一城主发现抓错人了怎么办?”   “抓不到人,逃不过一死,抓错人,还有机会将功补过,你会选哪一种?”   “想想也是,城主要知道抓不到姓赵的肯定大发雷霆,抓错了还能说是心急完成命令,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就是,走吧走吧,我们明天再来。”   接着两人不再交谈,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喻风坐在杂物堆中,将他们的话停在耳中,心下澄明一片。原来这群家丁是明知抓错人,还故意不放他走,为了完成那个所谓城主的命令,抓他来交差,好拖延时间。   他感到无比恼怒,心想:“你们为了完成自己命令,就抓了一个无辜的人来顶罪,有没有想过这个被你们无辜牵连的人该怎么办!”   本来不急于脱身的他很快转变想法,感觉如果再这么被动下去,对自己实无好处,于是决定大着胆子试上一回。   他先小小运功片刻,试着以双脉之力破解毒性。   幸运的是,发觉这群人给他下的药毒性并没他想象中那么重,就这么短短瞬间已经使体内功力已经恢复一小半,而且一点意外症状也没有,相信只要再运功两个时辰,便可冲破体内药性,恢复正常体力。   他打坐半日,再度睁眼醒来,已是半夜,身上药性已经全部被阴阳双脉冲洗无存。   他却是没顾得上收检效果,而是戒备起来。   因为他发觉除他之外,这里还有着另一道陌生气息。   门外站了一人,已经不知多久,冷冷的月光将他的身影投在门板上,看着是个身形伟岸的男子背影。   沈喻风刚想问是谁,门外那人先他一步开了口,声音粗狂刚厉,带有浓浓的番腔鼻音,汉语语调却殊为正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喻风嗤笑道:“我怎么会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人道:“你有本事离开,为什么不离开?”   这人不知是谁,从哪里而来,问的问题也是莫名其妙,沈喻风隐隐有被冒犯到的感觉,却仍然有耐心回答他的问题:“我现在离不开。”   那人顿了顿,又道:“你有武功在身,只要杀了白天那两个人,不就可以离开了吗?”   沈喻风听了更是不悦,这个人出口就是杀人,完全看不出对性命的敬重,与外面自在城那群自私自利的人没什么两样,可见都是一样的一丘之貉,他冷冷道:“杀人也有杀人的规矩,别人没要我的命,我就要置别人而死地,天下间断没这样的道理!”   此时却听门外那人陡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好好,说得好,不愧我赵某人千里赶来相救,阁下这番雅量,不枉赵某深夜走这一趟!”   随着豪爽笑声落下,只听外面锁链声锵然落地,接着外面那人推门而入。沈喻风朝门边望去,只见他颀长的身躯逆着月光,站立门边,脸上蓬松松的一大片胡须,罩住半张脸,竟然也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   他心头猛然重重一跳,顿时想到什么似的,脱口而出道:“你才是那个自在城要抓的赵凛怀!” 第22章 君子如故(二)   那人哈哈大笑道:“不错,他们要抓的是我赵某人,你是被抓错了人喽!”   他大步跨进房间,直面沈喻风。   沈喻风问道:“那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此人既是自在城真正要抓的人,那就该远远避开才是,怎么还回到这里来?   赵凛怀道:“看看你究竟值不值得我来救。如果你是个好人,我就来救你。”   沈喻风顿了下,又问道:“如果我没有如你所愿呢?”   赵凛怀理所当然道:“那我便杀了你,以免败坏我的名声。”   沈喻风一怔,此人看似杀伐无常,性情之随性不羁倒是大大出乎他意外。明白方才赵凛怀杀人之言云云是为了试探他,心中那点愤懑已经消失殆尽,他也随之笑道:“那现在你是来救我的?”   赵凛怀道:“对。”   沈喻风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赵凛怀道:“这个嘛,我与自在城的城主施光赫有一些嫌隙,被抓了过来,哈哈,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说起来就是一些个人恩怨罢了,不足一提,走吧,没必要在这种地方枉费时间。”他不打算在这种问题下多作解释,说着说着就要来拉沈喻风的手。   沈喻风却往后一躲,摇摇头:“我若是走了,那些人一定会被我所连累。”   赵凛怀先是一诧,继而笑道:“他们抓了你来,你还要替他们考虑身家性命?你这位小兄弟的仁慈程度未免也太过了些!”   他说着这些毫无敬重的话,眼中隐隐浮现讥讽之色。   沈喻风却没生气,反而镇定自若道:“他们怎么做,是他们的事,我怎么做,是我的事。”   赵凛怀闻言一震,一双深邃的眼睛向他望上一眼,道:“不错,果然有些意思。”   他虽为了救沈喻风而来,但说到底也是为了不让自己背负害人罪名而已,说是救人,还其实还怀着一些施舍怜悯与不屑的意思在其中,方才见沈喻风的回复深得他意,才忍不住推门而来与他畅谈,其实归根到底都没将这个可怜的江湖草莽人士放在眼里,但现下听了沈喻风这桩话,才真正生出些许敬意来,于是缓下冷嘲热讽的语调,放轻了声音问道:“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沈喻风正想回答出自己的名字,话到嘴边,又临时收了出去,沉吟片刻,道:“我叫李涵。”   他的一整张嘴巴被胡子完全遮盖住,赵凛怀也没注意到他异常之处,朝他走近一步,又问道:“李兄弟,你是在哪里被抓来的?”   沈喻风道:“我是在河边喝水,遇到那群家丁打扮的人。”   他念及那日的遭遇,仍是有些不忿:“其实我本是躲在山中练功,忘了岁月流逝,才会不觉间长出了这些胡子,刚巧被他们当做了你。我本来想逃走,没想到他们不知道在罗网上下了什么怪异的毒药,致使我全身无力,只能束手就擒。”   赵凛怀惊讶道:“原来李兄弟是中了他们的‘雪中禅’才被抓的?嗯,怪不得怪不得,这种迷药只有自在城城主才有,其毒性之强天下罕有,专门用来针对武功高强的人,功夫越厉害的人遭到的反噬就越强,你逃不过也是自然。”   不待沈喻风回应,他又大笑一声:“哈哈,没想到,真是没想到,施光赫这老贼为了抓我赵某人真是煞费苦心,不错不错。”   沈喻风不觉感到好笑,这个人说话直来直去,毫无顾忌与心机,倒是意外合他性情。一人光明磊落,一人洒脱直爽,两人寥寥相谈几句,更加觉得有意思起来。   交谈半晌,赵凛怀忽地感叹道:“兄弟,我们两人身形相似,被抓错了人,今夜又刚好在这自在城中相遇,这岂非是一种缘分?”   他顿了顿,随即突然想到什么,低下头想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再度抬起头,道,“李兄弟,虽然只有交谈寥寥数句,但赵某人钦佩于李兄弟的为人,觉得与你性情相契,意气相投,不如我们趁此天时地利,就此结拜为异性兄弟,如何?”   沈喻风怔了怔:“这,赵兄弟说笑了,我们从相识到现在连一刻钟时间也没有,这也实在突然了些。”   赵凛怀笑道:“哈哈,没开玩笑没开玩笑,赵某人交朋友从不在乎相识多久,只要合得来就可以,何况赵某人四十出头,做你大哥绰绰有余喽!”   沈喻风一愣,没想到他看上去豪放矫健,意气风发,竟然已经有四十岁了。他忙推辞道:“赵大哥,结拜的事情不忙,我只想知道,这个自在城到底是什么地方。”   赵凛怀一诧:“兄弟身为中原人,竟然不知道自在城。”   见沈喻风摇摇头,他解释道:“这是朝廷的地方。”   赵凛怀道:“自在城是中原朝廷与突厥驻兵交换情报的地方,城主施光赫为当今六王爷的属下,性格暴虐自负,若不是他给城中之人下了死令,自在城的人也不会为了交差,随便抓了一个人来顶替我。”   沈喻风自他出声进门开始,便觉得他言行举止、说话腔调都不像中原人士,现下听他说到“突厥”二字,脑中澄澈,一下子就警惕过来:“你是突厥人?”   便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急切的脚步声,接着一个黑影撞了进来,打断两人对话。   沈喻风定睛一看,来者一身黑衣,正是白日里城门外那名想要劫走沈喻风的番邦女子。   赵凛怀慢条斯理道:“红怜,怎么了?”   那女子气喘吁吁道:“大哥,施光赫那老贼发现我们进城了!正在加派人手打算围剿我们,现在正朝无心阁过来!”   沈喻风恍然道:“原来你们是一对兄妹,嗯,你们都是突厥人。”   突厥位于边陲以北,与中原连年征战,双方积怨多年,甚少往来,沈喻风从没见过突厥人,只是听庄中老仆偶尔说起过,没想到这一趟竟然直接遇上了两个。   赵凛怀冷哼一声,道:“突厥人又如何?”   他负手而立,眼神轻蔑,语气中满是不屑与傲然。   沈喻风被这个回答震得略一晃神,片刻,也随之道:“不错,突厥人又如何?”   别说赵凛怀是突厥人,就算只是一个普通的山野村夫,只要契他性情,都是他的朋友。   这席话更加得赵凛怀心意,不由脱口称赞道:“好,中原竟然还有兄弟这样的磊落人物!赵某人今夜这一趟果然来得值了!”   他与沈喻风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意。   一个为救素不相识的路人深涉险境,一个宁愿被抓错囚禁也不愿伤人窜逃,两人身上都拥有一种仁义之气,使得沈喻风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与云敛虽然也称意气相投,但因为关系过于暧昧的缘故,两人说话间总是存着若有若无的调情之意,很多心里话总是无法说得太明白,从没有过在赵凛怀面前这般坦坦荡荡的快意。   他想,这个朋友,他交定了。   被晾在一边的红怜咦了一声,看着这人,又看看沈喻风,见时间紧急,又急忙催促道:“大哥,我们快走吧!施光赫的人马就要来了!”   他们同时往外望去,果然可见阁楼外面火光窜动,人声鼎沸,正在西南方位朝这处赶来。   赵凛怀道:“李兄弟,跟我们走吧。”   沈喻风道:“没问题,我跟你们一起闯出去!要出去就一起出去,要被抓就一起被抓!”   赵凛怀眼中迸发炽热光亮,陡然激动大喊道:“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看着沈喻风的眼神又比适才变得更加亲切,坦言道:“兄弟,实不相瞒,我们兄妹其实不是普通江湖人士,而是突厥使臣,奉送吾主命令来到中原,向中原皇帝传达吾主求和之意,没想到路上遇到自在城之人,我兄妹二人人生地不熟,就被骗了过来,困在城中,前几日我们兄妹趁乱逃出,施光赫那老贼派了人不断追查,害得我们兄妹不得不分开。若不是我们听到自在城抓人回城的风声,同时回到自在城打探消息,赵某人也不会有与家妹重逢的机会。算起来,李兄弟也是我们兄妹二人的恩人。”   他将话说得隐隐若若,沈喻风却是明白,中原朝廷与突厥征战多年,绝不可能说求和就求和,赵凛怀说是奉了求和密林来到中原,其实根本有所隐瞒,沈喻风也明白其中道理,没有再问下去,毕竟赵凛怀能将自己的使臣身份告知,证明已经是极其器重他这个人了。   沈喻风转换念头,摇摇头道:“按照赵大哥所言,既然已经涉及到家国大事,那理应不容推延,赵大哥这么一直逃避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按照我的想法,与其躲躲藏藏,坐以待毙,不然坦然面对来敌!”   赵凛怀听完不语,陷入沉思中,久久之后,忽地一阵大笑:“不错不错,兄弟说得在理,问心无愧的人成了过街老鼠,心思鬼祟的人坐拥庙堂,实在可笑至极!今日赵某人就要来改写这个故事的走向!不躲了!”   他摆手道:“不躲了!就跟施光赫干上了!”   沈喻风为他笑声感染,也一时生出了豪迈之气,陡然长长舒了口气,道:“不管赵大哥作何选择,我都愿与二位共进退!”   他说着就要站起身来,然而打坐一下午,又是刚刚恢复功力,双脚都麻了,站起瞬间差点摔倒,冷不丁赵凛怀已经伸手到他跟前,搀住了他,两人齐声大笑,互相携着手往火光来处行去。   ***   沈喻风与赵凛怀并肩而行,身后跟着那名名叫红怜的女子,三人一起走到无心阁外的林荫小道上,与自在城的人狭路相逢。   沈喻风借着对面冲天火光,打量着对方人马。   只见对面乌泱泱站立上百仆从,人人手上都提着刀剑与麻绳,簇拥着一名身穿华服的中年男子,体态雍和,天庭饱满,五官分明,眼底却充满浓浓的暴戾之色。   赵凛怀在他耳旁道:“李兄弟,站在你面前的便是自在城城主施光赫,他旁边那人是自在城的头号军师,名叫公冶明,此人行事老辣,机智百出,你要小心了。”   沈喻风这才注意到除施光赫外,身旁还站着一名头戴纶巾的文人秀士,他面容秀丽,唇下留着三绺小须,是个端端正正的读书人样貌。   此人身形削瘦,衣着朴素,站在一身锦服的施光赫身边毫无存在感,沈喻风方才也是注意力全在施光赫身上,没有发现这个人的存在,但一旦只要向他望上一眼,便能感受到他身上一股见之难忘的儒雅气质。   沈喻风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似的,自发现了公冶明的存在后,就一直盯着他的脸看。   那公冶明仿佛也察觉到他的视线,把目光从赵凛怀身上移开,向他扫了一眼。   施光赫命令身后众人往后退开三步,才向赵凛怀躬身道:“赵世子上次擅自离开,害得在下还没来得及一尽地主之谊,真是遗憾万分,难得世子今夜主动出现,倒少了在下耗费人力寻找。”   沈喻风暗自咦了一声,原来赵凛怀并不仅是外邦使臣,他竟然还是突厥的世子。   赵凛怀却是漫不经心,道:“老狐狸有话就说,少打这些狗屁不通的机锋话!听得就令人觉得恶心反胃!”   那施光赫被他在众属下面前这么奚落一顿,脸上挂不住,悻悻道:“世子身份尊贵,自然是比在下更加绣口锦心的,就是不知道在六王爷面前也能不能这么横?”   赵凛怀一听到“六王爷”三字,一直漫不经心的神情才终于收敛,低声道:“六王爷也来了?”   施光赫道:“六王爷已经知道赵世子来到中原的事情了,正派人来自在城杀人灭口呢。”   赵凛怀神色忽而凝重起来,愁眉不语,沈喻风还没见过他这种样子,正想问这个“六王爷”是何许人物,为何令他如此如临大敌,赵凛怀却突然道:“说罢,你想做什么?”   施光赫笑眯眯道:“世子殿下,实不相瞒,其实当下跟我合作,才是唯一的出路。”   红怜在一旁拉着赵凛怀衣袖,小声道:“大哥,不要相信他,我们身上有扳倒六王爷的证据,直接进京找中原的皇帝,把东西交上去!”   赵凛怀反而轻轻将她推开,对施光赫道:“好,我跟你合作。”   不待施光赫展出笑意,他又道:“前提是,你要将他们两个送出城去。”   施光赫道:“这是自然,现在就可以送他们出去。”   红怜一下子就急了:“大哥,我不走!要留下一起留下!你留在这里很危险,李大哥,你说说话!”她见劝解无用,又向沈喻风求救。   沈喻风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没有出声,他知道这是赵凛怀与自在城之间的事情,自己没有立场过问赵凛怀的决定,赵凛怀安抚红怜几句,又对他道:“事出紧急,为兄使命在身,顾虑重重,不得不临时改变主意,就请李兄弟暂时帮我照顾这个妹子吧。”   沈喻风道:“好,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她,直至等到赵大哥回来。”   赵凛怀拱手道:“有劳了。”   红怜依旧哭喊着拉着他:“大哥!”   “走吧!”赵凛怀直接将她往沈喻风那边推去,接着直接摆摆手,跟着施光赫一起走进内室。 第23章 黑衣麻仙   红怜只是哭了一会儿,很快擦起眼泪,主动对沈喻风道:“李大哥,我们走吧。”   沈喻风点点头,与她一起被自在城的人押送出城去。   自在城的人担心他们在城中闹事,在押送他们的路上始终紧随他们身侧,一步也没有分离,沈喻风两人生怕被他们听到什么秘密,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以眼神示意彼此。   来到城门口,那群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将两人用力往城外方向一推:“去!”   沈喻风与红怜被双双推出城门,红怜身躯瘦弱,被他们一推之后,差点摔倒在地,沈喻风见状忙将人扶住,心中无明业火蓦地窜起,朝那群人喝道:“无礼至极!”   他将人扶起,叫了一声:“红怜……”   却见红怜不听不应,只是定定地看着城门边的一个方位。   沈喻风顺着她视线看去,就见得城门口的大槐树下有两名壮年男子,一个缺了条左腿,一个瞎了一只眼,两人相貌颇为相似,看着像是一对手足兄弟,正在大打出手。两人眼神凶狠,手足并上,撕咬抓扯对方的五官和四肢,打的是衣衫褴褛,头破血流。   而离他们比较近的这一侧,还站着另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   那老人背对着沈喻风二人,拄着手杖,身躯佝偻,全身除了头部外都笼罩在一袭深沉如墨的黑袍中,看上去竟隐隐有些邪气。   只听他蛊惑般的声音接连响起:“不错不错,你兄弟一只眼睛是好的,而你的眼睛是坏的,他凭什么比你多一只眼睛?打瞎他!让他也跟你一样变成独眼瞎!”   “他两条腿还比不过你一条腿,真是够没出息的,嗯嗯,对对对,就打他那个地方,可以的,把他打残废了,他就不敢再笑你了!”   他竟然是在唆使着那两兄弟打架。   那几名自在城的人也看到树下三人,愤而骂道:“呸,又是这几个老弱病残,天天来我们城门打架斗殴,真是晦气!”   他们骂骂咧咧几句,重新走进城,关上城门。   红怜只看了一会儿,很快想起了正事,收回目光,对沈喻风道:“李大哥,我们不要管闲事了,先走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着沈喻风眨眼睛,沈喻风明白她是要跟他找个地方商议接下来的计划,点头道:“好,我们走吧。”   沈喻风跟红怜一齐走出自在城,走出三四十步,还能清晰听到身后那两兄弟。沈喻风听着听着,又忍不住回头望去,见那瞎子已经咬下另一个人手臂上的一块肉,而另一人也狠狠抓住他的头发。   至于那名老人,还在旁边起哄着,沈喻风看得不忍,不禁停下脚步,转身道:“几位,请容在下一言,你们这样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那正打架的两兄弟被他打断,停下打斗的动作,一齐望了过来,那黑衣老人也转过身来。   红怜看清他的面容,霎时间花容失色,惊呼一声,主动躲到沈喻风身后:“李大哥,那个人,那个人……”   原来那黑衣老人双眼一大一小,脸上布满枯斑、皱纹与麻子,长得奇丑无比。   饶是沈喻风并非以貌取人之人,也不禁觉得有些倒胃口。   那老人不怀善意的眼神只在沈喻风身上停留短短数瞬,便定在红怜身上,阴恻恻道:“年轻人,多管闲事会短命的。”   他虽看似老迈,声音听上去却有如玉石之声,抑扬顿挫,跟个年轻人一样。   他落下这句话后,不待沈喻风开口,又转过去,朝那两兄弟严声道:“你们只有一个能活着!继续打,往死里打!”   那本已停下的一对兄弟,对上彼此眼神,又继续对打撕咬起来。   沈喻风见苦劝无益,摇摇头,带着红怜走了。   两人穿梭山林,在林中休息一夜,到了翌日一早,沈喻风外出打猎,提着几只野兔回来,拿到河边开腹清洗。   红怜不愿坐享其成,说着要来帮他的忙,但沈喻风看她拔毛的动作生疏无比,显然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便有心问道:“你大哥是突厥世子,那你便是公主了?”   红怜摇头道:“我不是公主,我只是大哥以前的随身丫头,那时候有个将军想强娶我做妾,大哥听说之后,为了让那个人彻底死心,就跟我结拜成兄妹,让我得以不用做别人的小妾。”   沈喻风了然道:“嗯,原来如此,看来他很疼你。”   红怜低声道:“是,大哥很疼我的,他明知道中原知道有多危险,还愿意带我过来,就是因为知道我喜欢中原的山水。”说到这里,不由一滴泪珠自眼眸中滑落,往下坠去。她忙擦拭了眼泪,放下手上的野兔,向沈喻风恳求道:“李大哥,我想去救我哥哥,你能不能帮帮我,我现在只有你了。”   沈喻风道:“但是现在进不去自在城,我们又要如何去救他?”   红怜神色霎时变得沮丧起来,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昨天我们能够进城,是因为刚好在城门遇到两个巡逻兵,大哥打晕他们,跟我换上他们的衣服,才能够潜进城,不过施光赫那老贼知道我们怎么进来的,以后定会加严戒备,这个方法就没办法用了。”   沈喻风听完沉默一阵,据红怜所言,自在城有朝廷重兵把守,从不准外人进出,他们只有两个人,又要如何闯过高不可攀的城墙和守卫森严的重兵,将人平安救出。   两人不语,都在思索着救人之法。   过了片刻,沈喻风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他们昨夜说的那个六王爷是什么人?”   红怜道:“六王爷是中原皇帝身边的红人,权势喧天,曾在朝堂上怂恿皇帝与我们开战,我们来到中原就是为了把他密谋叛乱的证据交给中原皇帝。”   沈喻风身为江湖人士,对朝堂之事了解甚少,在此之前,什么自在城,什么六王爷,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没想到自己竟然误打误撞,掉落这样的国家机密大事中。   他苦思许久,更是觉得这其中关系层层叠叠,错综复杂,凭他一个局外人,怎么也无法洞察透彻,更遑论找出什么有用的解救之法,然而赵凛怀与他情义相交,于情于理,都是应该去将人救出来的。便道:“不如这样,我们吃完东西,改换一下身份,再去城门口蹲守,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溜进城去。”   红怜没有赵凛怀在身边,没有什么主意,应了声“好”。   他们吃完东西,来到一处农户家,凭着身上仅剩的银两购置衣着,分别换上了农夫与村姑打扮。   沈喻风到了现在,才有时间将这恼人的虬髯胡子刮掉。   他向农户借了一把镰刀,在院子里打了点水,蘸在脸上,准备开始刮胡子,红怜见状,说着要来帮忙。   沈喻风急忙推却道:“怎敢劳烦姑娘,我自己来。”   他与红怜相处不到两日,知道这姑娘性格与赵凛怀一样直来直去,丝毫不懂得男女有别,与中原姑娘完全不同,生怕引起误会,背对着红怜,一刀一刀,开始刮下脸上胡须。   等刮完胡子,他转身对红怜道:“好了。”   红怜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实面容,愣了一愣,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说道:“李大哥,原来你长得这么年轻俊美啊!我一直以为你跟我大哥同个年纪呢!”   沈喻风不由失笑,红怜又问道:“李大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沈喻风笑容一敛,思忖了下,给了个无关紧要的答案:“算有吧,我帮你救出赵大哥后,就要回家去见他。”   红怜叹道:“啊,好可惜啊……”   沈喻风轻嗽一声,主动岔开话题,道:“走吧。”   他们改头换面,重新来到城门处,沿着高逾百丈的城墙不断来回走动转悠,商讨着翻越城墙之法。然而这城墙高不可攀,凭沈喻风武功之高,都没有绝对信心攀岩而上,何况还要带着一个红怜。   两人一边仰视城墙灰砖,一边踌躇徘徊,过了一盏茶功夫,那名黑衣老人与那互相残杀的两兄弟又如昨日一般前来,继续在树下对打互殴起来。   见到沈喻风与红怜在城墙前奔走的身影,那黑衣老人轻轻哼了一声。   沈喻风听到声音,没有理他,红怜却是因为找不到进城方法,心里越来越急躁,将怒气发作到他身上,骂他道:“你这个为老不尊的老家伙,就知道欺负老实人,人家明明都那么可怜了,你还唆使他们自相残杀!”   那黑衣老人意有所指道:“老朽当然不是什么好人,当好人有什么好,天生劳碌命,脑袋不会转弯,只能在城外干着急。”   红怜冷笑道:“就会说风凉话!我们劳碌是为了救人,跟你没有可比性,你有本事也跟着我们进城啊!”   那黑衣老人丑陋的脸皮上下颤动,道:“我当然有本事进自在城,老朽行遍九州四海,天下间还没有什么地方能拦住老朽脚步,区区一个自在城,嘿嘿,当然不在话下。”   沈喻风闻言眉峰一动,没想到这个老人深藏不露。红怜也是暗暗惊喜,她脸上不动声色,抱臂倚在墙边,摇头道:“骗人!这城墙这么高又这么陡,武功再厉害的人也飞不上去,除非你演示给我们看看,否则你的话呀,我连一个字都不信!”   那黑衣老人道:“哼,小丫头鬼心思多得很,想要以激将法骗我帮你们进城,对不对?”   红怜被他戳中自己想法,微微讪然,仍是语气蛮横道:“那又怎么样?你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   “老朽当然有本事帮你们进城,不过嘛,我不做无本买卖。”   “那你想做什么?”   “跟老朽做一个赌约。”   红怜好奇道:“赌什么?”   他伸手指向树下那对打的两兄弟,道:“只要你们能让方家兄弟身上残缺的地方恢复原状,老朽就助你们进城。”   红怜俏脸一冷,跺脚道:“你这不是欺负人嘛!哪有将残缺的手脚眼睛重新接回去的道理!”她一把搂住沈喻风的臂膀,“李大哥我们走!不跟这个人说话。”   沈喻风虽然一直没出声,但始终将他们的话听在耳中,对红怜轻轻一摇头,上前一步,对黑衣老人道:“你确定只要我们打赌赢了,你就帮我们进城?”   黑衣老人一脸理所当然:“这是自然,老朽一言九鼎,绝无虚言。”   沈喻风道:“好,我跟你赌。”   红怜拉住他衣袖,小声道:“李大哥,你不要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沈喻风轻轻推开她:“无妨,试一试。” 第24章 黑衣麻仙(二)   他来到那缠斗在一起的两兄弟面前,看着他们将彼此咬得血肉模糊的发狂样子。   原来这两兄弟一人叫“方去善”,一人叫“方不仁”,是驻守在附近山头上一对有名的山贼,以抢劫财物为生,被黑衣老人抓到这里来,给他们下了迷乱心智的蛊术,不断挑动激化他们之间矛盾,使得他们大打出手。   沈喻风看着这两兄弟,突然出声道:“住手!”   那两人听到他的声音稍稍迟疑了下,但是又很快打起来。   沈喻风顿时便明白了,这两人虽然受黑衣老人控制,但尚未完全丧失自我意识,在被他叫了一句之后,恢复了短短一瞬的自我意识。   他直接冲进两人之间,将他们隔绝开来,两兄弟对打的动作一滞,只能停下来,先将他推开,沈喻风又稍稍施力,以双极功法强行按住他们的双手,使得两人动弹不得,全然无法挣脱,两人被沈喻风打岔,十分恼火,步调一转,竟然一致对外,开始合作围攻起他来。   沈喻风身形飘忽,在两人之间游走不定,倏忽间一出手,其中一手点出二指戳向瞎子的右眼,另一手握成拳状,向那瘸子完好的右腿打去。   方家兄弟被他这连番动作吓得连连后退,瞎子立马收回攻击沈喻风的双手,转而大呼一声,以双掌掩住自己的眼珠;瘸子也忙半跪下\身,拼命捂住自己单薄的一条腿。   沈喻风抓准这两人弱点,也看出这两人的优势,心中有了主意,又接连出掌,将方家兄弟赶到同一侧,方家兄弟得以挨在一处,二话不说,两人肩并着肩,背靠而立,竟然以四只手臂、三只腿的方式有模有样地与沈喻风打起来。   他兄弟二人能以残缺之躯称霸山野一带,当然有其独门秘诀。瞎子眼睛看不见左侧动静,由瘸子替他观察敌人动向;瘸子失了一条左脚,由瞎子为他阻挡左侧攻击,两人合为一体,同心同劳,又能看到比单人更广阔的视野,自然战无不胜。   他们以往便是以这种方式对付过路商人,抢掠他们的财物,眼下以这种方式与沈喻风对战,随着动作渐渐生疏,他们也缓缓拾回往日记忆,眼神复归清明,向着沈喻风的拳头虽未停止,动作却已经缓慢下来。   沈喻风见事不宜迟,又连接对两人道:“你砍断他的腿,就能让你的左腿回来吗?”   “你戳瞎他的眼睛,便能让你的双眼复原吗?”   他语调平稳,不紧不慢,将其中隐含的双脉之力,透过气音传送到方家兄弟耳孔中,两人双耳受此刺激,蓦地响起一声尖鸣,大叫一声,一齐向后倒在地上。   两人透过彼此瞳孔,看到自己狼狈模样,瞠目结舌,好像从长久的睡梦中醒来,眼神中一片迷茫。   沈喻风收回掌,走到黑衣老人与红怜身边,道:“我赢了。”   那黑衣老人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阴沉冷笑道:“呵呵,这也能算赢?”   沈喻风淡然道:“你可以问问他们想不想要,如果他们不想要恢复一眼一腿,我们又何苦强加给他们?”   方家兄弟也互相搀扶着,走过来道:“我们兄弟两人对恢复眼睛和腿脚没兴趣,我们决定站在李公子这一边。”   沈喻风对黑衣老人道:“对他们兄弟而言,恢复神智是比身躯复原还要更加有意义的事情,现在他们愿意放弃后者,转而选择前者,就证明他们并不需要我多此一举。”   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能助人恢复残缺身躯的神功,黑衣老人提出此计不过是为了为难沈喻风而已,而沈喻风也明白他的意思,为了狠狠挫这种小人的锐气,也为了解救那对兄弟,才答应与他打赌。而在解开方家兄弟身上的迷魂术后,方家兄弟会反过来帮他说话这件事,却是出乎他意外。   黑衣老人陡然喝道:“不行!这样不算数!我们的赌约可是说了让他们的眼睛和腿脚复原,而不是恢复记忆!”   沈喻风摆下脸道:“那你想如何?”   红怜也在一旁帮腔:“你这个坏老头,明明说好愿赌服输的,你怎么还耍赖呢!”   黑衣老人冷冷道:“要进去也行,除非你们再答应为我做一件事。”   他这么频频提出要求,让沈喻风十分意外,沈喻风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摇摇头,道:“可惜我却不信你了。”   “你——”那黑衣老人一时气结,怒冲冲道,“好,不由得你不信!为了证明老朽所言绝非诓骗,现在就带你们进城去!”   沈喻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颔首道:“听好了,现在是你想带我们进城,而不是我们有求于你。”   黑衣老人没有反驳,只是冷哼道:“哼,跟我来吧!”   沈喻风应道:“好。”   他与红怜收拾东西,准备跟黑衣老人一起离开,走之前,方家兄弟又向他行了躬身礼:“感谢李公子大恩。”   沈喻风正色道:“我并不需要你们的报答,只要你们答应我,回去后找个营生的活计,不得再干杀人掠货的事。”   方家兄弟对视一眼,道:“是!”   沈喻风颔首,随即同方家兄弟告别,与红怜跟随黑衣老人离开。   ***   那黑衣老人自称黑麻仙,擅长蛊术,来自苗疆一带。   他在面前领着路,沈喻风二人跟在他后面,寸步不离地跟着,红怜早在一旁看得喜不自禁了,在路上跟沈喻风低声道:“李大哥,你好厉害,没想到这也能赢啊!”   沈喻风也压低声音,道:“我们没赢,其实是他故意的。”   红怜一愣:“什么意思啊?”   沈喻风道:“方才他与我们打赌,我们没能完成赌约,该算输了才对,可他却反而又开出一个条件来,我看这个人是故意跟我们搭讪并立下赌约,他本身就有意想助我们进城。”   红怜秀眉微蹙,更加懵了:“为什么呀?”   沈喻风没有回答,只是冷眼盯视着身前的黑麻仙。如果只是简单想助他们进城,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这个老人故意与他们打赌,可能是有求于他们。何况这个人虽口口声声自称“老朽”,但观其言行举止与说话语调,都有一种属于少年人才有的朝气,要么是吃了什么药导致容颜急剧衰老,要么是带着伪装的面具。   总之这个人绝对没那么简单。   ***   他们三人走了半个时辰,来到自在城另一处城门,城门如方才那个一样,也是紧闭着。   沈喻风与红怜面面相觑,不懂为什么要带他们来到这里,黑麻仙道:“三天之后,便是自在城一年一度的军情汇报时刻,同时也是施光赫的五十岁生辰,到时施光赫会借着生辰名义,接待一批来自朝廷的客人,客人经由此门进入,你们就混在他们的队伍之中,保准能顺利进城。”   两人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他的用意,这处的城门隐蔽甚深,没有黑麻仙的指引,两人可能根本不会想到这里。   沈喻风对这个黑麻仙更加好奇,这个人对自在城的事情竟然如此熟悉,不像普通路人,他带着方家兄弟出现在自在城城外,显然不是偶然巧遇。   他问道:“你这么轻易答应帮我们,到底是什么用意?”   黑麻仙眼中一道寒光闪过,嘿嘿几声,却偏过了头,没有回答。   红怜附耳过来小声道:“李大哥,打他,逼他说真话。”   沈喻风微怔了下,出手擒住黑麻仙,将其双手反剪到身后,而后手指一伸,直接点在他胸前膻中穴上。   不过他不太敢用力,故而这一指点下去好像挠痒一样,无关痛痒。黑麻仙挣扎了一番,发现挣不开,怒道:“做什么?”   红怜又道:“李大哥,继续。”   沈喻风听到她的话,犹豫了一下,而后又加诸力道其上,凝气在黑麻仙脖颈背侧的大椎穴上。   黑麻仙挣扎得更加厉害:“放开!”   大椎穴这一脉是人体气血与三阳经脉阳热之气交汇之地,最为薄弱,黑麻仙被点住之后,全身血脉倒流,疼痛难忍,果然开始痛呼惨叫。   起初尚有力气挣动的他,现在被沈喻风制住,脸色涨红,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沈喻风听从红怜嘱咐,始终将人牢牢擒住,不由他动弹半分,直至他受不住,开始求饶,沈喻风才冷着脸将人放开。   沈喻风命道:“说!”   黑麻仙连退三步才勉力维持住摇摇欲坠的身躯,他捂住脖子,松了松酸软的手臂,过了一会儿,才咬牙切齿道:“我与施光赫有仇。”   沈喻风又问:“所以你想通过我们对付他?”   黑麻仙不言不语,沈喻风又喝道:“说!”   黑麻仙缓了一口气,道:“不错,我本来是想跟你们合作,好让你们进城帮我一件事,所以才引诱你们跟我打赌,被迫帮我这个忙,不过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了。”   “哦?为什么?”   黑麻仙并不回答,只是慢吞吞抬起头,看向一旁的红怜。   那目光有如一张尖利的钩子,邪气阴鸷,带着没有掩饰的浓浓欲望之色。   红怜被他那张长满麻子的怪脸吓得立马噤声,惊呼着躲到沈喻风身后。   沈喻风怒喝道:“看什么?”   黑麻仙才不甘不愿地收回目光,道:“既然被你们识破了,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哼哼,这是我的私事,凭什么告诉你们?”   沈喻风从鼻腔中发出一声气音,眼见又要动怒,黑麻仙陡然瑟缩了下,又道:“反正已经将进城的明路指给你们了,爱进不进!”   说罢,再害怕沈喻风出手伤他似的,直接缩着脖子快步溜走了。   红怜探头探脑道:“李大哥,我们该相信他吗?”   沈喻风缓缓道:“不妨试上一试,眼下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   他看着走远的黑麻仙不断揉着自己的后颈,走姿还变得摇摇晃晃的样子,目光渐渐凝重。   没想到这种人看着心计深重,结果也是个欺软怕硬之人。   他陡然心念一动,垂首看着自己的掌心,一种奇异的感觉袭上心头,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是了,以往他宽厚待人,除了敌人之外,从不喜欢使出武力对付他人,却从没意识到,对有些人再好也没用,因为这些人天生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该打上一打才听话的。   ***   三日之后,沈喻风带着红怜再度来到这个城门守着,他们带着斗笠,牵着马儿,藏身在城墙角落,等到午后时分,果然见得远处烟尘漫起,接着传来一阵匆忙的马蹄声。   一群人马正往自在城赶来。   沈喻风与红怜对视一眼,心知黑麻仙所说果然属实,于是强按捺下心中激动,静待那队人马的到来。   烟尘滚滚,那伙骑马之人来得极快,不一会儿就出现在二人的视线中,沈喻风对红怜做了个手势,嘱咐她做好动身跟上的准备,结果等转头看清队伍当头那人的五官,沈喻风却是愣了。   只见这队人马一行三四十人,身骑快马,皆是穿着一样鎏金暗纹的黑制官服,只有当先两个人穿着一身白衣,在人群中显得分外扎眼。   而其中的一个身姿出众,狂乱飞舞墨发下的面容年轻俊美,鼻头上一颗红痣若隐若现,是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容。   竟然是几个月不见的云敛。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   他见到故人,难抑心中多日不见的激动,“云敛”二字霎时间就要脱口而出,然而待看清云敛身旁一人面容,话到嘴边,又险险收回。   云敛身边还骑着另一名面容清丽,也是穿着一身白衣的女子。   那名女子沈喻风也认识,是长安柳家的千金柳含烟,也是云敛名义上的未婚妻。 第25章 城主寿宴   沈喻风见到意外出现此处的云敛与柳含烟,整个人愣在原地,旁边的红怜见势不对,忙推了他一下:“李大哥?”   他如梦方醒,摇头道:“我没事。”又往骑马队扫了一眼,“他们快到了,我数到三,我们就一起冲出去。”   红怜道:“好。”   骑马队还未来到城门,城门已经先一步由里而外朝两端开启,沈喻风低声道:“一、二、三!”   “三”字一落下,两人急速上马,在那队伍冲进自在城的同时,跟着后面一起驰行进去。   自在城内依旧如那日一般行人寥寥,那一群马队胯/下骑着的马四蹄纷乱,嘈声震天,带起路上漫天烟尘,进城后径直往最中央的城楼驰去,没有回头,沈喻风两人跟在后面,竟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更没有引起自在城开门之人的怀疑,还只当他们是一伙的。   两人在进城后,很快与他们拉开距离,调转马头,踏上另一方向的道路,沈喻风虽然已经行在另一条路上,目光却还紧紧盯着那队人马不放,在心里再三确认着:不错,他不会认错人,这个人确实是云敛。   可是,怎么会是他呢?   直至进城,他仍没有从见到云敛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听红怜在旁边道:“李大哥,今天是那老贼的生辰,他一定在城中摆下宴席招待宾客,后院没有守卫,是我们最好的下手机会。”   沈喻风却没有应她的话,他还在想着云敛的事情,皱眉道:“那群人是朝廷之人?”   红怜点头道:“是,之前黑麻仙也说了,那批人是朝廷的人。”   沈喻风微微颔首,心中不解却是越加深重,自在城为朝廷交流情报之地,不是朝廷之人不得随意进出,云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刚刚摆脱天罗宫,重掌云家了吗?   怎么又跟朝廷的人扯上关系了?   他摇摇头,把这混乱的心思从脑海中赶出去,道:“我今天会帮你救出赵大哥。”   红怜笑道:“我相信李大哥的本事。”   两人快马而行,来到自在城城中央的城主府邸,远远就可见城主府大门门口灯笼结彩,红绸张叠,还有阵阵丝竹响乐之声,伴随欢声笑语传来。   红怜愤愤道:“这施老贼真可恶!把我大哥困在城里受苦,自己就在另一边好酒好菜!”   沈喻风道:“嘘,噤声,小心打草惊蛇。”   红怜犹自气愤愤骂了几句,轻车熟路地带着沈喻风绕到后院,两人下了马,左绕右绕,直到听不见前院大厅的嘈杂声音,两人从后院一处院墙处跳进内院。   沈喻风被红怜领着路,在后院兜转上百步,分花拂柳,沿着草丛中央迂回的小路而行,他上次进自在城是坐在囚车内,直接被送进无心阁,根本不知道城主府的具体地形,现下将城主府邸走了后院走了一遍,才发现这里比他的如意山庄大了四五倍还不止,难为红怜只来往城中几次,就能把路径摸得这般熟稔。   两人再走上百步,发现果然如红怜所言,城主府之人人都被支使去了大厅帮忙,后院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而赵凛怀也好像不在这里。   红怜纳闷起来:“奇怪,大哥会被送到哪里?”   沈喻风道:“别急,再找一会儿。”   又是找了大半个院落,他们依旧没找到人,红怜不由心急起来:“大哥不在这里,被施老贼送到哪里去了?”   沈喻风负手而立,不时朝着四下打探,问红怜道:“你确定赵大哥会被施光赫困在这里?”   红怜斩钉截铁道:“我来过几次,就是这里!这里是城中地形最复杂的地方,我大哥之前一直被囚在这里的!”   沈喻风叹道:“那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两人面面相觑,沈喻风蓦地笑道:“我们不如去前厅吧。”   红怜诧道:“这样不是自投罗网吗?被施光赫发现了怎么办?”   沈喻风道:“赵大哥二次进城,施光赫肯定会严加看管,说不定已经将他的藏身之地转移到了密洞暗室一类的地方,我们在此再找上一整天,恐怕也是无济于事。我看那宴席上参与之人多为朝廷之人,或许施光赫会在宴席上向他们汇报此事,我们不如在旁观视,看看能否探听出有用信息。”   其实除了帮红怜找出赵凛怀的下落,他提出这个建议的原因,更多的还是想再见到那个人一面,不过在云敛的事情未明朗之前,他觉得没必要将真话告诉红怜。   红怜并不太想去跟施光赫等人碰面,沈喻风看出她的犹豫,道:“我们进去,就找个角落的地方坐着,保准施光赫不会注意我们。”   红怜本就一心为了赵凛怀而来,还是有些顾虑,但念及沈喻风过人身手,心里有了几分信赖,便答应了他的提议,道:“好,我听李大哥的,不过我们现在这样不会被认出来吧?”   沈喻风将她由上至下扫了一遍,微笑道:“没事,你换上这身衣服,又换了妆容,自在城的人不会认出你。”   又问:“我这样呢?”他不习惯在脸上抹粉涂脂,因而只是将头发挽起,换了件干练衣着,并没在脸上做太大改变。   红怜也笑道:“你这样就很好啦,放心,没见过你真面目的人,肯定不会认出你。”   “嗯,那就好。”   两人弃了马,径自朝着城主府邸正门走去。   正门处人山人海,络绎不绝,人人脸上都带着喜色,施光赫带着一群属下站在门边,向来往的宾客作揖恭迎,沈喻风与红怜装出大大方方的样子,混在往来人群中,施光赫显然不想在朝廷使者面前闹出事故,对进门的宾客一视同仁,笑脸相迎,让他们得以成功混进去。   他们走进大厅,还能听到身后施光赫客套谄媚的笑声。   红怜低声道:“真恶心!”   沈喻风听了无奈一笑。若是换作之前不知内情的他,见到此景会真以为施光赫如此热情好客,而现在的沈喻风已经事先知道施光赫和自在城存在的原因,也明白这群人对施光赫来说不仅仅是来贺宾客,更是他顶头上司派来的人,当然要小心招呼。   不过让他在意的是,那名名叫公冶明的军师竟然没有陪在施光赫身边,毕竟相比于施光赫,他更觉得那个清瘦的公冶明才是值得提防的高手,现下他不在这里,让沈喻风安心不少。   他带着红怜,穿过人群,大步跨进宴席大厅,一进门,就看到坐在主位上的云敛,而云敛似乎是有所感应一样,也在这时候望了过来。   两人穿越如潮人海,四目相对。   不过不同于沈喻风的惊喜期待,云敛意外见到故人,却是身躯一僵,接着眼神一暗,很快别过头,与柳含烟若无其事地谈着话。   沈喻风微微失望,与红怜绕过人群,来到一处角落的桌席边,红怜拉着他在其中两个空位坐下:“李大哥,坐。”   沈喻风被她按在座位上,心不在焉地接过她递过来的茶,食不知味地抿了一口,又不自觉地抬头往云敛那边扫了一眼。   不扫还好,一扫,发觉云敛也正在看着他。   他一喜,拼命朝他眨眼睛,云敛对上他的眼神,又是微微一诧,而后又将头快速偏往另一边。   接下来无论沈喻风如何朝他使眼色,他都一直视而不见,一直避了开去。   沈喻风更加纳闷不解,他下意识摸了自己的脸,知道自己虽然有做了一定伪装,但跟之前穿着李涵面具不一样,他现在的容貌并没有做太大改变,云敛不可能认不出他。而云敛一直有在偷偷看他,也证明是认出他的。   可是云敛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冷淡?   那群跟着云敛进城的人也都坐在主位附近,将云敛围在中央,似乎是尊他为首领,而云敛坐在主位上,再没有往沈喻风这边望来一眼,只见他侧对着这边,与娴雅秀丽的柳含烟紧挨一起,两人不时低头交谈,言笑晏晏,在外人看来宛如一对神仙璧人。   沈喻风心中的失落感更加重了,依旧是同样的人,却比以前更加陌生,更加令人不可捉摸。   他这段时间遭遇了什么吗?   他想得正入神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请借个位子坐坐。”   沈喻风闻声回头,就见得身后站着一名白发苍苍、一身破破烂烂的老人,拄着拐杖,朝着他们咧嘴而笑。   沈喻风忙站起来,侧过身,将身边的空位子让给他:“老人家请坐。”   那老人巍颤颤地拄杖走来,却偏偏没有走向沈喻风让出的空位子,而是走了几步,意外坐落到他方才的位子上,硬生生将他与红怜隔开。   沈喻风与红怜都是一愣,沈喻风放下手中茶杯,往身侧退了一步,在另一旁的空位子坐下。   那白发老人坐下后,红怜立马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汗水与猪潲水混杂一起的熏臭味,秀眉一蹙,他坐在沈喻风与红怜中间,却不怎么安分,手肘伸得长长的,抓到桌上一根大肘子就往嘴里塞,一边吃得狼吞虎咽嚼起来,一边嘴里还发出哗啦的咀嚼声,油渍溅到红怜衣袖上,红怜苦着脸,带着求救的眼神望向沈喻风,沈喻风摇头示意,要她暂且忍耐。   一来他们奈何不了这种年纪大的人,二来他们当下身在敌营,不能惹出一点是非。   ***   过了一会儿,所有宾客都已来齐,施光赫带着身后一群家丁进了大厅,笑道:“诸位同道今日远来参与施某寿宴,真是给足了施某人面子,大家尽情吃,尽情喝,吃得越畅快,我施某人就越高兴。”   他也不是什么文雅之士,说话粗俗至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倒是能意外地起到煽动气氛的作用,只见他声音落下后,在场众人呼应声连连,厅堂中一时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施光赫说完客套话,笑道:“今日宴席,还要向大家介绍一位响当当的人物,便是我身边这位云公子,”他手指向一旁的云敛,“云公子是长安第一富商云家的当家少主,专程携未婚妻柳姑娘一起受邀赴宴,之后,云公子将在城内暂住一段时间,与施某人共商米粮合作事宜。”   云敛只是抿嘴微微一笑,并未作声,身旁的柳含烟也是始终笑意浅浅。   沈喻风听到“未婚妻”三个字,又灌了一口杯里凉透了的茶。   他哪里不知道,云家与柳家世代姻亲,云敛在出生后就与柳家小姐订下婚约,而按照云敛之前所说,他将会在年底与柳含烟完婚。   他想到这里,牙口又是一酸,是啊,云敛如果不是为了柳家,也不会在脱离天罗宫的第一时间就与他告别,赶回长安。   说到底,在云敛心目中,还是更加在意柳含烟,对他而言,自己始终只是个交情深厚的兄弟罢了。   亏自己还一直眼巴巴等着对方去如意山庄相见,原来对方佳人在怀,早已忘记他这名昔日兄弟了。   他正心事重重,忽然听到身旁那老人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冷笑,同时间,有一名家丁从门外冲进来,大叫道:“城主!”   在场众人都望了过去,施光赫说到一半的话被打断,怒道:“没眼色的混账东西,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公冶明也在这时候从门口跨进来,低声道:“城主,先听听他要说什么话,再处置不迟。”   施光赫只好按下怒气,示意那名家丁说话。   那家丁支支吾吾道:“有,有一对不知哪里来的兄弟,说要给城主送贺礼,扛着一件东西来到大门口,要闯进来……”   施光赫微觉讶异,自在城向来戒备森严,不对外开放入口,这厅上所坐来宾,都是受他相邀而来,没有他的指令,一般人根本无法进城,这对兄弟又是从何处而来?如何进的城?他沉下声问道:“是什么东西?”   那家丁抖了一抖:“是……是……是……小的不敢说!”   见他形色慌张,吞吞吐吐,施光赫怒喝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公冶明眸光一闪,将要出声阻止那家丁开口,却听门口接连响起了惨叫声,接着便见两个壮年男子扛着一个东西进了大厅。   在他们进来之后,宴上众人顿时哗然大作。   原来他们扛进来的竟然是一副黑木棺材。   沈喻风则比其他人更加震惊,因为抬着棺材进来的这两个男子一个缺了左腿,一个瞎了左眼。   正是前几日被他解救的方家兄弟。   他心下大惊,这对兄弟来自在城闹事,难道又是黑麻仙出的馊主意?   施光赫见到那副棺材,霎时间脸色涨紫,气冲云霄:“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在他的生日宴席上送上一幅棺材,摆明了就是在存心触他霉头!   方家兄弟放下黑木棺材,却是处变不惊,笑道:“我们主人听说今日城主大寿,特来送上百年好礼,望城主笑纳。”   施光赫大叫道:“来人,快把这两个混账拖出去乱棍打死!”   自在城的家丁很快持着木棍进了大厅,将方家兄弟围起来,方家兄弟又笑道:“城主何至于如此如临大敌,只是我们主人的一点心意而已。”   公冶明示意众家丁先不要动手,对施光赫附耳道:“城主莫急,待晚生问过他们主人的身份,再发落不迟。”   他走到方家兄弟面前:“说罢,你们两兄弟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何而来?”   方家兄弟道:“很简单,只要你拿出幻海云图,我们就交代我们主人的身份。” 第26章 幻海云图   听到“幻海云图”四字后,厅上众人闻声耸动,而云敛也是眉梢一动。   这“幻海云图”的大名江湖上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过一些,据说这幅古老的图册来自神秘的蓬莱仙境,当年徐福遵奉始皇之命,为求长生不死秘术,带着三千童男童女东渡瀛洲,入海求仙,一去不返。三百年后,有渔民出海捕鱼,在徐福出游的旧海域边寻到这幅破旧的画册,发觉上面记载着一些生白骨活死人的奇妙术法,带回中原后,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人人都说徐福求来的长生秘术就藏在这本画册中,得到画册就可得到长生不老、起死回生的神通秘诀。从此幻海云图的名声越响越大,成为人人争夺的宝物。可惜还没等世人解开云图真相,它便随着渔民身亡而消失在世间了。   如今听闻失踪多年的长生秘籍就在自在城中,当下厅中众人都是大为好奇,议论纷纷。   沈喻风也曾听说这项图册的存在,但他一直只当是个杜撰出来的玩笑,并未当真。想来世上若真存在什么起死回生的神通,早在纷纷扬扬的人类欲望争夺中被撕得粉碎干净了,哪里还能留存到现世?   他想着想着,突然听到身旁老人发出闷哼一声,接着站在棺材前的方家兄弟浑身一抖,往后退了几步,直退到角落里。   他正感到疑惑,此时红怜干脆越过中间的白发老人,伏到他耳边,对他道:“李大哥,我之前听大哥说过,施光赫得到一件很神秘的东西,但是不肯交给朝廷,想将其占为己有,我看施老贼遮遮掩掩的样子,这件事可能是真的。”   沈喻风微微颔首。原来施光赫早与朝廷生了嫌隙,貌合神离,看来朝廷此次派人出席施光赫宴席,并非为了交流情报这般简单,而施光赫看来也是算准了自己得到幻海云图的消息迟早被朝廷知晓,故而私下与赵凛怀合作,寻找其他突破。   只是这本“幻海云图”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神奇,勾得施光赫宁愿背叛朝廷,也要将其私吞?   施光赫勃然大怒道:“胡说八道,这里哪有什么幻海云图,滚出去!来人,把他们轰出去!”   自在城之人听从施光赫的话,持着木棍,准备动手擒人,云敛却突然开了口:“既然大家都知道了,施城主,不妨把东西拿出来,让大伙儿开开眼界吧。”   施光赫忙躬身道:“云公子不要听他们胡说,幻海云图这种东西根本只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当不得真的!”   云敛唇角勾起:“你意思是,我听信谗言,冤枉了你施城主了?”   施光赫连声道:“不敢不敢……”   “所以,拿出来吧?”   “这……”   施光赫正迟疑着,公冶明走到他身后,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沈喻风趁机凝神屏息,将双脉之力贯通双耳,倾耳偷听,他如今双极神功大成,要在这不足百尺的厅堂中捕获他人交谈之语,是件并不困难的事情。可惜公冶明这个人似乎习惯了低声细语,俯在施光赫耳边说话的声音小若蚊呐,任凭沈喻风再怎么努力,也没能听到一整段的句子,只能隐隐听到“不要打草惊蛇”“安抚朝廷使者”之类云云的句子,不甚清晰。   公冶明说完后,退了开去,施光赫兀自沉思,片刻后,指使门边一名家丁:“去把东西拿出来。”   他话说完,厅中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施光赫此言,就是代表幻海云图确实在他手里了。   公冶明退到角落一桌宴席边,同时往沈喻风这一桌轻轻扫了一眼。   沈喻风微微心惊,这人好生厉害,自己只是轻轻释出气息,没想到就被察觉,他担心继续下去将被公冶明盯上,当下收敛气息,再不敢露出一丝马脚。   过了片刻,那名家丁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进了大厅:“城主,东西在这里了。”   施光赫接过木盒,将其高高捧起,清清嗓子,道:“既然今日有诸位武林同道在此,那我施某人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错,我确实从一名东海渔夫手中得到了幻海云图,一直将它藏在城中,本来是不打算招摇过市的,不过嘛,今天正值施某人大喜之日,为了图个喜庆,就把宝物拿出来,邀诸位武林同道共赏了。”   沈喻风暗暗好笑,明明是被方家兄弟与云敛逼他交出幻海云图的,却被他说得仿佛自己大方献出宝物一般。   又听他续道:“可惜,施某人虽然得到了幻海云图,但是这个宝贝东西神通纵横,机妙无穷,里面的奥秘施某人至今仍未参透。”   厅上众人都嚷道:“打开盒子看一看!”   “你参不透不代表我们参不透!”   “就是,大家都来给城主过生日,城主也该给大家看看宝贝,长长见识!”   自在城为朝廷军情重地,向来是不接外客的,这厅上之人,除了云敛所带领的朝廷之人外,剩下的都是一些三教九流,是被施光赫邀来充场面的“朋友”,这群人看着这项传说中的长生宝物,眼睛都瞪直了,于是纷纷起哄,惹得施光赫十分不悦。   云敛也微笑道:“是啊,既然施城主一个人力量有限,那就该把东西公开出来,大家参详参详,群策群力,说不定一时半刻就能把云图之谜破解了呢。”   施光赫更加恼羞成怒,幻海云图本来就是他千辛万苦搜刮来的,合该就是他的,如今这群外来之人逼他暴露宝物下落还不够,竟然还要他把东西交出来!   他当下暗暗冷笑,把木盒子一把塞到怀里,皮笑肉不笑道:“好说好说,好东西确实该跟大家共赏,不过施某人是觉得,宝物现世的消息一旦传开,恐怕会招来一场腥风血雨。”   云敛抿唇一笑,道:“实不相瞒,其实六王爷他老人家,也很想见识见识这传说中起死回生的神物,才派我等不惜千里来自在城迎回云图。”   施光赫脸色顿白,颤声道:“六王爷……他原来早就知道了……”   云敛微微一笑,没有作应。   施光赫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之色,给公冶明递去一个眼神,公冶明当即会意,命门边家丁关上厅堂大门。   “哐当”一声落下,大门关上,大厅内瞬间暗了下来,厅中众人群情激愤:“施城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打算要将我们灭口吗?”   还有的人没反应过来,问道:“哇哇哇,怎么突然关门了,我饭还没吃完呢!”   一时间人声嘈杂,乱做一团。   云敛带来的那群人马齐齐抽出兵器,站起身来,围在施光赫身边。   而云敛则坐在正中的主位上,始终面带笑意地饮着茶。   沈喻风虽然坐在角落,也感受到一股一触即发的杀意,也开始认真起来,对红怜低声道:“看来今天这场宴席有事情发生,一会儿无论出什么事,记得跟在我身边。”   红怜连连点了点头,小心谨慎地审视四周环境。   施光赫对这些激愤的声音和兵器一点也不放在眼里,他向大厅扫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到站在一边的方家兄弟身上,陡然生出一股无比的恨意,要不是这两兄弟挑事,今日局势不会发展到现在这样。   他一声令下,喝道:“将这两个人给我绑了!”   他身后几名家丁应了一声,朝着方家兄弟走去,方家兄弟却好像呆了一般,连挣扎的动作也没有,不一会儿就被齐齐捆住双手双脚。   沈喻风在一旁看着,看出一些不寻常来。他之前与方家兄弟见过一两次面,对他们两人的神态举止有一定了解,知道他们除了身体部分残缺之外,在其他方面都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而眼下这两人被自在城之人捆住手脚,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叫,全不像一个正常人说话做事该有的样子。   他看得出来,公冶明也同样能看得出来,方家兄弟自进了这大厅,放下棺材,说了那句“幻海云图”的话之后就没有再开过一次口,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连脚步都没有移动过半分。   仿佛一对没有自我意识的牵线木偶,完成抬棺材进屋的任务后就收不到下一步的指令,只能维持原状。   公冶明取过身旁梁柱上一盏蜡烛,来到方家兄弟身边,透过不断闪烁的荧荧烛光,观察两人的异常。   他手秉灯烛,绕着方家兄弟走上一圈,看见了方家兄弟耳后的一条银线,仿佛漂浮在皮肤上的银纹一般,时隐时现,若有若无。   公冶明心下了然,这是一种特殊的幻心蛊,施蛊之人经由在他人头部种下蛊虫,控制他人;而施蛊之人与被下蛊之人之间距离必须在三十步到五十步之间之内,也就是说,施蛊人极大可能藏在这个厅堂里。   他压低声音,将自己的猜测对施光赫说了,施光赫听完脸色一凛,要他小心观察,在厅中找出幕后操纵之人的身份。   公冶明领了命,秉着灯烛,在昏暗的厅上逡巡来回,厅上之人都明白他的用意,一时间噤若寒蝉,不敢擅动一步,就怕被他认作幕后主使者,被自在城抓捕。他迎着跳跃的烛火,目光深沉如山,在众桌席上扫了一圈,直到最后扫到沈喻风这一桌。   沈喻风自认问心无愧,坦然应对他的目光。   孰料公冶明在对上他的眼神之后,双眼中竟然迸射出惊异之色,沈喻风察觉到危险信号,刚想叫出一声“不好”,接着便见公冶明伸出一指,朝着他们这一桌指来。   施光赫当即喝道:“围住那一桌!别让他们跑了!” 第27章 幻海云图(二)   红怜大惊失色,立马站起来,要动手反抗,沈喻风抽空拉住她:“别慌,他没发现我们!”   他十分有自信,他跟红怜早已改头换面,施光赫与公冶明依照那寥寥数面,不可能认出他们。   他将红怜拉到身后,沉声道:“你们这是何意?”   施光赫戟指而道:“就是此人作祟,大家快抓住他!”   沈喻风怒道:“你们自在城怎么老平白无故冤枉人呢?”   他之前被抓到自在城,就是因为自在城之人抓错了人,冤枉了他,他对自在城怀有怨怼之心,无意间说出了一个“老”字,显然已经暴露了自己,他话一落下就觉得后悔了。   公冶明却仿佛没有在听,他走近来几步,盯着他那张脸看了一会儿,一捋唇下三绺小须,微微笑道:“小兄弟好眼熟啊。”   沈喻风脚步一顿,有些难以置信,难道公冶明竟然如此目光如炬,发现了他就是那日跟赵凛怀站在一处的那个大胡子?   他满心不解,公冶明却不容他有思考的时间,一挥手道:“将他拿下!”   沈喻风没有犹豫,拉着红怜就要冲出去,然而自在城那群家丁已经遵照施光赫吩咐,先一步将他围起来,他只好先让红怜躲在一旁,自己先对付起这群人来。   他唤出体内双极之能,将围上来的家丁一个个打散开去,接着奔出重围,直接对上厅中央的公冶明。依照他的直觉,这公冶明看似平平无奇,但连城主施光赫也对他言听计从,显然是自在城中最为厉害的人物,擒贼先擒王,要与红怜平安逃出,就要先解决好此人。   那公冶明似没料到他会主动出击,持着灯烛的身躯顿了下,而后将烛台往后一抛,与沈喻风缠斗起来。   他的双极功已经使得炉火纯青,纵使没有武器在手,也能赤手空拳凭借强悍内力震慑敌人,他上前跨出一大步,双掌齐出,带着磅礴无双的功力,击向公冶明,加上公冶明看在他过分年轻的面容份上,没有作出完全攻势,竟然被他猝不及防间打退几步。   公冶明捂着胸口,脸上神色更是奇异:“你竟然会使——”   沈喻风不待他说完,又连番使招,掌掌落在公冶明身上,公冶明见他掌势赫赫,随即收摄心神,与沈喻风拳脚交战,两人连番往来,打得桌倒椅斜,杯盘狼藉。   混乱之中,不知什么时候,方家兄弟耳后银光再度闪烁起来,两人眼中杀意一闪,迟钝的脚步绕过地上棺材,缓缓走向厅中的施光赫,施光赫虽然一直看着公冶明与沈喻风的对战,倒也没有完全松懈,在方家兄弟来到他身后三步同时,他便已察觉,陡然回身一转,嘴角斜斜一笑,抽出腰间长剑,与方家兄弟也打了起来。   此时此刻,厅中已经乱做一团,昏暗中,不知是谁趁乱打开厅堂大门,冲了出去,后面人潮紧随而上,一股脑涌出大厅,很快整个宴席空了下来,只有云敛与他手下那一拨人马依旧一动不动。   柳含烟贴近云敛,低声道:“那个人不是沈庄主吗?”   云敛道:“是啊。”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云敛摇摇头,苦笑道:“我怎会知道?”   柳含烟见他神色有异,没有再说话,只是眼望着沈喻风与公冶明斗至一处,过了不到片刻,又微蹙了眉,十分不忍心地道:“为什么不去救他?”   云敛没有回她,只是目光幽幽看着不远处的沈喻风,眸光闪动,似在等待最好的下手时机。   沈喻风一开始便对公冶明出手,是因为他认为公冶明的实力最强,于是在决定与对公冶明出手之后,便招招都是毫不留情的猛攻之势,但他没想到,公冶明只在最开始晃神瞬间被他乘隙打退,一旦他收敛心神,全神应对起来,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同样是身姿清臞的中年男人,公冶明却远比丁帆要难缠得多,他的动作看似绵软无力,却蕴含极为深厚的道学真谛,虚怀如谷,安之若素,自己左右开弓,竟然一掌都没能攻破公冶明的防御,反而因为动作太猛,被公冶明看准空门,一肘击在他手部曲池穴上。   沈喻风十二经脉在对战之时全数贯通,由此生出绵延不绝的气流,被他这么轻轻一击,瞬间气血翻涌,十二经脉一齐受到影响,被迫收回掌势,听得红怜在角落呼叫道:“李大哥,小心!”   公冶明将他拍退,抽空看了红怜一眼,点点头:“嗯,原来你是那日站在赵凛怀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沈喻风哼了一声,没有作答,公冶明又叹道:“你姓李?你怎么会是姓李呢?”   语气中竟然带着浓浓的惋惜与不可置信。   沈喻风冷冷道:“与你何干?”这中年人问他姓氏,用意何在?难道是想套问他与赵凛怀的关系?   他眉目一凛,运起阴阳双脉之力,待经脉之中错乱的气流稍稍平复,又与公冶明打了起来。   在一旁坐着的云敛虽然一直没有出手,但也始终注意厅上动静,他在红怜出声的时候,也同时听到呼声,身形下意识一顿,不禁想道,沈喻风身边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女人,还管他叫什么大哥?   他心中一诧,向着红怜所在的那个角落望去,就看到红怜身边还坐着一名满头银发的老人,口中念念有辞。   此时场上除了施光赫与方家兄弟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公冶明与沈喻风身上,竟然没有人发觉这个老人的举动。   云敛先是看了红怜一眼,确定这个女人他没见过,接着才把注意力放在白发老人身上,他见白发老人嘴唇每动一下,厅上的方家兄弟便动一下,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这个老人就是幕后操纵的人。他刻意坐在沈喻风身边,又暗地里施下诡计,嫁祸给沈喻风,实在是其心可诛。云敛狠狠拍了一下桌案吗,咬牙切齿道:“你是什么东西,凭你也敢算计沈喻风,我今日非要扒出你的真面目不可!”   他对柳含烟道:“不要动,我去去就来。”命那队黑衣之人为他打好遮掩,自己则趁着厅上打得火热之时,在厅中左行右绕,直接绕到那老人背后,直接出手如风,一把掐住他的后颈。   那老人一下子开不了口,喉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同时间,厅上方家兄弟的动作也停下来,像木头一样,任由施光赫的剑锋插入他们的胸肋。   施光赫自己也愣了。   云敛掐住白发老人咽喉,却觉得手下触感冷冰又光滑,像是触到蛇皮一样,他心下一惊,在那老人脸上用力一扯,直接扯下一张面皮,露出一张长满皱纹与麻子的面皮来。   云敛冷笑道:“我还当是个什么东西,原来是个见不得人的丑八怪!”   红怜始终目光紧盯两人动作,待看清他的面目后,大叫道:“是你,黑麻仙!”   这个人原来竟然就是指引沈喻风与红怜进城的那个黑麻仙。   黑麻仙被识破身份,不仅没有惊慌,反倒呵呵一笑,又朝着厅上说道:“这个人几次三番来你们自在城捣乱,施城主,还不快点跟军师合作杀掉他。”   站在一旁的施光赫听闻他叫了自己名字,又是愣了愣。   云敛喝道:“还在妖言惑众!”   红怜也在一旁大骂:“你这个坏老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黑麻仙却还在笑道:“这个年轻人现在就能与军师战得不相上下,以后只会越来越厉害,施城主,切不可养虎为患啊——”   说到这里,话声被迫中止,因为云敛手下力道陡然加重,迫得他说不出话来,他开始挣扎起来,换来云敛的喝骂声:“不准动!”   然而他挣扎的动作实在太大,云敛差点控制不住,只好一手捏住桌角红垫,扫去桌上桌上杯盘,将人双手反剪身后,按在桌板上,不经意间,却触碰到他颈下一片粗糙的皮肤。   云敛心中又是一惊,随即又如方才一般,捏住那粗糙的地方,发狠了力道,扯下第二张面皮。   在旁边坐着的红怜看清一切,发出“啊”的惊呼一声。   而与厅上其他人不同,沈喻风与公冶明两个人交战数百招,已经到了物我两忘的境地,根本就没发觉外面动静,公冶明躲开沈喻风的一招,问道:“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这套功夫是谁传给你的?”   沈喻风依旧回了一句:“与你何干!”   公冶明闻言只是叹了一声,温润双目始终盯着他的面容看,似乎在通过他的五官看出谁的影子出来一样。   沈喻风喝道:“看什么看!”一掌打出,又被公冶明轻巧躲过。   他自离开如意山庄以来,遇到过很多厉害角色,论起来哪一个都是江湖上名声在外的大人物,但这些人,却哪一个都没有带来如眼前公冶明一般的危机感,此人身形虽瘦,但站立眼前,却有如高山耸立,一攻一守几乎毫无破绽,而且目光凝练似海,总能将他的双极功之力化大为小,化小为无,使得他无法更进一步。   他暗暗道此人确实厉害,难怪如果那日赵凛怀会特意叮嘱他注意此人,先前还存着要将此人擒下的念头,现在却是只想着能与红怜逃过眼下这一劫便是大幸了。   便在他蓄势而出的时候,红怜的惊呼声响起,沈喻风一惊回神,被迫停下与公冶明的打斗,往红怜那一桌望去。   只见云敛一手提着两张面皮,一手将一个年轻人压制在桌板上。   黑麻仙任由云敛扯下面皮,却没有丝毫的抵抗动作,反而侧转过头,对着云敛微微一笑,一时连云敛也愣在当场。   他被云敛撕去那张长满皱纹与麻子的面皮后,显出他原原本本、真真正正的面目来。   他竟然不是满脸麻子的丑八怪,而是一个嘴角噙笑,容貌极其俊美的青年。   作者有话说:   搞到新手机号了,以后会认真回复留言的! 第28章 自在少主   在云敛揭开黑麻仙真正面目后,厅上所有人的打斗都停了下来。   云敛往后退开一步,接着便见黑麻仙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拍拍衣袖,整顿衣衫,而后对着已经完全愣住的施光赫浅浅一笑:“侄儿见过叔叔。”   此言一出,厅上众人更是不明所以,沈喻风也是一怔,这个黑麻仙真实身份原来竟是施光赫的侄儿,那他那日为何说他与施光赫有仇?   施光赫在他叫了一声之后,好半晌,才呆呆道:“侄儿,怎么是你?”   黑麻仙笑道:“叔叔不欢迎侄儿回来吗?”   “哪,哪有?”施光赫先是好一阵没缓过神,等看到厅上众人目光都停留在他身上,便一下子意识清醒起来。   他向众人介绍道:“诸位,这位是小侄,名叫凤亭,是我大哥的独生子。”   说着又不待厅上众人作出反应,他回身说道:“你消失几年,一直毫无音信,叔叔一直以为你也出事了,幸好还能再重新见到你,看到你平安无事,真是上天保佑我施家。”   施凤亭笑道:“叔叔放心,侄儿在外面过得很好,因为实在想念自在城的亲人,所以又重新回到自在城。听说今日是叔叔的生辰大寿,就特意命这两兄弟带上一份寿礼,想给叔叔一个惊喜,希望叔叔不要见怪。”   这句话一出口,便相当于招认自己是幕后以蛊术操纵方家兄弟之人。他说的寿礼,是指地上那副黑木棺材。   哪有人给长辈送生日贺礼,送的是一副棺材的?   施光赫却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反而亲切地拉着他的手,笑道:“哈哈,哪会见怪哪会见怪,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施凤亭又问:“那叔叔喜欢这份贺礼吗?”   施光赫闻言一顿,戾气浓厚的眼底闪过一丝狠意,旋即又若无其事地笑道:“这个……哈哈……喜欢,喜欢!”   “叔叔喜欢就好,不枉侄儿苦心挑选了这么久。”   两人仿佛感情非常深厚,不顾场上尚且剑拔弩张的气势,开始寒暄起来,云敛不耐烦道:“施城主,既然是误会一场,就请城主您的手下放过我的朋友吧。”   听到这里,沈喻风与公冶明都知道这一战已经打不下去了,各自退开半步,公冶明看着沈喻风,眼神急切,似乎还有话要说,沈喻风却已经先一步转开眼去,公冶明只好摇一摇头,重新站回到施光赫身后。   施凤亭也道:“不错,这两位是我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他们也是我带进来的,方才一切都不过玩笑一场,叔叔还是放开他们吧。”   施光赫扫了云敛一眼,又瞧了施凤亭一眼,笑道:“既然是侄儿带过来的人,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大家都是自家人,散开,散开吧!”   众家丁闻言都退了下去,厅堂大门重新大开,满室又变得明亮起来。   霎时间,厅上一片空荡,只有沈喻风立在当中,他正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应对,红怜走过来挽上他的手,眼含慌张之意:“李大哥,我们,现在现在该怎么办?”   这段时间赵凛怀被困锁自在城,红怜与沈喻风日夜相处,已经将他当做值得信赖的兄长。   沈喻风看出她眼中的不安,便道:“不用紧张,看看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他打量着与施光赫站在一起的施凤亭,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比他和云敛小上四五岁,应在二十岁上下,面若桃花,五官极为出色。若说云敛的俊美属于皎皎朗月、傲冠群星型,那施凤亭便属于星芒璀璨、锐气外露型,只是他眼角狭长,眼内下方眼白颇多,嘴角一抹薄唇似笑非笑,给这幅俊美样貌无端染上些阴鸷的意味。   他与施光赫表面上交谈融洽,笑容张扬,两个人的眼神却一直有意避开彼此,从未相触过一次。   沈喻风心下了然,看来这对叔侄貌合神离,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亲近。   施凤亭假扮成黑麻仙,又帮助他们进城,或许还另有其他目的。   他正在打量施凤亭的时候,云敛也正在暗中观察着他,云敛目光缓缓爬上他跟红怜挽在一起的手,眼神倏忽一凛,冷声道:“看来今天这场宴席是办不成了,施城主,我离开长安前,六王爷托我给您带一封信过来。”   他话一出口,厅上众人都把目光望向他,施光赫叔侄停下交谈,连沈喻风也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云敛察觉到沈喻风的眼神重新回到自己身上,心下大为满足,矜傲地收回目光,继续道:“我们奉六王爷之命来此,并没有与施城主兵戎相见的意思,难得今日城主大喜,又与贤侄重续天伦,不如我们先坐下来,以和为贵,好好商议商议接下来的计划。”   施光赫立马道:“嗯,好,既然都是自家人,那大家就不用拘礼了,哈哈,来人,撤席撤席,我要跟侄儿好好叙叙旧。”   他好像到了现在才注意到沈喻风与红怜两人,犹豫了几句,道:“嗯,这位是——”   云敛当即接口道:“他是我的朋友,名叫沈——”正欲报出沈喻风的大名,好让自在城的人态度软化,不再为难沈喻风,却在出口时接收到沈喻风不赞同的眼神,明白沈喻风不愿在自在城暴露身份,当即改了口,道:“我这位朋友为人低调,也不是什么江湖上的大人物,问了也没用处。”   他道:“施城主,我们接下来要商议的事情跟他们没有关系,请给他们安排一个院子,让他们去休息休息吧。”   施光赫听了他的话,思索了一阵,眼前这位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却能与公冶明打得不相上下,不管再怎么低调,都绝对不是普通人物,应是什么江湖上的名门子弟,施光赫不愿树敌,便道:“公冶先生,就请代我招待这两位客人吧,我与侄儿,还有云公子,有一些要事要商议,你们不得前来叨扰。”   在他身后的公冶明应道:“是。”来到沈喻风面前,对他二人道:“跟我来吧。”   红怜却并不愿就此轻易离去,拉着沈喻风的袖子拉得紧紧的,沈喻风看出她的用意,给她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又对公冶明道:“请吧。”   他是为了赵凛怀而来没错,但现下谁也看得出来,施光赫、施凤亭与云敛这三人拥有着共同目的,现下已经达成一致利益,他们想在这三人眼下闹事,并不一定就能闹出什么好结果来。还不如将计就计,看看云敛之后会怎么处理。   何况,他的心里,并不想让云敛为难。   云敛助他识破施凤亭的嫁祸毒计,帮他解了公冶明之困,照理而言,要他们先行离开,应该也是为了他们好。   所以,他有信心云敛会帮他。   两人顺从地没有再出手,跟着公冶明来到自在城为他们安排的院子。   他对公冶明的身手仍存有一定忌惮,故而没有跟公冶明站得很近,而是与红怜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细细观察这个神秘的中年男子。   公冶明带着二人行走在城主府的小路上,频频回头张望,他嘴巴嚅动几下,想对沈喻风说些什么,但碍于红怜在场,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出口,只是将他们送到一个僻静的小院子,旋即便走了。   沈喻风在他走后,将红怜拉进一间房中,红怜一进屋子,便忍不住哭起来:“李大哥,现在怎么办啊?”   沈喻风安抚道:“别急,现在事情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红怜却猛地摇头,眼泪不住往下流去:“不,李大哥你不懂!现在施光赫跟朝廷的人握手言和,肯定会把我大哥交出去的!”   沈喻风却还记挂着云敛的事情,随口回道:“没事的,你大哥好歹也是突厥世子,朝廷的人再大胆,也不敢拿他怎么样的。”   红怜仍是摇头:“李大哥你还是不懂,我大哥身上藏有六王爷密谋造反的证据,六王爷一定不会就这么放过他的!先前施光赫留下我大哥一命,尚且还有转机,但现在朝廷来人奉了六王爷的密令,一定会使施光赫计划动摇,我们多耽误一刻,大哥便多危险一分!”   沈喻风略一沉吟,他是江湖之人,对朝廷与突厥之间的严峻形势并没有很清晰的见解,听红怜这么一说,赵凛怀确实也算得上情况危急。   他正苦思着救人之法,红怜细细观察着他脸上表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李大哥,刚才那个人真是你朋友吗?”   “是。”   红怜有些雀跃地问道:“那他会帮我们吗?”   沈喻风点头道:“会,他一定会帮我。”   红怜脸上更加惊喜:“那——”   沈喻风摇头:“不如这样吧,你先休息一下,我出门去找他商量。”   他见红怜焦灼不安,柔言宽慰了几句,才重新出了门。   他出了门,也没有立刻出发,而是先倚在门边,想着接下来的计划。   他从没想到,会在自在城再次遇到云敛,而对方一开始冷冷淡淡的反应,也在他遇到麻烦之后宣告破裂,这便证明对方心里还是有他的,相信只要他向云敛提出请求,对方一定会帮他救人。   想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心想或许是云敛已经跟施家叔侄商议好了计划,正回到下榻客房,经过此处。   他也不再犹豫,直接开了院门,走出去。   出了门,发现带头之人果然是云敛,他正带着柳含烟与那群朝廷护卫路过小院门前小径。   云敛远远看到他,掉头就想走,沈喻风立马叫道:“云敛。”   云敛只好转过来,对着他微微颔首:“好久不见,喻风。”   沈喻风走到他面前:“好久不见,你变了很多。”   云敛深深地望着他:“你也变了很多。” 第29章 夜闯禁地   沈喻风正想与他说上几句话,细细盘问他这些日子的经历,为何会成了六王爷手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时,柳含烟也走过来,躬身行礼道:“沈庄主。”   沈喻风一下子便冷静下来,人家现在有娇妻在旁,又是当朝权贵面前的大红人,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外人问三问四?   他敛去脸上关切神色,彬彬有礼道:“柳姑娘,没想到你也来了。”   柳含烟含笑回礼,沈喻风又回头对云敛道:“你可否帮我一件事?”   云敛“哦”了一声:“什么事?”   沈喻风贴近身,低声道:“我想让你帮忙救一个人。”   云敛眼神霎时冷了下来:“喻风,你见了我,不先问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反而要叫我去救一个外人?”   沈喻风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悦,正斟酌着如何回复,云敛又冷冷打断他:“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沈喻风心道:“能说什么?祝你们早日成婚吗?你早上在宴席上见到我,不也是一直没理我吗?”他心中无由生出一丝恼怒,心道你与未婚妻当着我的面卿卿我我,却来问我为何要救一个外人,不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吗?   他承认自己不是圣人,一直对云敛有未婚妻的事情心怀芥蒂,所以只要一想到云敛与柳含烟的事情,整个人就无法冷静,他心中波澜澎湃,脸上却是表情淡淡道:“柳姑娘舟车劳顿,应该是辛苦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着往后退了一步,显然是要与他们话别的意思。   云敛一怔,眼神顿时间阴冷如刀:“好,既然如此,那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干净利落地一个转身,带着那群朝廷护卫沿着小路走远了。   柳含烟还被留在原地,有些尴尬,支吾道:“沈庄主,他这段时间出了一些事情,可能心情不好,您,别见怪。”   沈喻风缓缓摇头,眼望着云敛离开的身影:“我又怎么会跟他见怪呢?”   柳含烟自也察觉出他跟云敛之间诡异的氛围,低声道:“那就不打扰沈庄主了,含烟先行告退。”   沈喻风微微点头,目送她离去。   他独自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有些幼稚了。为了一个莫名其妙难以启齿的隐秘心思,把人气走了不说,还把难得的救人机会给搞砸了,现在又要如何做呢?   思来想去,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施光赫等人还没反应过来,先将赵凛怀救出再说。   时间当然是越快越好。   ***   他离开之后,红怜却没有遵从他的意思在房中休息,而是坐在房里的椅子上静静哭了一阵。   她一想到现在为难的处境,一想到现在大哥所受的折磨,就忍不住眼泪流出。哭过之后,才觉得心情好了些,重新振作起来,擦干眼泪,心道:“大哥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不管如何,我必须要去救出他!”   可是要怎么救呢?   她向来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从突厥到中原,一路爬山涉水地走来,一直都有着赵凛怀的带领,而现下赵凛怀被捕,使她一夜间失去了主心骨,她这才第一次意识到,有值得倚靠的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这样一来,她更加希望赵凛怀能早点被救出来。   她想着想着,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那个名叫施凤亭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城府深重,不管是送他们进城,还是操纵方家兄弟对付施光赫,都证明了他跟施光赫的关系绝非表面上那么融洽,或许,可以跟这个人合作一次。   她想到这里,眼前忽然豁然开朗,觉得好像找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遂开了后窗,从侧门溜出院子。   她来过自在城几次,对这里的地形有一定了解,知道施凤亭所住的地方肯定是在施光赫的主院旁边。   她走走停停,走了一阵,来到主院附近,忽而听到从不远处的石亭中传来一阵笑谈之声。   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去,透过树枝,就见得那个施凤亭已经换了一身鹅黄绒衣,正坐着亭子里饮酒,而对面则坐着几个妙龄女子。   她鼓起勇气,从树枝后走出来,亭子里的人发现她的到来,立马停下笑声,齐齐望向她。   施凤亭看到她,放下酒杯,笑道:“这不是那位红怜姑娘吗?怎么出现在这里了?是迷路了吗?”   亭子里众女子都齐声娇笑起来。   红怜轻咬下唇,声音微弱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施凤亭问道:“什么事?”   红怜嗫嚅着道:“求你,救我大哥……”   施凤亭先是有些意外地挑起眉,而后慢悠悠道:“声音大点,我听不清楚。”   红怜又道:“求你,救我大哥……”她声音稍稍提高了些,却因为不习惯于低声下气地求人,说出口的话依旧软绵无力。   施凤亭眼神漫不经心地在她身上扫过,笑道:“你们突厥人不是最骁勇强悍的吗,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软绵绵的小姑娘?说话声音这么小的?”   红怜嘴唇动了动,又强迫自己加大声音道:“求,求你救他……”   施凤亭抿了一点小酒,直勾勾的目光从她脸上、双肩、长裙、一直扫到鞋面,就在红怜头垂得越来越低、越来越难堪的时候,又听他忽地笑道:“要我救你大哥也行啊,除非,你嫁给我呀。”   红怜惊得抬起头,只见他怀里搂着几个莺莺燕燕,轻佻的眼神却一直望着自己。   她脸蛋瞬间就红了,低叱道:“你这个无赖!”怒而转身走出去,顿时听到身后亭子里娇媚的笑声。   她依旧清晰地听到那些女子在她身后道:   “这个女人好没情趣噢。”   “就是说嘛,连说点软话都不会,就这样还想求人呢。”   施凤亭也道:“那你们说说,求人该是什么样的?”   那些女子又是欢笑一阵,其中几个故意装出娇娇嗲嗲的声音:“少主,人家求求你嘛!”   “好少主,娇儿愿做你今世的人,来世的马,求您遂了娇儿这一次吧。”   施凤亭哈哈大笑,将几名女子搂得更紧,对红怜道:“听到没有,这才是求人该有的样子。”   红怜听到这些刺耳的声音,只觉得受到了万分的委屈,眼泪又忍不住滴落下来,换作以前,她在家里受尽大哥宠爱,谁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小姐”,谁敢这么明目张胆欺负她?   施凤亭看到她眼眶红红的样子,恶劣心思更是活跃,故意打趣道:“你不嫁我,难道心里有其他男人?喔,难不成,你是想嫁给你身边那位李大哥?”   红怜忽然觉得一股怒火冲上心头,大声道:“不错,我就算嫁给李大哥,也绝不嫁给你!”   “你说你要嫁给谁?”   “啊——”她惊叫一声,急忙回头。   施凤亭没回应,却是另一道声音在耳后幽幽响起,把她吓了一跳。   原来不知道何时,有个人站在她身后。   她看清出声之人——正是方才在大厅宴席上见到的那个云敛。   云敛刚刚才被沈喻风气了一次,来到亭子,正巧又听到她这番话,他冷眼觑着眼前这个女子,只觉得横挑竖拣,哪里都看着不顺眼,冷冷道:“哼,他是何等人物,就凭你,也有资格嫁给他?”   红怜又忍不住红了眼圈。若说适才施凤亭的轻薄之言,只是让她感到恼怒且委屈,现在云敛这番话,可说是令她感到完完全全的侮辱了。   对她来说,放下身段求人已经是一件极为屈辱的事情了,却万没想到还要受到这样的轻视。   她摇摇欲坠的自尊心绷不住,彻底哭了出来,一路掩着面,奔回院子,刚好遇上出来找她的沈喻风。   “怎么了?”见到她红通通的眼眶,沈喻风急忙将人拦下,关切问道。   他本来是打算跟她商议接下来的救人行动,不料在她房门外敲了几声也不见人来应,推开门才发现她已经偷溜出去,生怕她为了救赵凛怀一时冲动,被自在城的人拿下,急忙循着小路追出来,正巧碰到红怜回来。   红怜立即收回眼泪,挤出难看的一个笑容,摇头道:“没什么,李大哥,就是方才在后院听到老人讲了一个很惨的故事,哭了一会儿。”   她口中说着没事,眼神却是透着倔强又悲戚的神色,哪里是听故事听哭了该有的样子?沈喻风料想她不愿说,自己也没有必要逼她说,他静静看着她,心中长长叹息一声:事情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片刻后,凑近了去,压低声音对她道:“我打算今晚夜袭城主府,救出赵大哥。”   红怜霎时转悲为喜:“当真?”   沈喻风点头道:“当真。”   “就我们两个人?”   “对,就我们两个人。”沈喻风道,“你先好好休息,养足精神,今夜我们突击行动,一定要将人救出。”   红怜果断地点头:“好。”   沈喻风道:“我现在先去探一下地形,保证今晚这一趟,一定要将人救出。”   红怜又应道:“好。”   现在是沈喻风说什么,她都会照听。   沈喻风看着她泪眼盈盈的模样,哀叹一声,将红怜送进屋子,不断柔言宽慰她。   好不容易才将人的眼泪劝回去了,他正打算动身,离开前,突然听红怜在他身后道:“李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从对待陌生人的态度,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心性品格。相比于方才遇到的那两个男人,眼前这位与他们兄妹素昧平生,却愿意为了一句意气相投的话而出谋划策、生死相随,可算得上大大的好男人了。   红怜不是不谙世事的无知稚童,哪里不懂呢?沈喻风其实本有心慢慢筹划救人之计,却是因为知道她受了委屈,才决定今夜动手,早一点帮她救出大哥,这样的贴心,这样的义薄云天,天下间又有几个男人能做到的?   沈喻风一愣,失笑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红怜擦干脸上泪珠,摇头笑道:“没什么,李大哥,我相信好人有好报,你以后一定会活得很幸福的。”   沈喻风笑道:“或许吧,借你吉言。”   红怜看着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又想到方才亭子里遇到的那个凶巴巴的男人,她不禁想说:“李大哥,你这个朋友不是什么好人,以后不要跟他往来了。”   话没说出口,又觉得这样搬弄是非的自己,与方才亭子里那些女人又有何异?   她将话收回去,对沈喻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李大哥,谢谢你。”   ***   当夜,两人休憩半日,换了夜行衣,直接绕行来到城主府的主院。   两人藏身在院墙前,沈喻风低声道:“我早上探过地形,这里机关守卫最是严密,主院中还有一间地牢,如果没有料错,赵大哥应该是被关在这里。”   红怜也道:“嗯,那我进去,李大哥在这里守着。”   沈喻风摇头道:“我来,你在外面把风。”   红怜按在他肩膀上:“不,李大哥,你听我说,你为我们兄妹已经做了很多了,接下来的事情我自己处理就可以。”   她言辞强硬,沈喻风一时竟说不过她,但是一想到凭借红怜微不足道的功夫,独自闯进去救人,实在危险。他最后无奈摇头,笑道:“算了,我们一起进去吧。”   两人商议过后,确定一起进去救人,跳上墙垣,直降落到主院内。   主院后黢黑寂静,只听一道淙淙的流水声,两人潜行至正中央的空地上,走了几步,忽然听到有人叫道:“站住。”   两人一惊,看见一道白色的颀长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   沈喻风身形一僵,那个人是云敛。   只见他负手而行,踱着步来到两人身前,道:“喻风,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安安分分地待在房里的。”   他们两人相识十几年,对彼此实在是了解得太深,他从白天里拒绝沈喻风的救人之计后,就认定他可能会在今夜行动,故而一直守在暗处,等待他的到来。   沈喻风上前一步,却被云敛挡住去路。他叹息一声:“你若是有心成全,就帮我们这一次。”   云敛却是没有回答,反而将目光落到红怜身上,白天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个女人,她不仅对沈喻风关心十足,甚至还扬言说要嫁给他。云敛问道:“喻风,这位是你朋友?”   沈喻风颔首:“没错。”   云敛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你们才认识几天,关系就这么好了?”他手指直指红怜,吓得红怜一惊,急忙躲到沈喻风身后。   沈喻风微微摇头,将红怜护在身后:“是,我跟赵家兄妹已经结拜。”   云敛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你是为了他们,嗯,没想到在我离开的时候,你竟然还跟人结拜了。”目光一直逡巡他们身上,阴阴沉沉,把红怜又吓了几次。   云敛又看着他,叹道:“喻风,我之前叫你回如意山庄,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呢?为什么还要来掺和这些事情呢?”   沈喻风急着救出赵凛怀,并不想在路上耽误时间,只是道:“我先去救人,回来再跟你说。”   他是希望将人救出来后再与云敛解释一切,却听云敛摇头道:“来不及了。”   他对沈喻风勾唇一笑,而后陡然高声大叫:“有刺客!来人啊,有刺客!”   他的叫声高亢明亮,一下子打破夜色中沉寂的主院,自在城瞬间嘈声四起。   沈喻风怒道:“你——”   他怎么也没料到,云敛不来帮他们救人就算了,竟然还要破坏他们的计划?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眼见各处火光相继亮起,人潮往这边赶来,他拉着方寸大乱的红怜,正想越过云敛,冲进主院后方的地牢,不料云敛伸手拦下他们,两人眼神交接,眨眼间过了几招。   沈喻风在黑暗之中听得他叹息一般道:“喻风,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了,我现在,是六王爷的手下,不可能让你们劫走赵凛怀。”   沈喻风怒气冲冲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依照他们二人亲密关系,云敛哪怕不帮他救人,最多也就是束手旁观罢了,为什么会突然反过来对付他们?   他严词质问,却没换来云敛的回答,云敛凄然一笑,故意说道:“为什么不能这么做?那夜杏花林中你不是知道了吗?我本来就是个很自私的人啊。”   沈喻风听到此言,更加愤怒,出手力道更重,将云敛打得节节败退。   云敛本就不是他对手,哪怕沈喻风身后带着一个红怜,也能轻而易举将他打败,云敛双脚不住往后退去,直至倒在地上。   沈喻风微微踌躇,还在思忖要去扶他起来,然而这时候自在城的人已经举着火把冲了过来。   他当机立断,收回手,直接拉着红怜往外冲去,在奔走过程中,不断以掌风接连打灭数十盏烛火,便于隐藏行迹。而当他们在黑暗中穿梭而行,就在即将要跳出院墙的时候,倏忽间耳后传来一道极为凛冽的掌风之声,眨眼间来到他们身后。   这样的身手,这样的招式,除了公冶明,不会再有其他人。   沈喻风本可以就此不理不顾,径自往前而奔,但这样一来,公冶明的掌势必定打在红怜身上。   红怜身为女子,这一掌可能根本扛不下来。   他想也不想,一个转身,替红怜挡下这岌岌可危的一掌,瞬间胸膛如受巨石崩摧,气血喷涌,经脉尽乱。   他强逼着咽下喉中将要呕出的红血,双膝无力往下一屈,差点将红怜一起带倒在地上。   红怜闻到身旁血腥味,不禁大叫:“李大哥!”   这时候持着烛火的家丁已经陆续赶来,沈喻风与红怜在亮如白昼的火光之下再无所遁形,显出形貌。   而出掌之人身姿清臞,站立在沈喻风面前。   果然是公冶明。   他打伤了人,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急切地反问道:“你——没事吧?”   自在城之人听闻有刺客闯入,立马闻声赶来,公冶明带人来到,见人要逃,情急之下便即出手,黑暗之中不辨面目,根本没看清被自己打伤的人是谁,待发觉这人是沈喻风后,脸上神情除了震惊之外,更多的,竟然是关怀之意。   沈喻风捂着伤口连连后退,他回头含恨般剜了云敛一眼,而后强忍伤势,自胸膛里发出怒吼一声,唤出双极之力,震退自在城众人。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云敛道:“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以前真是看错你了!”   接着头也不回,背着红怜跃上墙头,借着夜色隐蔽身影,从此而去。   而云敛坐在一旁草地上,看着他们在火光下遁去的背影,眼眶中一片猩红,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双节快乐~ps:小沈和红怜没有感情线,不用担心 第30章 荒地破屋   沈喻风顾不得身上的伤势,背着红怜一路逃亡,连奔出数十里,来到城中一处荒地前,直到确定自在城之人暂时追不过来,才双腿一软,栽倒在地。   红怜扶住他,急得快哭出来:“李大哥,你没事吧?”   沈喻风声音低哑,断断续续道:“我,没事,没事……”   其实换了往常时候,公冶明这一掌根本伤不到他一分一毫,但在当时的紧急情形下,他为了救红怜,挺身硬挡,却教公冶明正好打中他双脉贯通之处,致使他经脉倒流,气息紊乱。这症状说起来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要疗养起来却甚为棘手,且需耗费一定时间。   而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一把将红怜往外推去:“你先走吧,我自己,自己找个地方……”   红怜急声喊道:“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我怎么可以弃你于不顾呢?”   沈喻风还想再张嘴,却由于这时候经脉倒流而导致气息受碍,一时哑言,出不得声,红怜左顾右盼,见左前侧不远处有几间破屋,她把沈喻风扶起来:“李大哥,我们先躲进去!”   她搀着沈喻风进了其中一间,伸手掸去门边的蛛网,在屋子里张来望去,发现角落里有个黑漆漆的东西。   她走上前,看清那是一个大酒缸,心思一动,刚想问沈喻风能否在这里躲一下,又听闻不远处响起了人声。她不假思索,立马扶着沈喻风跳入大酒缸中。   那酒缸因为常年无人清理,已经完全干了,里面积满了灰尘土块,还充斥着腐朽陈旧的味道,红怜带着沈喻风跳进去后,立马屏住呼吸,压低了头,将两个人的身形完全藏起来。   过了片刻,外面的脚步声、喧哗声越来越近,慢慢接近这间屋子,红怜紧紧依靠在沈喻风身边,连大气也不敢出。   而沈喻风四肢无力,只能任着她处应对外界的一切,自己则借着这个时间调息运功,恢复功力。   他们跳进去不久,便见自在城之人持着火把追赶而来,人群哗啦啦从屋前经过,接着,又有几个人冲进来屋子搜查。   红怜更加惊惧,揪着沈喻风的袖子一动也不敢动。   那几个人进来后,翻箱倒柜搜查一阵,什么都没发现,就在他们拿着火把,朝着酒缸走过来的时候,屋前忽地响起云敛的声音:“做什么?!”   那群人回身禀道:“云公子,我们怀疑他们可能会躲在破屋里,所以进来搜一搜。”   云敛冷笑道:“那人功夫那么厉害,早就带着人不知逃往哪里去了,还会傻傻躲在这里任由你们搜查?快跟上去!别偷懒!”   那几人面面相觑了几下,只好遵命道:“是。”又紧随方才大队人马跟了上去。   那群人离开之后,云敛站在屋前伫立片刻,刚抬脚要走进破屋,又听旁边响起一个年轻男人的笑声:“云公子好大的派头啊,连我自在城的人都能使唤得动。”   红怜一诧,那个人是施凤亭。   云敛问道:“少主怎么也跟来了?”   施凤亭慢条斯理走进来:“我来看看热闹啊,顺便瞧瞧那个可怜的小姑娘怎么样了。”   红怜听到他说起自己,不知为何,脸上微微发热。   云敛哼了一声,道:“以沈喻风的身手,估计早就逃出城了,少主现在才来看热闹,未免晚了些。”   施凤亭道:“不晚不晚,来得正是时候。”   两人并肩而立,彼此却离得远远的,云敛扫了屋子深处的黑暗一眼,又蓦地道:“据我所知,施光赫并没有完全信任你,不会主动叫你出来抓人,你是一直跟在我后面出府的吧?”   施凤亭道:“当然,你我都知道,赵凛怀之事事关重大,走漏一点风声都可能会给六王爷招来大灾祸,我担心贼人逃脱,所以在听闻消息后立马追出来。”   云敛不耐烦道:“这里没有其他人,有话直说,不用在我面前拐弯抹角。”如果是为了抓捕沈喻风与红怜而来,施凤亭不会停在这破屋前跟他耗费时间,他一直不肯离去,很明显是有话要跟他说。   施凤亭沉默了下,道:“我想跟云公子合作一次。”   “合作什么?”   “云公子帮我杀掉施光赫,我助云公子拿到幻海云图,如何?”   云敛冷笑道:“你果然居心不良,想取施光赫而代之。”   施凤亭坦然道:“不错,我就直说了,施光赫是杀了我父母才坐上了城主之位,我在苗疆韬光养晦多年,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报仇的。”   云敛凉凉道:“要报仇,凭你的蛊术多的是机会,我看你是为了城主之位才来的。”   施凤亭先是一愣,很快笑道:“云公子果然跟我是一路人,一下子就看透了我的想法。”   云敛回敬道:“彼此。”   在酒缸中的红怜听闻两人对话,在心里骂道:“呸,两个惺惺作态的伪君子。”   又听施凤亭道:“虽然白天云公子揭我的身份,打乱我的计划,但是谁叫云公子身份特殊呢?我们不妨放下成见,携手合作,这样一来,你我各取所需。”   云敛淡然道:“施光赫已经答应把幻海云图交给我,我没必要多此一举。”   “云公子这话骗得了施光赫,却骗不了我,”施凤亭笑吟吟道,“我白天从那群官家女子口中听来一个十分不可思议的消息,说是原来六王爷的爱妃身染重疾,苦无良药,急需这幅幻海云图上的秘术救命,所以六王爷才一反常态,换了云公子来自在城,只因云公子有把柄握在六王爷手上,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存在私吞幻海云图的可能。”   云敛闻言不语,施凤亭又继续道:“云公子来到自在城,表面上是为了赵凛怀身上密信,其实是为了幻海云图,现在是赵凛怀已经成了阶下囚,而幻海云图却迟迟无法拿到手,而这恰恰才是你最忧心的事情。”   “你为了不引起施光赫怀疑,不敢张扬王妃之事,所以现在一定在苦恼着怎么早一点逼施光赫交出东西,是也不是?”   他声音优哉游哉,自顾自地将自己的话说完,最后道:“云公子,我们等得起,六王妃却等不起啊。”   这句话落下之后,破屋中陷入一阵沉默中,过了片刻,才听云敛道:“我考虑一下。”   他没有立即答应施凤亭的合作,而是回了这么一句,说完又往黑暗中扫了一眼,道:“走吧,再晚一步就追不上他们了。”   施凤亭不置可否:“也行,我等着云公子的回复。”跟着他前后脚离开破屋,两人步履轻便,就此远去。   ***   “李大哥,他们离开了。”自他们走后,夜色重新陷入寂静中,红怜等了一会儿,等到终于听不到有人往来的动静才敢出声,她站起了身,揉了揉发酸的手臂,准备要将沈喻风扶起来。   “小心一点。”   适才沈喻风并没有将云敛两人的对话听得很清楚,只因他那时全身心于调息经脉上,已经陷入无我之境,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被红怜搀住后,意识才渐渐恢复,却因为喉管受到乱流的气血压制,依旧无法说话。   他沉思一阵,伸出手指,在红怜手心写下几个字。   红怜凝视掌心了一会儿,发觉始终看不懂,只顾道:“李大哥,我们走吧。”   沈喻风摇摇头,还想再写一遍。   此时,却听门外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孤男寡女躲在酒缸鬼鬼祟祟,哼,说出去也不怕被别人说闲话。”   红怜一惊抬头,就见得云敛不知何时重新回来,冷冷站在门前,她急忙护在沈喻风身前:“李大哥你先走,我替你挡住他!”   云敛大步走进门来,嗤笑道:“真是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啊,怪不得我家喻风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救你们兄妹。”   沈喻风暗暗苦笑,他早了解云敛此人,知道他会去而复返,所以在红怜手下写字,吩咐她不要轻举妄动,可惜红怜看不懂中原文字,加上与他没有默契,看不懂他在授意什么,竟错过最好的逃离机会。   他想推开红怜,却因为浑身无力,反被红怜扶住了肩膀。   红怜将他稳稳扶住,见他脸色渐渐好转,心下稍安,又转过来对云敛道:“你跟李大哥到底有什么仇,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云敛先向沈喻风望过去,见他躲在红怜身后没有出声,眼神又是一冷,对红怜道:“我们什么关系,沈喻风没告诉你吗?”   他微抬下巴,语气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之色,“我跟他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缠缠绵绵……哼,我们在一起学武练剑的时候,你这个小丫头还不知在哪里玩泥巴呢!”   红怜猛地摇头,故意道:“我不信!李大哥是个大大的好人,不可能有你这么坏的朋友!”   云敛道:“不信,你去问他呀!”   沈喻风听到这里,被他怄得不行,自己也说不了话,一时气血上涌,吐出一口血。   红怜将他不断趔趄的身躯扶住:“李大哥!”   云敛见他不说话,更是冷冷嘲道:“说话啊,怎么不说话?难道沈庄主现在有佳人作伴,连跟我说句话都不愿意了?”   说罢上前一步,不客气地伸出手,直接将他从红怜怀中抢了回来。   沈喻风有气无力地伸出手,本准备将他推开,没想到这一举动不仅没将人推开,却反而彻底   激怒了云敛,他一把摸上沈喻风的脸,用着恶狠狠的语气道:“怎么,她碰得,我碰不得?!” 第31章 荒地破屋(二)   沈喻风挣脱不开,整个人被他抱住,云敛将人抢过来之后依旧不松手,一边手掌在他脸上摸来摸去,一边还道:“哦,原来是受伤了?我说怎么不开口?”   他的心情仿佛好了些,摩挲一阵之后放开了他。   红怜急忙抢上来,搀住沈喻风:“李大哥你没事吧?”   沈喻风摇了摇头,险险按下体内躁动的气脉,云敛又是忍不住插嘴讥笑道:“哈哈,这一声李大哥叫得倒是亲切,可惜啊,你的这位李大哥到现在都没告诉你他的真名呢。”   红怜愕然:“什么真名?”   云敛再次扬起脸,得意洋洋地看着沈喻风,红怜觉得他看着沈喻风的那种眼神实在是古怪至极,忍不住缩起双肩,挨到沈喻风身边。   云敛又是喊道:“不准碰他!”上前几步,用力将她从沈喻风身边推开。   沈喻风怨怒交加,感觉体内真气躁动愈加厉害,见云敛又要对他动手动脚,猛地无名火起,一挥手将他打开去,喝道:“做什么?”   出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被云敛激得气血翻涌,竟然在无意间打通了原本凝涩的经脉。   他便一鼓作气,欺身而上,顺势一把擒住云敛,将人双手反剪到身后,令其一动也动不了。   云敛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等到整个人被他制住,愣愣叫了一声:“喻风!”   沈喻风本就对他今夜出卖自己行踪的事感到不满,又见他三番五次的挑衅举止,更是已经对这个人产生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恨,一将人抓住便是毫不留情的绞索他的双手,同时手下凝出双脉之气,击向云敛百骸,严声喝道:“不准动!”   云敛双手被箍得死紧,看不见身后人的动作,他稍微略一挣扎,感觉到他施加在身上的力道并没有很大,于是嘴角弯起,蓦地压住了嗓子,带着哭腔喊道:“好难受啊,喻风,你快放开我,我,我寒症要发作了。”   沈喻风见他叫得可怜兮兮的,仿佛真的忍受不了一样,怕将人打伤,更怕真的引发他体内寒气发作,略一顿,松手放开了他。   他却没想到云敛难受是真,寒症发作是假,放开之后的云敛倏然转身,趁他收手之际,出手点中他胸前穴道。   沈喻风倏感胸前一麻,经脉一紊,瞬间连手指头也动不了:“你——”   他又被这人骗了一次!   云敛笑吟吟地收回手:“喻风,你总是这么容易相信人。”   红怜冲上来叫道:“李大哥!”   沈喻风怒瞪云敛,眼中喷射要将人燃烧殆尽的怒火,云敛面对他的眼神,依旧是好整以暇道:“喻风,我本来不想这么对你,可是没办法,谁叫我们如今立场不同呢?现在,你最好趁着天还没亮逃出自在城,回如意山庄,之后,我们当做自在城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依旧还是从前的样子,好不好?”   沈喻风听他满口说些令自己不悦的事情,抿唇不语,同时暗中运劲冲破被封住的穴道。其实两人分开数月,云敛并不知道他已修成双极功的事情,依旧将他当做从前的沈喻风,故而不知道这封穴之法根本制不住他,他按兵不动,引导双脉真气流转,转眼间已解开穴道。   云敛噙着笑又说了几句,见他目光有异,突然间反应过来,心里大呼不妙,立刻转身要逃,没想到沈喻风先他一步有了动作,越过几步,大手一伸,直接拽住了他的后衣领。   沈喻风将人如雄鹰捕猎一般抓在手中,而后将真气通过掌心灌入云敛四肢百骸,口中喝道:“知道错了没?”   这下他是真的气到极点,再也顾不得昔日交情,出手有多狠就有多狠,云敛只觉得被他双手触到的皮肤阵阵发寒,经脉传来刺骨一般的酸痛感,急忙道:“错了,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喻风你好好心,快点放开我吧。”   沈喻风不管不顾,再度加大力道,随着痛楚加深,云敛迫不住这可怕的剧痛感,终于感到害怕,冷汗渗出,开始大叫起来:“喻风,快快放开我,我真的好痛啊!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骗你了!”   沈喻风冷哼一声,这才将他放开。   云敛瘫软在地,汗如雨下,大口喘着气。   沈喻风冷冷道:“下次再跟我耍心机,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云敛大喘了几口气才终于缓过来,揉揉自己发红的手腕,特意瞪他一眼,埋怨道:“几个月不见,你从哪里学来这种手段的?”   沈喻风自然不会告诉他,先前在城门前制服施凤亭时,他便发现了,对付这种小人温柔是没用的,最好的方法便是以武力胁迫对方认输,让其服服帖帖。   越是嚣张跋扈的人,就越是欺软怕硬。   施凤亭如此,云敛也是如此。   他冷哼一声,懒得理会他,径直对旁边的红怜道:“我们带他回城主府,拿他交换你大哥吧。”   红怜又惊又喜,大声应了一句:“好!”   云敛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喻风,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沈喻风可有可无扫了他一眼,并未理会,他调息了一下体内真气,而后直接将人抓在手里,对红怜道:“走吧。”随即拎着人走出破屋去。   云敛方才被他用真气教训了一顿,到现在仍未恢复过来,他仿佛经历一场大病一般,双腿无力,被沈喻风提着衣领,走得趔趔趄趄。   沈喻风带着他走出破屋,听得他在小声地求着饶,忽地冷冷一笑,他早已看透这个人这些装模作样的小伎俩,哼了一声,对他置若罔闻。   云敛小小求饶几句,见他始终对自己不管不问,干脆也不再说话。   三人行走在回府的路上,红怜忍不住问道:“李大哥,施光赫真的会把我大哥放出来吗?”   沈喻风摇头道:“我也不能确定,不过总该试上一试。”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其实我姓沈,真名叫沈喻风,你以后可以不用叫我李大哥。”   红怜点头道:“那好,那我以后就改口叫你沈大哥了!”她很快接受这个事实,丝毫没有因为沈喻风之前的隐瞒而生气。   沈喻风顿了顿,道:“之前因为一些原因,没有告诉你们我的真名,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红怜摇头道:“怎么会介意呢?行走江湖就是该多留一份心眼啊!我跟大哥的名字也是假的呀,我们是来到中原才改名的。”   沈喻风不禁笑道:“是吗?你的中原话说得很好。”   红怜赧然道:“其实是因为我大哥在中原住过二十多年,我的中原话都是他教的。”   她说到这里,想起对她关怀备至却至今身陷囹吾的大哥,忍不住又怅然起来。   沈喻风见她不语,略想了想,明白过来,宽慰道:“放心吧,我们一定能把赵大哥救出来的。”   红怜嗯了一声:“当然,我相信沈大哥的本事。”   沈喻风跟她说得正起劲,感到手下那人又开始折腾起来,不由皱眉道:“做什么?”   云敛挣扎的动作稍稍一滞,随即低声道:“我难受,你放开我。”   沈喻风冷冷道:“只要你答应不再玩把戏,我就放开你。”   云敛低着头应道:“好。”   沈喻风便将他放开,没想到云敛一经解脱之后,不仅没有再玩花样,反而转了个身,跻身到两人中间,将他们两人隔开。   红怜面露不满:“你干嘛?”   云敛扬起一边眉毛:“我喜欢跟喻风走在一起,不行吗?”   红怜骂道:“不要脸!你见人家沈大哥理你了吗?”   云敛笑了笑,理直气壮道:“喻风只是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念着我的。”   红怜又骂了一声:“呸!沈大哥才不是这种人呢。”   两人互相挖苦奚落,宛若两个吵架斗嘴的小孩子,沈喻风无奈摇头,任由他们打闹去。   回到城主府,只见公冶明正带着一群家丁,站在前院,持着火把等着他们。   那群跟着云敛的朝廷之人也在场,见云敛被沈喻风抓在手里,其中几人齐声喝道:“放开云公子。”   沈喻风清了清喉咙,扬声道:“将赵凛怀放出来,我便放开他。”   公冶明目光扫过他一眼,道:“阁下几次三番来我自在城捣乱,究竟是怀着什么企图?”   沈喻风淡淡摇头:“我无意与自在城作对,只是想救一个人罢了。”   公冶明也摇头道:“赵凛怀对我们而言十分重要,不能随便离开自在城,我们不可能将人放出来,哪怕你以云公子做人质,我们也不可能答应。”   沈喻风抿紧唇不言不语,他没想到自在城之人竟然一点都不上钩,这下真有些为难了。   见他没有说话,公冶明又放柔了声音道:“年轻人,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定要救他呢?”   他虽与沈喻风经历几次对战,但对他却始终十分客气,语气也是一贯的温润平和,倒让沈喻风有些不好意思。   他张张嘴,还没开口,云敛就先替他回答,故意用夸张的声音道:“这位呀,这位可是如意山庄的庄主——沈喻风沈大侠,天下间武功最高强,最有名望的端方君子!”   话一落下,在场众人都是微微一诧。三个月前沈喻风在川蜀边界杀掉天罗宫鬼主丁帆的事情,已经流传大半个江湖。不少人都震慑于沈喻风的惊人实力,将其那日斩杀丁帆的英勇事迹传得绘声绘色,连远离江湖的自在城多多少少也听到一点风声。众人陡一得知眼前此人就是传闻中武力高强的沈喻风,眼神中不免染上几分敬重之意。   这些沈喻风自己不知情,红怜赵凛怀兄妹也不知情,但是公冶明却是听说过的,他听闻“沈喻风”三字,神色微变,借着火光将沈喻风再度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阵,颔首道:“嗯,你果然姓沈。”   沈喻风十分无奈,他化名“李涵”,为的就是低调行事,不让沈喻风这个名字影响到沈家声誉,没想到云敛就这么直接将他的身份抖搂出来。   “没错,我是沈喻风,”他没好气瞪了云敛一眼,道,“我为救赵凛怀而来。如果阁下愿意给我这个面子,沈喻风感激不尽。”   公冶明沉吟了一阵,摇头道:“这件事我无权处置。”他叫了身后一名仆从,“去请城主过来。”   那人应了一声,拿着火把往府内方向小跑而去。   公冶明再度转过身来,对沈喻风温声道:“别急,城主一会儿就过来。”   沈喻风听他声音比刚才又温和许多,心中更加诧异,他敛眉不言,细细咂摸这其中缘故,突然间有些明白过来。   他深夜闯入自在城,按理来说,已经大大得罪了自在城的人,如果他只是一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哪怕武功再高,自在城也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但现在公冶明在听说他便是沈喻风之后立马转变态度,说明沈喻风这个招牌起了作用,让公冶明起了几分忌惮之心。   或许这正是云敛揭破他真实身份的目的——以沈喻风的名声地位为自己换来与施光赫谈判的筹码。   他想通这里,不由向云敛侧脸望去一眼,没想到这个人虽然刚才打乱他的救人计划,但暗地里还是一直在维护他的。心念一动,将扣住云敛的手稍微放松了一点。   作者有话说:   抱歉啦,前期想多苟一段时间的榜单,特意一直压着字数更新,追得太累的还是先养肥吧~ps不确定什么时候入v,但入v后会稳定更新的! 第32章 城主事发   众人站在前厅对峙,耐着性子等待了大半个时辰,那仆从满头大汗地赶过来:“公冶先生,城主不在屋里。”   公冶明一诧:“城主不在自己屋子,会去哪里?”   那仆从摇头道:“小的也不知道,到处找遍了,就是没见到城主他人在哪里。”   公冶明沉吟了一阵,又使唤几名仆从:“你们几人,去府里各个角落找一找,尤其是书房和那些亭台。”   几人领命而去,过了不久之后相继赶来,依旧是如刚才那人一般的说辞:“城主不在屋里。”   “也不在书房。”   “后院亭子里也没见到人。”   公冶明神色开始凝重起来,捋须想了一会儿,忽地道:“去前厅看了没有?”   那些仆从都是一呆,公冶明又道:“算了,我们一起去找吧。”   他转过身,对沈喻风几人道:“你们也跟我来吧。”   沈喻风不置可否,带着云敛,身后跟着红怜,也一起跟了上去。云敛依旧被他抓住不放,他故意凑到沈喻风耳边,颇有些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你猜施光赫会不会在厅堂?”   沈喻风微微抬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云敛笑盈盈道:“你求我,我就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沈喻风看他笑得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是知道施光赫的下落,正想再问几句,蓦地心神一动,偏不去问云敛,反向身后的红怜问道:“方才他们在那间破屋说了什么?”   虽然方才他在破屋中有察觉云敛进屋,但他在施凤亭也出现后便陷入自我调息之中,根本没怎么注意外界动向,也不清楚云敛与施凤亭在屋中商议了什么,红怜听他这么一问,便低声将云敛与施凤亭在破屋前参议合作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沈喻风听闻全程,在心里稍一琢磨,明白过来了,看来云敛已经与施凤亭达成合作,两人估计会很快对施光赫下手。   难道说,施光赫离奇失踪,便是云敛与施凤亭合作计划开始的第一步?   云敛见自己主动向沈喻风抛出问题,沈喻风却不上钩,而是宁愿去找红怜询问,他怄着气,恼得牙痒痒的,明明不想再听他们说话,却又摆脱不得沈喻风的禁锢,兀自哼了一声,偏过了头,再也不肯开口。   ***   这前厅本就是为招待来宾用的,离前院不过数步之遥,很快,他们跟在公冶明身后进了前厅。   公冶明命人点起烛火,照亮原本阒黑的厅堂,灯烛亮起之后,只见白天摆满大厅的桌席早已撤下,那副棺材却还留在正中间。   众人在跃动烛火下你望我,我望你,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因为他们一进到厅堂,就都听到来自棺材下面传来的声音。   那是一阵低低的呜咽之声,有如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躲在自己巢穴中瑟瑟发抖的声音。   众人都感到这情景诡异常,还是公冶明最先反应过来,命人持来烛台在旁照射,而自己则伸手往棺材下一捞,直接捞出一个人来。   众人一愣,这人还真的是施光赫。   他竟然躲在这副棺材下面?   公冶明将人拖出来,只见施光赫浑身抖如筛糠,圆润的脸上泗涕横流,嘴里不断喃喃自语,颠三倒四地说些完全听不懂的话,公冶明脸色愈加凝重,连叫几声:“城主,您怎么了?”   施光赫依旧缩成一团,自顾自地说话。   公冶明对上他双眼,看到他涣散的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恐惧之色,不由大感诧异,而身后众人见到这种诡异画面,都不由毛骨悚然,窃窃私语。   旁边一名家仆支吾道:“城主可能是……”   公冶明皱眉道:“是什么?”   那人小声道:“是,是撞鬼了……”   公冶明陡然一喝:“胡说什么?”   那人被他吓得立马噤声,不敢再说话。   公冶明叹息一声,摇头道:“去找少城主过来,请他定夺此事。”   几名胆子小的家仆当即不约而同应了“好”,一齐跑出厅堂。   公冶明又转过来,扶住癫狂失神的施光赫,兀自不言不语,此时却听站在沈喻风身旁的云敛突然出声:“公冶先生,在下倒是有个主意。”   众人都抬头望向他。   云敛微微一笑:“既然施城主莫名其妙出现在这副棺材底下,或许可以说明棺材里面有什么值得他在意的东西,我提议开棺看看,看一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宝贝。”   沈喻风闻言向他望过去,只见他对着公冶明笑意恬淡,嘴角却微微上勾,一看就是在打坏主意的样子。   沈喻风思忖了下,想通此节。看来自己料得没错,云敛已经与施凤亭定下合作事宜,对付施光赫,是以他早就知道施光赫会出现在这里的事情。   不过他倒是有心想看看这两人要怎么将施光赫拉下城主之位,而且心里又暗暗希冀着自在城越乱越好,故而虽然知道云敛与施凤亭的计划,却没有揭穿他们的打算。   而红怜生性天真,根本就没发觉到这一点。   公冶明听闻云敛提议之后,再度默然不语。身旁人都催促道:“公冶先生,开棺试试吧,或许,或许真的中邪了呢。”   “是啊,公冶先生,打开看看吧,不打开大家伙心里都不安宁。”   公冶明听众人催了几句,又见施光赫仿佛失心疯一样,迫于无奈,摇头道:“好吧,就看看棺材里放着什么。”   他将施光赫扶到一旁凳子上,来到棺材边,半蹲屈身,双手撑在棺材上方,大喝一声,径直将重愈千斤的棺材板猛然掀抬。   众人都感诧异,没想到他看似文弱,又人到中年,竟还有这等膂力。   公冶明掀开棺材板后,迎面飞来一阵陈年灰尘,往里望去,里面黑黢黢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道:“取火把来。”   接过身后家仆递来的火把,往棺材里一照。   只见棺材里面空空荡荡,棺壁凿得十分深,而棺板正中间的位置竟然摆着一卷画轴。   他拿起这幅画轴,展开一看,右侧画着一名挽着小髻,手捧梅花的妇人,左边画着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子,勾唇轻笑,与施凤亭长得有几分相似,两人旁边则以蝇头小楷注著名字,显示身份。   原来这两幅画画上之人是施光赫的兄嫂、同时也是施凤亭的父母。   在旁边坐着的施光赫陡一见到画像上的两个人,双眼急剧张大,突然间惊恐大叫起来:“鬼,有鬼!”   众人又是一惊,突然只见施光赫甩开身前几名家丁,连爬带滚,径直来到画像前,“扑腾”一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口中喊道:“大哥大嫂,我错了!”   他在众人的惊疑不解中,大声叫道:“我当年不该为了城主之位对你们下毒!我不该把你们的尸体扔给野狗吃!大哥大嫂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们别来找我报仇!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求求你们了!呜呜呜呜——”   在场众人听他癫狂之语,三言两语道出当年骇人真相,都是既惊且惧;但见他仿佛完全失去心智一样,竟吐露自己残忍杀害兄嫂又抛尸喂狗的举止,又觉得此事荒唐得可以。   可是,如果当年先任城主及夫人真是施光赫所为,他为什么会突然自承此事?   难道真是撞鬼了?   此时门外一阵阴风自后背吹来,令厅中联想蹁跹的众家丁更加毛骨悚然。   “施光赫!还我爹娘命来!”   一道声音突然在门外炸起,众人皆是一惊,一齐朝声音来处望去,见得施凤亭已经来到厅堂,正站在门口,全身激动发抖,怒指跪在地上叩拜不休的施光赫。   他猛然冲进来,一把推开身前所有人,狠狠揪住地上的施光赫,睚眦目裂地盯着他。   公冶明微微皱眉,道:“少城主,事情还没查清,请冷静一下。”他上前一步,左臂平平向前往外一挥,想要将施光赫从他手上抢过来。   “冷什么静!施光赫已经交代一切,还有什么好查的!”施凤亭却反在这时候将施光赫掷在地上,大声嚎叫道,“没想到施光赫为了城主之位,竟然连自己的大哥大嫂都不放过!此等人面兽心之辈,天地可诛!”   公冶明双唇微微一动,正要出声阻止,施凤亭却垂下眼睫,痛声道:“当年我的爹娘意外惨死,自在城遭逢大乱,我被迫连夜离开,连他们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这几年以来,我在苗疆流放求生,受尽世人白眼,心心念念的就是如何回到自在城,查出我爹娘真正死因,还他们一个公道,却没想到回到家的第一天,就发现真正的凶手原来竟是我最敬爱的叔叔!杀父仇人一直就藏在我的身边!”   说到后面,竟然红了眼眶,开始不顾形象地放声大哭起来:“如今施光赫多行不义,自承罪行,一定是我爹娘在天显灵了!爹啊,娘啊,今夜真相大白,你们总算可以瞑目了!”   红怜听他哭声中饱含痛楚之意,念及自己浮萍一般的身世,对他起了几分疼惜与同情之心。   不仅是她有这种想法,在场众人除了知晓内情的沈喻风与云敛外,余下其余人听了,都对这位身世可怜的少城主起了怜意,想他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却已痛失双亲,在外流落数年,颠沛流离,这几年来过的是怎样寄人篱下的生活,又是怀着怎样的求生信念才能活着回到自在城。   众人想到这里,更加痛恨起杀害兄嫂的施光赫来,纷纷向地上的他投去不屑鄙夷的眼神。   公冶明静静听他声音哽咽地说完,缓缓摇头道:“敢问少城主今夜出现在何处?”   施凤亭顿然收回哭声,冷笑道:“公冶先生是怀疑我了?”   公冶明急忙道:“属下不敢。”便在此时,云敛又凉凉道:“我可以作证,少城主今晚一直都在我身边,我们是一直追贼人追到府外才分开的。”   公冶明问道:“那为何云公子会与这位沈大侠一起回来?”   云敛颔首道:“这个嘛,当然是因为——”他故意拉长了尾音,“因为分开行动之后,我一个不慎,被这位武功高强的沈大侠抓住了呀。”他边说着,边向沈喻风投去一个似嗔非嗔的眼神,还故意挠了他手心几下。   沈喻风反手钳住他作乱的手,向他冷冷一瞥。   公冶明听完静默一阵。有云敛作证,确实可以证明施光赫出事时,施凤亭不在现场。他正沉思不言,施凤亭忽地道:“公冶先生,您在想些什么?现在施光赫自己都招认了,先生还在含糊其辞,是真的不将我这个少城主放在眼里了?”   这样的指责,分明就是在说他身为一个没有实权的军师,自抬身份,有凌驾少城主这个未来掌权人的意思。公冶明又躬身道:“不敢!”   施凤亭傲然道:“那公冶先生认为我们该怎么做呢?”   公冶明略思忖一番,望向犹自躺在地上自言自语的施光赫,微微一叹,向那群仆从招手道:“先将城主扶下去歇息。”   然而叮嘱之声落下,现场竟然无人动上一步。公冶明身躯一凛,环视一周,见得众人看着施光赫的眼神都带着浓浓的嫌恶与不屑之意。   显然施光赫自承杀害兄嫂罪行的事情,致使他在一夜间失去人心。   他突然有了一种预感,自在城的格局似乎就在一夜间翻天覆地了。   他又是一叹:“算了,我来吧。”扶起地上的施光赫,朝着门外方向走去。   刚走出一步,就被施凤亭拦在身前:“公冶先生,现在您是城中地位最高资历最深的长辈,我敬重您的为人,所以才特意问您的看法,您避而不谈,难道是要将施光赫偏袒到底了?”   公冶明只是摇头:“城主受到惊吓,需要静养。”想了想,又道,“一切,都等明天城主清醒后再说吧。”   施凤亭哪里不懂,公冶明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但他现在占据有利形势,心知逼人太甚,反而会引得对方狗急跳墙,便道:“好,我就先放过施光赫,等到明日再处置此事,不过,到时我会召集自在城所有部众,公告今夜此事,向施光赫讨一个公道。”   他轻拂衣袖,说完之后,反倒先一步转身就走。走到沈喻风几人身边时,向云敛抛去一个眼神:“明天可能还需要云公子现场主持。”   云敛含笑道:“这是自然。”   施凤亭作出一个“请”的动作:“请吧,云公子,关于明天的大会,我还有些计划要跟云公子商讨。”   云敛微微点头,打算跟他离开,而后一只手还被沈喻风握住,他稍稍挣动,发现沈喻风一点要松手的意思也没有,便故意道:“喻风,你怎么还抓着我不放啊。”   沈喻风反应过来,想到施光赫遭逢意外,很多事情恐怕都无法今夜解决了,只好先放开了他。   放开之后,还是有些不放心,冷声道:“别耍什么花样。”   云敛只是笑吟吟地朝他眨了眨眼,而后跟在施凤亭身后,走出去。   他没有说话,沈喻风却是一下子就看懂了那个眼神的含义,他是在说:“我能在你面前耍什么花样?” 第33章 夜逢故人   这时听公冶明道:“沈庄主,城中突逢意外,您的事情可能需要耽误一阵子了。”   沈喻风缓缓摇头:“算了。”   带着红怜,越过众人随之离开厅堂。   他们重新回到自在城为他们安排的客舍,红怜忍不住问道:“沈大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沈喻风道:“我也不知道,现在施光赫得了失心疯,公冶明与施凤亭两人又是针锋相对,也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那我们只能等吗?”   “不用着急,”沈喻风安慰道,“桥到船头自然直,只要人没事,事情就总有转机。”   红怜心里说不急躁是假的,他们两人为救赵凛怀使尽千方百计,却总被种种意外变故打乱计划,但她因为沈喻风之前受伤的缘故,不好意思再让他为他们兄妹涉险,便收起担忧神色,在沈喻风的柔言劝解下,回了自己房间。   沈喻风也回到房间,闭眼躺了一会儿。   他想起了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   云敛为了幻海云图与施凤亭一拍即合,对施光赫下手,反倒只字不提赵凛怀之事,可见在六王爷党派看来,幻海云图之事远比赵凛怀之事要紧急得多。   那么,云敛出声阻止他们营救赵凛怀,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还有,早上寿宴上,云敛见到他的第一面,竟然没有主动打招呼,而是频频移开与他对视的眼神,这又是为什么?   难道云敛投靠六王爷,是有其他隐情?   他想到这里,心事重重,只觉困意全无,忽然听门外响起急切的脚步声,接着有人敲响了房门。   他睁开眼,问道:“谁?”   这么晚了,会有谁来敲门?   难道会是云敛?   出乎意外的是,敲门那人却不是云敛,而是一名家丁:“沈庄主,公冶先生邀您前往听松阁一会。”   沈喻风颇觉意外,公冶明为什么会突然找他?   而且还是大半夜的?   他也没有想更多,穿了衣就起身,开了门,朝门外那人道:“带路吧。”   ***   他跟随那名家丁,绕过几条幽静小径,来到一间屋子,正见公冶明坐在灯下翻卷,他跨进屋去,对方闻声抬头:“你来了。”   沈喻风微微颔首。   对方放下书卷,朝他招手道:“坐。”随即嘱咐那名家丁退下。   沈喻风直接落座,坐在他对面,一坐下,公冶明的目光就一直放在他脸上。   沈喻风被他看得满脸不自在。诚然,公冶明带着他的眼神并不挟带什么居心不良的意图,甚至还带着温厚的善意,但仍让沈喻风觉得浑身不适。   因为对方似乎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他稍稍别开头,淡淡道:“公冶先生有话直说。”   公冶明怔了怔,这才收回目光,微微颔首道:“你姓沈,又是来自如意山庄,嗯,你今年二十有六,乙卯年癸未月出世,是也不是?”   “你是——?”沈喻风下意识问了一句,他心中一动,隐隐有个念头浮现,已经大致猜出此人身份。   果然只听公冶明叹息一声,道:“我是你娘亲的俗家师兄,从前的名字叫陈继容,按辈分,你该管我叫一声师伯。”   沈喻风点头:“原来真是你。”莫怪这个人虽然与他几次交手,但总是对他处处手下留情,而且其气质形象,都与他父亲口中谈及的白家师伯十分吻合。   公冶明又叹道:“怪不得寿宴上一见到你就觉得十分眼熟,实在是你与你娘亲长得太像了。”   沈喻风站直起来,朝他半弯下腰,躬身道:“见过师伯。”   “师侄不用多礼,”公冶明忙放下茶杯,起身将他扶起,“能见到故人之子就已经使我万分欣喜了,不必如此见外。”   待沈喻风重新入座,他才跟着坐下来,问道:“你父亲现在可好?”   沈喻风感到稍稍诧异,为什么这个人明明是他母亲的师兄,不问他母亲现状,却反倒问起他父亲,他满心不解,还是认真地答道:“先父去世两年多了。”   公冶明一震:“你父亲去世了?那,那你娘亲——她,她岂不是伤心死?”   沈喻风一顿,回道:“娘亲对父亲早没有感情了,因而并没有流露过多伤心。”   公冶明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一谈起彼此认识的人,语气就熟稔了许多。沈喻风说道:“家里人都说师伯失踪多年,杳无音信,没想到喻风有幸,会在此地重新遇到师伯。”   “我也没想到,”公冶明道,“当年我与师妹分开后,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兜兜转转,来到自在城,被城主挽留住下,没想到,这一住就住了二十多年啊。”   公冶明寥寥几句,带过当年离开端州后所发生的一切,让沈喻风明白,原来他是受了施光赫多年来的恩惠,才留在自在城帮施光赫处理事务,也难怪他在知道施光赫杀害兄嫂的真面目后依旧尊称他一声“城主”。   沈喻风心中暗道:“看来师伯是个念旧的人。”又想起方才在前厅发生的一切,问道:“师伯认为施光赫是真的撞鬼了吗?”   公冶明微微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世上哪会真的有鬼?我在大厅里第一次见到棺材下的城主,就发现他眼神涣散,言行失常,明显是中了蛊术了。”   他停顿稍许,道:“你跟我来一下。”   说着,他带着沈喻风穿过门廊,来到后方一间房中。   他掀开床帘一看,见得施光赫一改方才疯癫之态,正仰躺在正中间的锦衾上,双手合握胸前,双目紧闭,面目安详。   沈喻风望了一下四周,见房间门窗紧闭,床边燃着淡淡熏香,正满心不解,又听公冶明道:“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城主的安危。只要熬过天亮,那个人就不敢下手了。”   “原来如此。”沈喻风明白了,看来公冶明是觉得今夜会有人对施光赫下手,故而将人藏在此处。   没想到这位师伯看似不动声色,其实早已将一切算准在内。他问道:“原来师伯也知道是施凤亭下的手?”   公冶明颔首道:“除了那个失踪多年又意外出现的少城主,不会有其他人拥有这种邪门的功夫。”   “师伯不想对付他吗?”   公冶明叹息一声:“那又如何?没有证据。况且,人家回来复仇,堂堂正正,哪怕真的耍了心计,我们也无可奈何。”   他感伤般说了几句,看到沈喻风眉目低垂的样子,有意说道:“嗯,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少城主虽然心机深沉,但并非急智之人,我看他今夜的计划,都是那个长安来的云公子授意的。”   沈喻风一顿,道:“是。”   公冶明注意着他的神色:“你们是认识的。”   “是……”   “我观你这位朋友的样貌,也是个心术不正之辈。”公冶明一面说着,一面观察沈喻风的神态,微不可察地叹息了声,“师侄,莫怪师伯多嘴,在江湖上行走,最忌讳交浅言深,此人明明身在江湖,却投身朝廷,立场不坚,应该多加远离才是。”   这件事沈喻风又哪里不懂呢?先前在无定观时,白沐华便与他说过,云敛此人邪里邪气,将来必定众叛亲离,他那时听母亲这么形容云敛,只觉满心不悦,现在听公冶明也是同样说辞,依旧觉得难以适从。   他暗暗想道:“若将来,将来有一天,他真的做出伤害我的事,我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是,云敛确实心思不正,行为处事大多偏激阴险,但他那些小人招数从来只会用在外人身上,他对沈喻风做出的那些反常举动,后来被证实了其实都是为了保护他。两人多年相识,到现在还是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于是,沈喻风更有信心,他与云敛终究不会走到反目成仇的那一步。   本来今夜云敛阻止他深夜救人,让他生了好一阵子的气,但事后冷静回想,总觉得以云敛对他的情意,都不可能会这么狠心对他。加上有天罗宫的前车之鉴,更让他觉得云敛今夜此举过分诡异,一定不是因为投靠六王爷的缘故,而是有其他原因的。   至于是什么原因呢?   他现在还没想透。   公冶明恪守长辈本分,只是稍稍提点几句,看到他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的样子,便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去,也不多嘴。   他忽而转了话题:“说起赵凛怀的事情——”   沈喻风抬起头,认真听着。   公冶明道:“师侄,我知道你一心想着救人,可惜赵凛怀身上带着六王爷想要的东西,我们是救不了他的。”   他换了副温和的语气:“不过,如果你们想见他一面的话,我却是可以做主。明日大会顺利的话,我就带你们去地牢见他一面,不过说好了,只能见,不能救。”   沈喻风也知道对于现如今的自在城而言,公冶明能让他们进地牢一趟,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当下也不想劳烦这位师伯太多事,于是便道:“多谢师伯。”   公冶明还一颔首,沉吟稍许,又道:“今晚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我现在也猜不透他的下一步计划,明早起来不知又要生出几多意外,师侄,我们静待明天到来吧。”   “好。”沈喻风应了一声。   与公冶明谈过之后,他独自一人出了屋子,从屋后绕过。   屋后绿树密匝,在窗上投下一大片阴影,一阵晚风吹过,发出沙沙声音,仿佛树里还藏着人似的。   沈喻风陡然停下脚步,凝眸观看了一阵子,心里又想起了方才公冶明的那番话,突然升起了要去看看那个人的念头,走出院子,在城主府中左弯右绕,问了府中下人,到了一个院子门口。   他问过府中下人,云敛在跟少城主聊过之后,已经回到了眼前这座院子。   那院子冷冷清清的,仿佛根本没人住下似的,他跨进院门,朝着中间那间屋子走进去,突然一道女声叫住他:“沈庄主。”   回头,见是柳含烟。   “我找云敛。”他说道。   柳含烟摇头:“他不在。”   “他不在?”   “刚回来了,又出去了。”   “他去哪了?”   柳含烟只是笑:“他去哪儿了,我也不知,沈庄主有什么话,或许等他回来了含烟再转告给他。”   “不必了。”   他扑了个空,一听说云敛不在,什么心思顿时都没有了,随口几句辞别了柳含烟,回到自己院子,将公冶明许诺与赵凛怀见面的事情与红怜说了。   红怜喜不自禁,连声盼望着第二天的到来。 第34章 宝物失窃   翌日一早,施凤亭在厅中召集了自在城所有部署,将昨夜发生之事全部告知,一时间自在城所有的人都大感震惊,纷纷指责施光赫残害兄嫂的发指行径,沈喻风便在此时带着红怜来到前厅,坐在角落,静静地看着。   而施光赫在府中深夜撞鬼、自承杀兄杀嫂的事情经过大半夜发酵,已经流传整个自在城,外面也有不少城中居民前来围观,就等着城内给出合理说法。   自在城居民本就不多,这几年来大多受尽施光赫的压迫,对他是敢怒而不敢言,又见这位未来少城主年少英俊,器宇轩昂,一言一行都有着温文尔雅的君子作风,众人心思都浮动起来,对该辅助谁当上城主,心中有了几分计较。   处置了施光赫后的诸般事宜,才是这场大会最大的看点。   毕竟施光赫是自在城城主,只要坐实了施光赫的罪行,那自在城必将易主,由施凤亭接任成为新一任的自在城城主。   故而众人都知道明面上是为了处置施光赫,其实还是为了城主之位。   施凤亭环顾众人脸色,安抚众人道:“大家别急,施光赫昨夜被公冶先生带走了,我们现在就去请他们过来吧。”   无须他的叮嘱,一早就有人去请了公冶明与施光赫过来。   然而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到来。   施凤亭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问道:“施光赫呢?怎么还不把人带来?”   “少主,自昨夜回去之后,城主就一直被公冶先生看着,不让我们见一面。”厅上有人回了。   施凤亭道:“把公冶先生一起请过来。”   “公冶先生也不在房里。”   那人又回了这么一句,惹得施凤亭皱起眉来。   红怜跟着沈喻风坐在人群中,压低了声音问他道:“沈大哥,那个公冶明该不会是带着人逃了吧?”   沈喻风只是摇头:“师伯不会是这种人。”   他对公冶明有信心,对方绝不是一个临阵脱逃的人,或许只是可能出了点意外,没有及时出现而已。奇怪的反倒是云敛,他不知去了哪里,连柳含烟与他属下那群人都没有跟来。   施凤亭又命了几个人去请,厅中众人耐心等了一会儿,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公冶明垂着脑袋,神色萧索,慢慢地走进来。   他依旧是一身文人秀士的装扮,但不同的是,之前泰然自若的脚步,现下变得十分沉重。   施凤亭见只他一人,问道:“施光赫呢?”   公冶明声音沉痛道:“城主死了。”   厅上众人都是一愣,接着便见方才被派出去的那几个人抬着一具尸体进来,放在地上。   顿时间厅上众人都齐吸一口凉气。   地上那具尸体,锦衣华服,体态臃肿,确实是施光赫本人。   只见他双目紧闭,身躯扭曲,从胸前到下腹蜿蜒着一道长长的伤口,大片的鲜血沾湿了整件锦袍。   这样的死,分明就是被人一剑划伤胸肋与腹部,致使失血过多而亡。   公冶明退到一旁,摇头道:“天色将亮时,有人趁我将睡未睡时候,使了迷药,将我药晕,闯进城主房间,将城主杀害。我虽很快清醒过来,跟那人打了一场,可惜没能将人拿下,我又怕耽误城主伤势,故而没有追赶下去,转而回来救治城主,谁知还是——”   “唉,”他长长一叹,痛声道,“抢救半日,最终还是回天乏术,无法救回城主。”   众人听到这里,开始议论纷纷。   这个杀害施光赫的人会是谁?   嘈声四起中,又听公冶明说了一句:“另外,幻海云图也不见了。”   众人都更是惊奇,他们都知道幻海云图一直被施光赫带在身上,现在施光赫既死,那么,幻海云图一定是被凶手带走的。   甚至有可能,凶手根本就是为了幻海云图而来的。   可是,如果是为了抢夺幻海云图,那将东西抢走就是,为何还要把施光赫杀害掉?   厅上吵吵闹闹,人人都在低声谈论着这件事,这时候,一队悄然出现的队伍静静来到厅上。   沈喻风似有所感,望了过去,发现那群人正是云敛跟他带着的那群官家护卫。   他们簇拥着云敛,随意找了个最靠后的位子坐下。   因为厅上众人都在说着施光赫的事情,他们的到来并未引起多大注意,只有沈喻风时刻密切关注云敛,第一时间就发现他的出现。   沈喻风看到他出现,不知为何,心里终于踏实了点,继续回身注视大厅动静。   随着厅上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施凤亭忽地出声道:“诸位。”   厅上霎时间安静下来,只听施凤亭道:“施光赫既然死了,那现在我便是自在城城主。然则小子无才,难堪大任,很多事情还是需要问过诸位长辈的意见。所以大家是觉得施光赫这个仇,我们是报,还是不报呢?”   他虽是年纪尚轻,却也明白拉拢人心的手段,刻意将自己这一城之主的地位放得很低,以博得众人好感。众人果然都很受用他这番态度,心里暗道这位新任城主果然比施光赫那老贼更加有城主风范。   其中就有人道:“施光赫就这么死了,我们也不查明一下杀人凶手是谁吗?”   “总不能放任着凶手逍遥法外吧!”   “就是,幻海云图既然是城主的宝贝,我们就应该把东西拿回来,以慰城主在天之灵。”   “呸!刚才还说着施光赫死有余辜呢,现在又一口一个在天之灵!”一人陡然啐了一口,“我看你就是见不得幻海云图被他人拿走!”   众人说着说着又吵起来,施凤亭摆手道:“大家稍安勿躁,请听我一言。”   他平息众人忿忿不平的声音,道:“施光赫虽然恶贯满盈,罪行滔天,但他身为我的亲叔叔,又是一城之主,我们无论如何都得替他报仇,不然别人会认为我们自在城好欺负。”   “不错,城主这话说得公道。”众人纷纷应和。   施凤亭又道:“再者,幻海云图既是我自在城的东西,那我们理应拿回来。”他目光倏忽一转,直直落在人群最后面的云敛身上,一字一顿道,“你说是吗?云公子。”   厅上众人齐呼一声,一齐循着他目光转头,同时望向坐在他们身后的云敛。   而被众人目光包围着的云敛一阵讶然:“你怀疑是我做的?”   施凤亭不置可否。   云敛轻笑一声,迤迤然往后躺上身后椅背,“真可笑,你们自在城的内乱关我一个外人什么事?”   施凤亭也笑吟吟道:“凶手进我自在城杀人夺物,当然不是为了施光赫,而是,幻海云图。”   云敛含笑道:“幻海云图,那又如何?”   “大家都知道,云公子奉了六王爷之命,来自在城拿幻海云图,”施凤亭道,“可却偏偏这项宝物在云公子来了自在城之后就失踪了。”   云敛悠悠然道:“然后呢?这样就可以认定东西是我偷了?如果按照少城主这套理论,我是不是也能说,跟施光赫有仇的是你,所以你的嫌疑最大呢?”   施凤亭却没理会他这种夹枪带炮的腔调,又问道:“那么请问云公子,您方才去了哪里?凌晨又在哪里呢?”   云敛反问道:“难道我的行踪,也要向城主汇报吗?”   沈喻风听着两人针锋相对的对话,大感不解,怎么两人昨夜尚是相谈甚欢的样子,今天就突然勾心斗角了?   他正感奇怪,听身边的红怜小声骂道:“狗咬狗,活该!”   施凤亭被云敛不冷不热的话语挡了回来,只是摇摇头,转而问身边一人:“公冶先生觉得呢?”   被他叫住的公冶明蓦地抬头,愕然片刻之后回神,道:“早上那个跟我对打的身影,我不敢断定身份,但说起来,确实与云公子有几分相似。”   云敛立马又冷笑一声,道:“能够与公冶先生对上几招的人,那该是多么厉害的人物啊,公冶先生未免太抬举我了。”   “这话却也不对,”公冶明却摇摇头,淡淡道,“那个人虽然能跟我对上几招,但并非是因为他武功有多高,而是仗持着十分周密的计划。那人跳出窗口之后就一下子失去了踪迹,时间计算之准,行动之快,如果不是有人在外面接应,不可能有这么快的逃离时间。”   厅上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也感到确实有几分道理,照此说来,如果凶手真是为了幻海云图而来,那云敛的确嫌疑最大。   “唉,好吧,反正现在众口铄金,我说什么都没用,”云敛收了笑意,幽幽叹了口气,垂首望向自己的掌心,“既然你们都不信我,那我为了自证清白,只有唯死一计了。”   他低着头,嘴角勾着淡淡的笑意,仿佛不是在跟人对峙,而是在谈论着哪里的酒最好喝。   而后,就在众人来不及眨眼的瞬间,他竟然伸出一掌,朝着自己胸膛凛然拍下!   厅上众人都齐呼大叫。   然而这一掌拍下,却没有拍在自己胸膛上,而是被另一只手紧紧扣住。   红怜惊愕叫道:“沈大哥?”   只见一人站在云敛身边,背脊微弓,手骨突出,正死死擒住云敛的手腕。   正是沈喻风。   他在听云敛与施凤亭对话时候,一直密切注意着他的一言一行,就在云敛动作时候,一个转身,几步掠到他的身边,顺势挡下了这一掌。   这两人一来一往实在来得莫名其妙,厅上的人尽皆默然,久久也没人说话。   施凤亭最先开口:“你——”   “我信他。”沈喻风斩钉截铁道。   公冶明面露不满,连一旁的红怜也叫了一声:“沈大哥!”   沈喻风却没有理会,依旧定定地看着云敛:“我信他。”   “你信他?”施凤亭陡然失笑,“你又是什么人?你信他有什么用?”   沈喻风不言不语,只是始终与云敛目光相接,他想收回手,却被对方反握住,云敛抬眸笑看着他,眼底满是促狭的笑意。   云敛凑近他耳旁,对他低声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我们沈大哥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一旁的红怜听施凤亭这么说,以为他不知道沈喻风的真正实力,急忙为沈喻风辩解了一句。   “哦?对吗?”施凤亭听红怜出声,眼波流转,停在了她脸上,“他很厉害吗?”   红怜被他一瞧,瞬间羞红了脸,有些心虚,却仍是鼓起勇气道:“反正,反正沈大哥是个好人,我相信沈大哥的!”   施凤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无所谓地笑了笑,摆手道:“罢了罢了,既然沈庄主出面求情,那证明可能冤枉人了吧。”   他竟然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轻飘飘的就将此事说开。   沈喻风退开一步,云敛紧随着松开手,又听施凤亭道:“施光赫已经伏诛,诸位,这件事追查下去,恐怕也没有什么意义,公冶先生,”他又问了公冶明,“您怎么看?”   公冶明对于沈喻风维护云敛的举动颇为不悦,但看在沈喻风面上,也不再坚持为难云敛,便道:“嗯,这事便算过去了。”   施凤亭道:“施光赫虽然作恶多端,但好歹血脉亲人一场,就将他抬下去好好安葬吧。”   接着便有几个家丁冲上来,将施光赫的尸体抬走。   厅上众人听他这么一说,更是觉得他心胸坦荡,都打从心底里敬佩起这位新任城主来。   施凤亭又道:“接下来,由我全程接任自在城的事务,有哪位觉得不妥的吗?”   他说了这么几句之后,厅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出声,似乎都认定了由他来继任城主之位,代替众人发号施令。   施凤亭满意地点点头:“嗯,既如此,就去把地牢里那位请出来吧。”   众人听闻这句话,都面面相觑。   地牢里的那位——是谁?   红怜则顿时露出大喜之色,现在困在地牢里的,除了赵凛怀外,还会有谁?   施凤亭竟然决定把她大哥放出来?   只听公冶明立刻道:“赵凛怀身份特殊,不能轻易将人放出来。”   施凤亭道:“跟赵凛怀有仇的又不是我,而是施光赫,既然施光赫已经死了,那之前的事情我都不管了。”   公冶明自然是不愿意的,但稍稍环顾四周,发觉施光赫身亡之后,自在城之人全部倒戈相向,被施凤亭收服得妥妥帖帖。如今施光赫这一方大势已去,他一个外来人士,又有什么置喙的资格呢?   他发出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垂头丧气地走出大厅。   云敛蓦地出声道:“少城主好快的动作,就是不知道您放出赵凛怀,究竟有没有考虑到六王爷这边的意思。”   施凤亭却反道:“六万爷远在天边,可管不到我自在城这边来,我既然当了城主,当然有选择释放囚犯的权利。”   云敛听闻此言,神情一变,眼神落到一旁仍然沉浸在自我喜悦中的红怜身上,倏然之间如拨云见日一般,仿佛领悟到了什么似的,笑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念头,好,既如此,那我在这里就祝少城主一偿夙愿了。”   他悠悠然收回目光,又道:“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一句,此事若教六王爷知道了,自在城恐怕将大难临头了。”   施凤亭微笑道:“随意。”   “好,看来少城主是个有主见的人。”云敛不禁拍掌称赞,而后干净利落地转身而去。   在他走后不久,几名自在城的仆从领着一名高大男子大步走进屋来。   “大哥!”红怜一见到来者,立马飞奔到他怀里,哽咽着叫了几声。   她不知道为什么施凤亭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帮助他们兄妹,但她知道,自己这几天来一直想念着自己的大哥,能早一点见到他面,自己就能早点放下心来。   她倒在赵凛怀怀中,哭个不停:“大哥,你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吃得好吗?睡得好吗?他们有没有虐待你?”   赵凛怀笑道:“没事没事,施光赫把我当老子一样供着,吃好喝好,比当神仙还快活。”   他被施光赫囚了整整五六天,竟然还是离开前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见不到一点点的颓丧落魄。红怜果然被他逗笑,擦了眼泪,破涕为笑道:“人家为你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你还在说这些风凉话。”   沈喻风也走过去,道:“恭喜赵大哥脱离苦海。”   赵凛怀深深一躬身,道:“兄弟,多谢这段时间对舍妹的照顾,大恩不言谢,请受我赵某人一拜。”   红怜也跟在他身后,跟着躬身行礼。   沈喻风忙将赵家兄妹扶起:“二位,不必如此客气。”   施凤亭在另一旁道:“如何,经过一夜,世子考虑好了吗?”   赵凛怀对沈喻风说了一句“稍后再谈”,而后便转身对他道:“昨晚的事情,我答应你了。”   沈喻风与红怜皆是一诧。原来昨天晚上他们已经见过一面了,甚至可能还商议了些什么,或许,这正是赵凛怀之所以被放出来的缘故。   施凤亭作出一个“请”的动作:“好,世子这边请吧。”   赵凛怀应道:“好。”   他转头对沈喻风道:“兄弟,几次聚散匆匆,都没来得及跟你把酒言欢,你等我先与少城主商议要事,完了再来找你。”   “我明白。”沈喻风点头,“那我也先离开了。”   赵凛怀旋即颔首,跟在施凤亭身后走向内室。   红怜也不知自己该去该留,下意识刚想跟着沈喻风走出去,却被赵凛怀突然叫道:“红怜,过来。”   她愣愣地走过去:“大哥。”   “这件事与你有关。”赵凛怀牵住她的手,带她一起走进内室。   ***   沈喻风独自出了门来,见得外面暖阳和煦,花叶相宜,不禁深感畅然。现在赵凛怀既已脱险,红怜也成功回到自己兄长身边,似乎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他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只要跟赵凛怀打过交代,便可回家了。   然而只要一想起云敛这个人,却总觉得哪里闷闷的。   回到自己院子,走到自己那张床边,径自解衣躺下,睡了一觉起来,仍是觉得哪里都不舒服,尤其是一想到后院院子住着的那个人,更是无由来的心烦意乱。   这个人装模作样,实在可恶!   遂起身穿衣,出了院门,来到一处陌生的庭院。   躺了一整天,现下已是天黑时分,院里院外到处点起灯笼,照得四下阴黢黢的,他想也不想,绕过院门守卫,跳过院墙,来到院内。   透过枯干的枝丫,远远地就看到一处亮着的屋子。   他轻步走近,听到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公子还不休息吗?”   他听到这道熟悉的女声,心中一紧,闭紧了气息声。   这是柳含烟的声音。   房中,云敛躺在铺满锦衾的床榻上,闭眼不语,仿佛在沉思。   柳含烟也不催促,在灯下笑看着他:“那我先出去了。”   “嗯,你去睡吧。”   他轻轻摆了摆手,待人出去关上门后,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过了半炷香,窗外一阵夜风拂过,卷起屋边树梢,在窗棂上敲出“飒飒”的响声,他恍若睁眼,仿佛终于被惊醒一般,慢吞吞地下了床,熄了灯。   他重新躺上床,扯过被子,才刚刚闭上眼睛,突然一道黑影在门外一闪而过,接着便有灼热的气息强势冲进屋子。只见沈喻风立在床头,将他的手腕死死抵住,低声喝道:“交出来! 第35章 深夜对谈   云敛一怔,继而绽开笑容,问道:“交什么?”   沈喻风皱眉道:“少装傻,幻海云图。”   云敛又是笑盈盈道:“喻风,你果然很了解我。”   而后在沈喻风的盯视下,慢悠悠地自袖里取出一本旧本子。   俨然正是施光赫死后下落不明的幻海云图。   沈喻风松开他,冷笑道:“除了你,不会有人抢了东西之后还把人给杀了。”   早上他虽一直维护云敛,但其实他早对施光赫遇害之事看得分明,此事绝对是云敛所为——依照云敛的处事原则来看,如果是他所为,拿了东西之后就该斩草除根,以免事主找上门来。   实际上,施凤亭与公冶明对云敛的问责并非毫无道理,不管是遵从六王爷命令,还是为早日拿到幻海云图,云敛都有杀人夺物的最大嫌疑,但他胆子奇大,在杀了人之后,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出现在大厅上,甚至故意跟施凤亭等人对着干,为的就是消除众人对他的怀疑之心。   沈喻风明知他有心演戏,却还是在他拍掌而下的那一瞬间,软了心肠,主动替他化解危机。   “不错,施光赫确实是我杀的,我拿了幻海云图之后,顺便给他送了一剑,省得自在城知道之后找我麻烦。”   沈喻风顿了顿,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跟施凤亭勾结在一起了。”   云敛道:“本来只是普通利益关系,哪有什么长久的合作,哼,”他语气一转,又道,“施凤亭不愿意杀掉施光赫,说要留着人慢慢折磨,没办法,我等不了那么久,只能自己先动手了。”   他一想到白天的事情,仍是忍不住愤愤然道:“施凤亭因为我主动违背合作,所以白天大厅上故意针对我,逼得我只能求死自保,呵呵,真是个卑鄙小人。”   沈喻风冷冷接道:“他是小人,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目光一凛,将云敛手上的幻海云图一把抢去。   云敛愕然:“你做什么?”   “我要烧了它,这种东西留在世上只会害人害已。”   云敛没有阻止他,只是幽幽道:“你毁了它,就是在害我。”   沈喻风的动作果然一滞,哑声道:“这就是你宁愿放弃云家少爷的身份,也要投靠六王爷的原因?你向来不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人,为何如今为了一幅幻海云图屡屡使计?”   云敛听他说完,却不回答,只是慢慢坐直了腰,暗夜中只听他低笑了一声。   “喻风,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我们会像小时候一样,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是没想到才分开短短三个月,你就跟一对异邦兄妹结了拜,想来,我们之间也不会是彼此的唯一。”   沈喻风身躯一僵,摇头道:“我跟赵家兄妹一见如故,所以匆忙结拜,你不必想太多。”   “真的是我想太多吗?哈哈。”云敛笑了一笑,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沈喻风听他声音有异,心知他情绪波动得厉害,更急于想知道他的遭遇,问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等了半晌,才等来云敛气息平缓,道:“说来也不是大问题,索性就全告诉你吧。”   云敛道:“那日我回到长安不久,便发现云家成为六王爷扩张势力的目标。六王爷的势力找上门来,逼迫我云家投靠朝廷,否则云家家业难保。我没办法,只得屈从,帮六王爷干了不少助纣为虐的事情。”   “这次我来自在城夺取幻海云图也是受了六王爷之命。走前六王爷跟我讲,不折手段,不计后果,只许成功,不许输。他同时以我云家上下三百多条人命作为威胁,我此番若是让你毁掉幻海云图,那这三百多人都将成为六王爷刀下魂。”   “若说以性命相胁也就罢了,云家虽是商贾人家,但向来立足江湖,从不畏惧朝廷施压,大不了拼到最后就是一死而已。可是我这些手下都是有家眷的,要他们送死容易,要他们抛下家里老小却是很难。喻风,你也是当家之人,应当明白我的苦境。”   沈喻风听他三言两语道尽数月来的遭遇,听完心绪难平,稍稍想了会儿,果然又将幻海云图扔还给他。   云敛笑眯眯地收了东西,道:“你今日对我仁义作为,帮我掩盖杀人之事,我自然也要对你投桃报李一番。”   他突然伸手指向黑暗中一个地方:“你去角落看一下。”   沈喻风略微不解,还是遵从意思,走到他所说的木柜旁。   那里用麻布抱着一团东西。   沈喻风掀开麻布一看,只见晦暗的夜色之中,隐隐现出一节荧绿的玉色与一道凛冽剑光。   麻布下赫然放着他离身已久的“明心”剑与“泣骨”笛。   沈喻风十分讶异。这两件武器自当日失手被擒,来到自在城后,就被那群家丁收缴了去。他这几日来都把精力耗费在搭救赵凛怀上,没有机会拿回自己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云敛手上。   云敛道:“我昨夜在后院看到这两件武器,特意去帮你讨了回来。”   “谢了。”沈喻风道了一声谢,背对着云敛,径直拿起离身多日的武器,将它们一一拿起。   云敛则一直盯着他的后背,定定注视着他的举动,直到看到他将一剑一笛都收进背囊中,突然说了一句:“喻风,我可以跟你回如意山庄吗?”   沈喻风动作一顿,不知为什么,竟从他这几个字中听出一种既雀跃又不安的情绪。   他紧抿着唇,片刻之后,哑声道:“那,柳姑娘呢?”   云敛一怔,旋即急声道:“为什么要问起她?跟她有婚约的又不是我!那个真正的云敛早就死了,我凭什么要帮一个死人娶妻?!”   沈喻风陡然喝道:“可现在继承云家的是你,你就必须得承担云敛的责任!”   云敛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嘴唇动了动,仿佛想回句什么,然而双唇一抿,终究是没有开口。   两人再度默言,久久也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云敛又道:“喻风,你想我娶她吗?”   沈喻风一时哑言。   他想不想,有区别吗?   他能决定别人的婚事吗?   平心而论,他千不甘、万不愿,确实不想让云敛另娶他人,但想是一回事,该不该做又是另一回事,他自小恪守君子之礼,一直认为人应该坦坦荡荡,言而有信,云敛既然定下婚约,就该履行到底。   哪怕他不是真正的云敛,哪怕他早已被掉了包,只要他在世人眼里还是云家少主,他就必须得娶柳含烟。   这不是他愿不愿意就能做主的事情。   云敛将他踌躇不言的样子看在眼里,心下明白一切,自嘲一笑,道:“我明白了,是我想多了。”   沈喻风不愿再谈这个话题,更不愿再在这间屋子待下去,点头道:“我先走了,幻海云图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云敛却一直没回答,沈喻风没有再迟疑,走到门边,刚打开门,忽然又听云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喻风,我们终究不是同一路人。”   沈喻风稍稍讶异,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么一句话。   “你是名门出身的正人君子,父母都是有名的世家名宿,你这一生顺顺遂遂,想要什么东西,想要达成什么目标,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不像我,一切只能靠自己去拼,去抢,就连命运,都无法掌控在自己手里。”   沈喻风顿住脚步。   又听云敛声音凄然,道:“好比你能轻轻松松杀死丁帆,解决天罗宫的野心,而我却只能承受他们这二十年来的操纵,而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我当日曾说过,你有什么困难都该告诉我。”沈喻风哑声道。   云敛反倒笑了:“喻风,我是选择过相信你的。知道吗?在云家遭受六王爷手下围攻的时候,我曾经给如意山庄发过三十三封急函,可惜——”   可惜始终等不来一个沈喻风。   沈喻风只觉声音一阵阵的发哑:“我,我那时不在山庄……”   云敛说的是三个月前的事情。那时他正躲在深山老林,潜心修炼双极功,谁想到,竟然会错过如此重要的事情。   若他知道云家出事,那时哪怕走火入魔也一定会强行破关而出,赶去长安帮助云敛。   然而世事万般无奈,有些东西,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云敛只是笑道:“晚了,喻风,已经晚了,你有你的赵大哥要救,我也有我的云家要救。我本以为我脱离了天罗宫,从此便是自由身,可我现在才知道,没有足够实力,只能沦为他人摆弄的棋子,像我这种出身的人,只要还活在世上一日,都永远都摆脱不了受制于人的命运。”   沈喻风听到这里,只觉得呼吸难以维持,怪不得,怪不得之前在寿宴上见到他的时候,他不肯跟自己打招呼,原来他那时是对自己怀有怨恨的,怨自己没有及时出现,救他出火坑。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上几句安慰人的话,云敛又抢先道:“算了,说这些做什么?我累了,明天还有事要做,你回去吧。”   他哑声道:“你——”   “我说了,我累了。”云敛直接下了逐客令。   沈喻风登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拿着两件失而复得的武器心事重重地走了。   作者有话说:   周四入v,当天双更,入v后将恢复之前的更新频率(一周三到五更),感谢支持 第36章 离别诤言   他回到自己房间,将一剑一笛放在榻边,径自躺下,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晌,仍是觉得难以入眠。他想到云敛这个人,心绪总是无法安定下来,云敛对他的好当然毋庸置疑,但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产生错觉——这种好,到底是出于什么情意?   是纯粹的兄弟之情?还是含有其他意思?   方才对方问他是否愿意他娶柳含烟,是真的在意他的想法吗?   云敛对他的情意,与他对云敛的情意,会是同种东西吗?   两人知交多年,向来无话不谈,但有些心里话,作为朋友,是不能说的,说了,要么从此多年夙愿达成,要么从此分道扬镳,连朋友也做不成。   沈喻风不敢走出这一步,除非确定对方也是如他一般的心思。   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在意一个人,以至于一向洒脱大方的他居然在这种小事上患得患失,既唾弃自己这般优柔寡断,又忍不住细细揣摩对方一言一行的动机。在床上想了许久,心头依旧有如万千迷雾,重重叠叠,影影绰绰,始终无法破解,遂决定不再犹豫,等天一亮就去找云敛问话。   然而没想到,第二天醒来就听说云敛带着柳含烟和那群官家护卫走了。   沈喻风在门前怔然站立半天,才接受这一事实。   原来云敛确实如他所言,至始至终都只是为了幻海云图而来,如今东西一到手,立马便抛却自在城的一切,回长安覆命去了。   自己昨晚为他想那么多,又好像有点多余了。   但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云敛当日阻止他去救赵凛怀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这次自在城重见,对方身上的谜团又是比上次多了许多,沈喻风千般沉思,万般不解,慢慢来到前厅,看到许多人在张罗着张贴大红喜字与缀挂红绸,此外,人人脸上喜色洋洋,各自忙碌着手头的事务。   这伙人居然在置办婚礼所需的物品。   沈喻风抛下心头杂念,走近几步,见到那名三角眼的张管事与其他人在谈着话,话语中的“成亲”二字引起他的注意。   他一怔,拉住一名路过仆从,问道:“成亲?谁?”   那人被他冷不丁扯住衣袖,吓了一跳,不过还是认真回道:“是城主和红怜姑娘。”   沈喻风又是一惊。   红怜要嫁给施凤亭了?   怎么这么突然?   不过细细一想,又觉得好像顺理成章一样,这男的年轻俊美,女的灵气娇倩,倒是极为般配的一对。何况从此前多次碰面看来,都可看得出施凤亭十分喜爱红怜,而红怜也仿佛对施凤亭颇有好感。   虽然婚事来得突然,但好歹算是良姻一桩。他大步转身,朝着另一处庭院方向走去,要去找赵凛怀与红怜,向他兄妹道喜,没想到去了他们兄妹院子,却得到仆从的回复,说他们兄妹忙得很,一早就跟施凤亭出城筹办婚礼物资之事,到现在还没回来。   沈喻风只好作罢,在自在城百无聊赖逛了一圈,等到天黑,再去一遍赵家兄妹院子,还不见他们回来,干脆回了自己院子。   刚打坐了片刻,又被公冶明叫了去。   这次两人经过上次师伯侄相认,再见面,就比之前亲近许多,沈喻风来到公冶明房间,只是叫了一声“师伯”。   公冶明淡淡嗯了一声,抬头看到他的表情,却是不禁笑了:“怎么愁眉苦脸的?”   沈喻风将他当做值得信赖的长辈,便将心头疑虑告知:“只是觉得有些事情想不通,想不懂。”   “师侄初历江湖,阅历甚浅,遇到一些烦心琐事便难免愁眉不展,这算得上年轻人的通病,不过师侄,”公冶明道,“人生在世,有大忧虑,也有小烦恼,懂得适时开解,才不会越陷越深。”   沈喻风神色一凛,察觉他有意指点,躬身道:“请师伯赐教。”   “师侄,你的功夫远高于一般的江湖人,对武学的造诣甚至远远在我之上,可为何几次交手,总无法将我打败?”   这件事沈喻风自己也想过几次,但他向来只当做是公冶明经验老到,自己见识不足所致。听公冶明这么问,似乎还有其他深层原因。   公冶明定定看着他,问道:“你这二十多年,可曾有败过一次?”   沈喻风摇摇头,他天生武脉过人,十五岁时候已经打败无数同龄人,到了二十岁后甚至连父亲沈星洲都已不是他的对手,后来更是在无人传授的情况下自行领悟双极功奥秘,算来算去,这二十年来确实未尝有过不如意的时候。   公冶明叹道:“你年轻气盛,锐气逼人,这是你学武一途上最大的阻碍啊。”   沈喻风倒是完全不解了,想他从小敦行仁义之道,在父亲一言一行教诲下勤修不辍,庄里庄外的长辈见到他,无一不夸他沉稳内敛,有一家之主之风,什么时候称得上“锐气逼人”这一个说法?   公冶明看出他的不解,含笑道:“其实,学武与做人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师侄,你年纪轻轻就领悟出如意双极功,确实称得上天赋过人,但在人生境遇上却还是过于年轻了。常言道:‘男儿久失意,宝剑亦生尘’。你这一生过得太过顺利,未曾有过一败,故而并不知这失败二字的可贵之处,难以抒怀排解,以致骤逢烦恼,便患得患失,举棋不定。”   沈喻风浑身一震,恍若清醒。   公冶明又道:“你心胸开阔,品性磊落,将来该当有一番大成就,但囿于儿女情长,只会折杀掉这番功业。”   “师伯认为我该如何做?”沈喻风微微沉吟,问他的意见。   公冶明却没如他意料给出答案,只是摇头道:“这些事情你自己斟酌吧,人生路是你自己走的,我身为过来人,也只能稍稍提点一番。”   他说完,起了身,走到他后面的桌子旁。沈喻风这才发现那桌子上放着一个收拾到一半的包袱,心头一诧,问道:“师伯要离开了?”   公冶明点头:“城主已死,那位心狠手辣的继任者为了稳固权势,必定是不会放过我的。天亮之前,我将离开自在城。叫你过来,就是为了跟你告别的。”   沈喻风问道:“师伯要去哪里?”   他长大这么大,从未与这样通透睿智的长辈相处过,只觉得受他指点,受益良多,一时间有些不舍。   公冶明轻轻一笑:“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罢了,哪里能去,就去哪里。”   沈喻风见状也跟着一笑:“师伯何不去找母亲?”   “去找师妹?”公冶明一怔,旋即猛地摇头,“不了不了,没必要给她找不自在。”   沈喻风不由暗笑。他有心化解两人之间矛盾,让母亲不至于苦守青灯古佛,便有意道:“师伯真的不去见母亲一面吗?几个月前我去过一趟端州,母亲言谈间似乎对师伯十分怀念。”   没想到公冶明听了之后,却摇头笑道:“师侄啊师侄,你不必用这种方式安慰我,我还不了解你娘那个人吗?她有原谅沈星洲的一天,却永远不会有原谅陈继容的一天啊。”   沈喻风不由讪然作罢,“既如此,我祝师伯一路顺风。”   公冶明含笑点头,径直收了行李,等收完东西,走到门口,又忽地滞住脚步。   “对了,你那日跟我说你父亲去世两年了。”   沈喻风点头:“是。”   “你父亲是怎么去世的?”公冶明回转身来,正色问他。   沈喻风认真回答:“这个我也不清楚,那时我在外游历,并不在山庄,回来后就听说父亲得了急病,不到三天就去世了。”   公冶明听过之后,神色更加凝重:“你有见到你父亲最后一面?”   “没有。”沈喻风摇头,“据山庄几位叔伯所言,因为那时正值炎热的夏日,父亲溘然长逝,为防尸身腐烂,几位叔伯就做了个主,当日把尸体下了葬,等我赶回山庄时,父亲已经入了土,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嗯,”公冶明沉思片晌,道,“我会顺路去查一下你父亲的死因。”   沈喻风惊疑道:“师伯觉得我父亲的死另有蹊跷?”   公冶明只是摇头:“我也不敢确认,但好歹算相识一场,这两天思来想去,总觉得依照你父亲的本事,绝不是这么轻易说死就死的人。”   见沈喻风听完后心神不宁的模样,他微笑道:“罢了,我也只是胡乱猜测而已,或许真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吧,放心,不管探出什么结果,我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沈喻风也只好收回七上八下的心思,直送他一路到城门边。   ***   沈喻风刚回到自己房间,睡不到几个时辰,天色亮起,门外家丁响起敲门声,说是赵凛怀回来了,指名要见他。   他应了一声:“知道,我一会儿就过去。”   遂穿好外袍,洗漱一番,携带随身东西,依照那家丁的指示,来到自在城的城门上——原因是赵凛怀特意叮嘱要在此地见他,还叫他把身上所有东西都带上。   他起初满怀不解,问了那家丁一句,那家丁语焉不详,到底也没说清楚个其中缘故。他也只好不再为难,把一剑一笛都带在身上,来见赵凛怀。   他一步步走上城门,看到城楼之上,一道高大的身影背对而立,楼上狂风吹彻,吹得他胡子与半挽的长发在风中狂野飞扬。   沈喻风叫了一声:“赵大哥。”   赵凛怀回身来,笑道:“沈兄弟,上来。”   他在红怜的告知下,已经知道沈喻风所用“李涵”二字是化名,故而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沈喻风跟着笑了,跨上城楼台阶,与他并肩站着。   从城楼上往外极目远眺,只见入目处满眼翠色山河,从眼底直绵延到天边,无垠无际,如果不是身处其中,真难以想象这遮天蔽日的深林中,竟然还隐藏着这样偌大一个城池。   沈喻风一面观赏城外景致,一面等着赵凛怀开口,然而赵凛怀将他叫了来,却是许久也不开腔,只是默然地看着城外风景,眉头紧锁着,似乎是有心事。   沈喻风便先开了口:“听说红怜要成亲了?”   赵凛怀被他这么一叫,才仿佛终于回神一般,回头来深深看他,道:“沈兄弟,这段时间多谢你了。”   沈喻风笑道:“不必客气,我只是做我当所为之事。”   赵凛怀道:“本来是想等中原之事尘埃落定之后,再与你与酒言欢,可惜,现在没有机会了。”   沈喻风皱眉:“什么意思?”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赵凛怀却是叹道:“兄弟,为了红怜好,你还是早点走吧。”   沈喻风不明所以,生怕他误会了什么,急忙解释道:“赵大哥,我与红怜只是普通朋友之情。”   赵凛怀摇头:“你不离开,只会让红怜分心,让她总还存着一分奢望,不会安分嫁人。”   “这——”   沈喻风默然不语,不错,虽然没有将话挑明,但红怜确实对他怀有一定好感,如果按照之前的相处方式,再这么走下去,难保不会使两人之间这份关系变异。   他能保证自己不会对红怜动心,却无法左右红怜的心意。   只是,他没想到,赵凛怀竟然会为了妹妹的幸福,而硬着心肠将自己驱使离开。自己真心相待,以为交了一对知己好友,在人家眼里,却至始至终都不过一个普通外人。   他的感受,他的想法,有什么要紧?   他垂下眼道:“我明白了,我明天就走。”   他的语气是很自然的,却掩不住心里淡淡的失落。   赵凛怀却摇头道:“不,你现在就走。”   “这是何意?”   沈喻风更加惊诧,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将他赶走?   赵凛怀声音却有些迟疑:“这……其实……红怜三天后就要成亲……你,走得越早越好。”   沈喻风听懂了他的话中含义,顿时生出一股自嘲之意,没想到他以知己好友一样的真心,竟换来这样的对待,他虽一向豁达疏放,但骤然见识到这等世态炎凉,心里说不难受是假的,然而现在人家摆明了不欢迎他,自己再厚着脸皮留下来也是徒增笑料,突然间一种说不清的心绪涌上心头,想到公冶明昨夜跟他说的话,心里暗道:“既然你们不要我这个朋友,那我还留下干嘛?江湖何处无知己,何处无朋友?离开就离开,大男人合该快意江湖,坦坦荡荡,做什么扭扭捏捏的样子,惹人笑话!”   想到这里,心内再也无悲无喜,大声道:“好,赵大哥,您们保重。”   便头也不回,携着一剑一笛,下了城楼。 第37章 杯酒恩义   等下了楼,来到城门,刚开了门,准备离开,就见到方家兄弟垂着手站在门边,似乎是等待多时。   两人看到沈喻风,立马迎上前来,毕恭毕敬道:“沈公子,我们主人请你一见。”   沈喻风不知施凤亭要见他作甚,然而看在方家兄弟的面上,也不好强硬拒绝,摆手道:“带路吧。”任由方家兄弟将他带到城门边一处小屋前。   施凤亭正负手站在屋前,听闻他们到来的脚步声,回身过来,对方家兄弟道:“你们先下去。”   方家兄弟应道:“是。”低垂着头,退到一旁。   沈喻风静静站立,也不主动开口,施凤亭向他扫去一眼,道:“赵凛怀要你离开?”   “是。”   施凤亭嘲讽道:“他倒是很会打算。”   沈喻风完全不想跟这种小人打交道,因而听他这么一说,却是连眼神都懒得给。   施凤亭负着手走过来几步,也不说话,就一直打量着他,沈喻风淡淡道:“有事就说。”   施凤亭嘴角微勾:“我倒是好奇了,你跟那云敛明明完全不是一路人,却居然会是好朋友。”   沈喻风冷冷回了一句:“我也很好奇,你们身份立场完全不同,却居然会狼狈为奸。”   施凤亭听着却不生气,而是笑眯眯道:“有利益就有合作空间,人生在世,图的不就是一个称心如意吗?沈庄主好歹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天真。”   他比沈喻风还小上几岁,教训起人来,却是有板有眼,沈喻风冷笑道:“我可不会为了一己之利使尽种种不入流手段。”   施凤亭却是理所当然道:“施光赫本就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只是在复仇的时候用了一点小心机而已,只要能达到目的,中间用了什么手段,很重要吗?”   “哦?然后呢?”沈喻风冷冷道。   施凤亭笑得得意异常:“我与云公子种种谋划都是为了各取所需,他助我登上城主之位,我助他从施光赫那里拿到幻海云图,哎呀呀,说起来,这位云公子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那心计深的呀,啧啧啧,在下自叹不如呀。”   他这一句,正证实了那夜闹鬼之事果然是云敛的计谋。   沈喻风想了想,有意道:“他怎能保证施光赫一定会招认罪行?又怎保证你能顺利当上城主?”   “当然都是我们的计划喽,”施凤亭替他解除疑问,“杀掉一个施光赫容易,但要完全取代他当上城主可不容易,所以云公子给我出了一个计谋,对他施蛊,迷乱他的心智,又计划在棺材放下我爹娘的画像,激起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好在众人面前自认恶行,让他一朝跌入泥淖,失去民心,此时我再取而代之,一呼百应,轻轻松松便可夺回城主之位。”   沈喻风心里明白,城中或许还存在一部分施光赫旧部,但施凤亭现在占据有利地势,要铲除异己,不过时日长短问题罢了。   施凤亭又摇头晃脑道:“可惜啊,这位云公子急于拿到幻海云图,违背了跟我的合作,偷偷杀掉施光赫,大厅上又以退为进,将众人耍得团团转,本来呢,沈庄主心软为他求情,让他留下一命,这人就应该留下来,好好报答沈庄主的大恩大德才对!这人可倒好,又趁着天黑私自逃走了,唉,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啊!”   沈喻风虽然天性纯良,却也不蠢,听他故作姿态说了几句,明白了这个人是不满于云敛杀掉施光赫之事,跟他见面,是打算在他面前言语拨弄,挑拨他与云敛之间的关系。可笑这人只知他与云敛相识一场,却不知他与云敛交情深到什么地步,故而这一番做作姿态在沈喻风看来,真是越看越倒胃口。   他坦然笑道:“他确实是个爱耍心机的小人,但说他以退为进却也不对。”   施凤亭来了兴趣:“哦?为何?”   沈喻风摇头道:“因为他那时根本没想过我会出面救他,已经做好了就此一死的准备。”顿了顿,道,“他对别人狠,对自己却更狠。这就是你不如他的地方。”   施凤亭听完若有所思,沈喻风说完这话,再不多言,转身便走。   走到城门口,发现方家兄弟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去吧,不用送了。”他头也不回道。   虽然之前他为这对兄弟解除施凤亭蛊术,然而兜兜转转,人各有志,这两兄弟到后来还愿意一心跟随施凤亭,他也说不得什么。   那两人似乎是迟疑了会儿,片刻之后,脚步声果然逐渐远去。   沈喻风叹息一声,望了一眼这空空荡荡的城门,想及当日来时情景,又是一叹。那时没想到来的时候独身一人,走的时候也是如此寂寞。   走出城门几步,忽而看到一道绛红色的衣角在城角一闪而过,他低声叫了声:“红怜?”   “沈大哥。”一道红影从墙角越出,出现在他面前。   红怜换了一身红色的衣服,脸上也细细地上了妆,额上贴了花钿,站在城角处,笑容恬淡。   “你——”沈喻风想问她为什么会突然答应成亲,然而又想到他一介外人确实不该过问太多,最后只是温和地笑了笑,道,“恭喜你,要当新娘子了。”   红怜羞赧地笑了下。   沈喻风点点头,越过她径直走向外面的大道,走出几步,发现红怜还留在原地看着他。   “有事吗?”他停住脚步。   “没什么,沈大哥,”红怜轻轻摇头,只是笑道,“一路保重。”   沈喻风也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只是道:“保重。”   他并非不解风情的莽汉,这姑娘对他的心意他看在眼里,可惜一个心系他人,一个将要嫁为人妇,再多纠缠都是不该的。   赵凛怀说得对,为了红怜好,还是早走为妙。   ***   走出自在城之后,他循着东南方向走去——那是如意山庄的方向,按照当前行速,不到五天便可回到暌违已久的家。   过了大半日,到了午时,才终于走出那片深林,他绕着山间小路,绕过一处山脚,目光一瞥,却看到草丛里坐着一个人。   他顿住脚步。   草丛里那人一身白袍,正面对着他举起酒杯,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沈庄主,这么急着赶路,不妨来喝上一杯啊。”   这人不仅莫名出现在此地,竟然还颇有闲情逸致地摆了一张长几,几上摆放着一樽酒壶与两只白玉酒杯。   沈喻风环顾四周,发现柳含烟与其他人并不在这里,窦疑之心顿生,又将目光收回放在那人身上。   云敛嗤的一下笑出声:“沈庄主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难道是觉得我不该出现在这里吗?”   沈喻风抿着唇:“我还以为你早就回长安了。”   “我特意在这里等你的。”   “说罢,什么事?”沈喻风来到长几另一边坐下,看他又要耍什么心机。   “就不能是专门找你喝酒吗?”云敛自然而然地回答道,而后倒了一杯酒,递到沈喻风眼前。   沈喻风正正看着他的面容,伸手接过酒杯,却只是拿在手里,没往唇边送去。   云敛垂下眼,幽幽道:“喻风,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有害你之心。”   “我信。”沈喻风淡淡点头。   “既然信,为何不喝?”   “不是我不敢喝,”沈喻风看着手上那杯酒,不禁自嘲道,“实在是,当日的惨痛经历,记忆尤新啊。”   云敛也不介意,直接信手一伸,夺过他手中杯,将头高高昂起,把那杯酒喝了大半口。   “如何?”他喝了酒,重新望向沈喻风。   沈喻风“嗯”了一声,重新接过来,就着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喝完酒,将酒杯放下,他问道:“什么时候回长安?”   云敛却道:“谁说我要回长安?”   沈喻风皱眉道:“你拿了幻海云图,难道不该立马回去把东西上交给六王爷吗?”   云敛道:“幻海云图上所载秘术才刚刚破解出一半呢,这么急着拿回去干嘛?”   “哦?”沈喻风略感讶异,“这么快就破解出来了?”   这幻海云图载有徐福长生秘术的传闻传了几千年,也没几个人能解出上面奥秘,没想到云敛竟然动作这么快,在拿到手的这几天时间,就把幻海之谜解开了一半。   “是啊,你不相信我的本事吗?”云敛哂道,“其实也没什么神秘的,告诉你也无妨,拿到幻海云图之后,我这几天雇了人连夜帮我破解秘术,有了一点点小进展。”他说着一边眉毛又高高扬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小得意。   “那幻海云图上所记载的根本不算什么奇珍异宝或是修炼之术,原来不过就是一些所谓药草罢了,而且刚巧的是,第一味药草正好就在自在城附近,所以我才留在这里。”   沈喻风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不知为何,他听了这个答案,竟觉得有些意外的舒坦。云敛需要留在自在城解开幻海云图之谜,就说明他暂时不会离开。   既然人还没离开,有些问题就该早点问清楚,他不由开口:“其实——”   “什么?”   “昨天你走得太急,我没来得及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沈喻风定定看着他:“你既然是为了幻海云图才来自在城,为何当夜又要阻止我救赵凛怀?”   云敛忍不住抿嘴一笑,却是回道:“喻风,原来你不懂吗?”   沈喻风一愣。   该懂什么?   会是他想的那样吗?云敛在介意什么吗?   云敛见他愣住,又忽地笑道:“算了,不懂也好,有些关系本就是不该发生的。”   沈喻风默然无言,也没有了再问下去的打算。   云敛笑着看着他,又说道:“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在喝酒。”   沈喻风举杯的动作顿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如意山庄,当年云敛被沈星洲带到山庄养病,两人由此结识,成为至交好友。但是他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在干嘛?   难道真的是在喝酒?   “你那时候就只比我高一点点,力气却比一头牛还可怕,直接把我拽到了后院的杏花林,偷偷摸摸地挖了几坛酒出来,说是跟我一见如故,非得拉着我一起喝。”   “我推辞不喝,你就说喝了你的酒,病能好得快些。”   “哈哈,难为你还记得。”沈喻风苦笑几声,他一直以为这些幼时的顽劣事迹无足轻重,从来没怎么往心里去,没想到对方原来一直记得,还记得这么深。   “怎么会忘记呢?”云敛深深地望着他,低声道,“那是我活到十三岁,第一次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快乐。”   “喻风,我那时是真的以为,我们会是永远的好朋友的。”   “现在也还是。”沈喻风正色道。   云敛嘴角不着痕迹地提起,似是很不屑:“是吗?”   他只回了这么不冷不淡的一句,让沈喻风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一小壶酒分量一般,不到片刻便已见底。云敛将最后的残酒一口气喝干,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过两天再来找你。”就此站直起来,朝着山道上另一个方向走去。   走出几步,又蓦地开口:“喻风。”   “什么?”沈喻风下意识回道。   云敛背对他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不管我来日做了些什么,你要相信,我始终没有害你之心。”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沈喻风听得多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就此目送云敛走下山去。 第38章 割袍断义   沈喻风喝了这一顿食不知味的酒,谈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等云敛离开后,他慢慢走下山去,沿着如意山庄方向走出深林,又走了大半日,来到一条平坦的大路上。   站在原地随意地看了看,发现这条路有些许熟悉——他几年前外出游历时常走这条路,对这里还有一定印象。   他还隐隐记得,这附近的小镇上有一家客栈,他从前游历江湖时候路过这处小镇,帮店家处置过几个地痞无赖,那店家对他感恩戴德得很,每次他经过这处镇,店家都一定求着他多留点时日,好让他们多点时间招待恩人。   也不知道几年过去了,那客栈是否还开着?店家还有没有再受到恶人骚扰?   想到这里,大步一跨,穿过大路,朝着小镇方向行去。   ***   正是晌午时分,那小镇人来人往,行人纷至,沈喻风越过人海,来到一间毫不起眼的客栈前,走了进去。   因为正巧是大中午,店里挤挤攘攘地坐满了吃饭的人,连走道地方都被堵得水泄不通,沈喻风无处下脚,又不想惊扰他人进食,站在门帘处,茫然举目四望。   这客栈的主人姓马,已经六十来岁,白发苍苍,精神却极为矍铄,正坐在人群后的柜台上算着账,抬头见到沈喻风,他浑浊的双眼立马亮了起来。   “沈爷!”他高声大叫起来。   沈喻风在门边微笑道:“马老板,您的生意可是越发的好了。”   马老板老迈的身子从人群中挪过来,虽是老态龙钟,脚步却来得极快,显得尤为激动一般,来到沈喻风面前躬身哈腰道:“沈爷,好久不见,这边请。”   沈喻风点点头,跟在他身后,来到角落的一处空位子坐下。   放眼望去,只见客栈内挤满了三教九流的人,人声嘈杂,吆声四起,不过一个闹事的人也没有,人人安享佳肴,连光着膀子的彪型大汗都客客气气地结了账钱才离开。   见到这番与几年前全然不同的太平形势,沈喻风就放了大半个心,坐了一会儿,被众人狼吞虎咽的馋劲儿勾得起了食欲,加上确实大半天没吃东西了,现下饥肠辘辘,急需进食,但也不想吃白食,他向马老板道明来意,说自己身上没钱,可能需要打个欠条。   那马老板当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沈爷客气了,您是我们店里的大恩人,别说一顿饭,你要什么吃的喝的我们都给你送上来!”   说着不待沈喻风拒绝,急忙喊了店小二送上好酒好菜,又坐下听沈喻风说了近日来的见闻,待知道沈喻风只是刚巧路过,身上没有急需去办的要事,便拉着他的衣袖,一定要他在客栈住下一段时间,让他们好好招待一阵子。   沈喻风再三推辞不过,只好答应马老板请求,不过他也不敢白住太多,干脆就向一旁的店小二借来纸墨,写下欠条,交给马老板,才觉得心里好受些,大大方方地就来到马老板为他备下的房间住下。   ***   他在此住到了第三天,这天午后,他正在房里运动打坐,突然听到门外马老板的声音:“沈爷,您在吗?”   他睁了眼,应道:“我在。”   “外面有个大汉指名要找您。”   沈喻风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想必是暂住镇上的武林中人知道他住在这里,又听闻他的名气,要来跟他切磋武艺,或者结交。   他也没有多想,开了门,跟着马老板就出了房间,下了楼。   等到了一楼,看到大门边的桌子旁坐着一个高高壮壮,满脸虬髯的汉子。   却是赵凛怀。   他怔了下:“赵大哥?”   他向客栈内外扫了一眼,发觉赵凛怀其实并不只一个人来,他身后不远处还跟着方家兄弟两人。想来应该是赵凛怀不熟悉这里的环境,专门找了这两兄弟来帮他找人,而方家兄弟以前常在附近山头打家劫舍,是这一带的山霸王,找他们帮忙,可以说是找对人了。   赵凛怀见他下了楼,迎上来大笑道:“沈兄弟,你住的这个地方可叫我好找啊。”   “你是来找我的?”沈喻风不解问道。   “听说你还没离开,特意来找你叙叙旧。”赵凛怀亲热地拉着他坐下,吩咐店家上了一壶好酒与几碟小菜。   沈喻风满怀疑惑,倒也没有问太多,径自在他对面的座椅上坐下。   然而说是叙旧,拉着沈喻风坐下后,赵凛怀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又开始怃然不语,低着头怔怔看着眼前泛光的桌案,仿佛心事重重一样。   沈喻风对此见怪不怪了,赵凛怀这人身份特殊,又因为身怀着关乎朝廷运势的大秘密,行为处事十分神秘,一贯无法以常理判断之。   只见赵凛怀沉思了片刻,忽地抬起了头,道:“兄弟,我有一件东西,想请你帮我保管一段时间。”   沈喻风问道:“什么东西?”   赵凛怀挥挥手,向身后的方家兄弟道:“你们先把守在门口,不准任何人进来。”   方家兄弟应道:“是。”走出客栈,一左一右守在门边,神色凛然。   沈喻风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不免有些好奇,接着便见赵凛怀从袖子里取出一份被油纸皮包着的东西,油纸脉络平整,边缘褶皱凛厉深刻,不是贴身深藏已久,绝压不出这样的效果。   而正是这样,才得以隐隐显出里面东西的外观形貌,沈喻风估摸判断下,里面似乎是一本书。   他不明所以地接过,刚要打开一看,确定里面包着的是什么,能让赵凛怀特意跑过来交给他,手指一动,却被赵凛怀拦住:“等今夜婚礼过后,你再打开吧。”   沈喻风只能收起心里的好奇,点头道:“好。”又问道:“红怜姑娘今晚就成亲了?”   赵凛怀叹道:“是啊,有些事,越快越好。”   他交了东西,似乎是完成了一桩大任务一般,始终紧锁的眉头终于松了一下,拍着沈喻风的肩膀,叹息一般道:“兄弟,你是个正人君子,我来中原没有其他朋友,将东西交你保管,我是最放心的。”   沈喻风也不禁失笑。其实他经过这几天的时间,对那日赵凛怀将他赶走的事情看得越来越淡,心中芥蒂也消散了许多,道:“赵大哥不用说这种客气话,我们结交一场,小小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赵凛怀摇头道:“沈兄弟,其实我也不瞒你,这东西危险非常,来中原路上让我吃了不少的苦头。你带在身上,或许会给你招惹上不少麻烦,更甚者可能危及身家性命,你——”他声音带上一丝迟疑,“你若是不愿,现在还回来我也是能理解的。”   沈喻风却是一笑。自如意山庄藏有双极功的事情在江湖上传开后,他遇到过不少磨难,也更懂得身怀至宝招人眼红的道理,如今赵凛怀遭遇与他一样的困境,叫他怎能不感同身受?当下拍着胸脯道:“赵大哥既将东西交给我,就是看重我的为人,男儿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放心,东西我一定帮你妥帖保管!”   赵凛怀双鬓的络腮胡子颤了颤,而后站直起来,朝他深深一躬身:“沈兄弟,此番大恩今生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沈喻风忙也站起,将他扶住:“赵大哥说的这是什么客气话,快请起!”   赵凛怀这才坐下,两人再说了几句,赵凛怀言道有事,急忙忙地起身告辞,临走前又吩咐了一遍:“如果明天我没有回来,你就打开看一看吧。”   沈喻风莫名其妙,还是应道:“好。”   赵凛怀走出数步,突然又叫了一句:“沈兄弟。”   “嗯?怎么了?”   赵凛怀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说道:“今日一别,或许再见之日遥遥无期,你……多加保重……”   沈喻风察觉他心绪浮动,爽快回道:“嗯,赵大哥也保重。”   赵凛怀哈哈一笑:“好。”跨出客栈大门,带着方家兄弟上马离开,不一会儿身影消失在藤黄红招的酒旗之下。   沈喻风虽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那种怪异感从何而来,他收了东西,也没有要去一探究竟的心思,将油纸包一把塞进怀里,马老板捧着酒壶走过来:“沈爷,喝酒不?”   沈喻风摆摆手:“随意吧。”   马老板命人撤了赵凛怀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的饭菜,给他倒上满满一壶酒,沈喻风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过了午后,门外“踢踢踏踏”地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他下意识往门外一看,只见有一队长长的官家人马从客栈前的大路经过,人人皆身披重漆兵甲,骑着高头大马,目不旁视地走过去。   沈喻风有些诧异,这一片小镇位置偏僻,远离朝政,却居然来了这么多朝廷兵马,便好奇地盯着看了一会儿。   许是他盯得太入神,在队伍行到一半的时候,那为头的首领还朝客栈内扫来一眼,那眼神阴沉沉的,满是警惕告诫意味。   沈喻风不想引起太多误会,很快收回了目光,最后只看到那队朝廷兵马最后还拉着几辆马车,马车都被黑布罩得密不透风,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能从深陷地面的几道车辙猜测是重兵武器一类的。   同时,他闻到一股刺鼻至极的味道,想道:“嗯?是硫磺?”   硫磺是制造黑火药一类军事武器所需的原料,一向把控在朝廷手里,看这队兵马运载着这么大批量的火药,看来这几天是要有什么动静发生了。   然而他也没想到这动静竟会来得这么快,当夜他夜寝客栈,睡得昏沉的时候,突然被一阵轰隆的声音所惊醒,睁眼开来,发现黑暗中竟然整间客栈也在震动。   他坐在床上细细辨着声音来处,发现声音来源离他这一处非常近——那是自在城的方向!   难道朝廷派人来围剿自在城了?   可是,可是今晚不是红怜的大婚之夜吗?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他突然一阵口干舌燥,心跳一阵漏拍,只觉得好像哪里都不太对劲。   穿衣下了床,走开两步,忽而心中一动,手忙脚乱地把怀里白天赵凛怀交给他保管的那东西拿出来,点上烛火,闷头喝了一口凉茶。   他接着烛光将包着的油纸翻开,看到里面灰蓝色的封面——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本账本。   他心跳得越来越快,手指发颤地把账本翻开,发觉这账本密密麻麻记录了几千上万条的账款,交代了六王爷如何收受了数以万计的白银,又是如何为突厥人开辟官道与商道,时间、数目、交接人员甚至人证都一五一十地列出来,而每条账款的下面还有数十人的签名与官印落款。   这本账本赫然记载了六王爷通敌叛国的罪证!   触目惊心,铁证如山!   沈喻风越看越是心惊,这里面任何一条账款泄露出去,都能震荡朝局,将六王爷拉下马,难怪他一直追杀赵家兄妹不死不休。   他翻到最后,想起了离开那天城楼上赵凛怀过分奇怪的语气,还有他白天时候说过的话,顿时间全身冰冷——   为什么赵凛怀那天那么急着将他赶走?为什么要专门过来把账本交给他?为什么要说“如果明天我没回来”?   原来如此!   什么为了让红怜安心嫁人!什么把东西暂时交他保管!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赵凛怀早知道六王爷会派人来围攻自在城,为了不让他留下来送死,特意用了这种方式把他逼走。   说是暂时将东西交他保管,其实他早做好了所有后路,知道自己根本回不来!   沈喻风悲怆地哀叹一声:“赵大哥啊,你们这样对我,可有想过沈喻风日后该如何自处啊!”   生不能与之患难与共就算了,难道连死也要将他拒之门外吗?   耳听轰炸之声越来越响,他将东西一股脑塞进怀里,捞起桌案上一剑一笛,就此撞出门去。   不管如何,他要去救人!   他一鼓作气,冲到屋顶,见到自在城的那个方向震声连连,隐隐有红色火光窜起,再不迟疑,直冲出小镇,朝着那个方向亡命狂奔。   等疾行到一片荒野上,突然听到身后一阵“哒哒”急促的马蹄声。   接着耳旁响起熟悉的喊声:“喻风,你站住!”   他转过了身,见是云敛骑着一匹白马,在荒野上疾驰而来,脸上满是汗水。   “六王爷派重兵围困了自在城,现在那里遍地都是炸药,你这样过去,只会死路一条!”   沈喻风停下脚步,咬牙切齿道:“原来你早知道对不对?为何不告诉我?”   云敛在他身前跳下马,面对他冷冷道:“告诉你又如何!告诉了你,你就会听我话吗?你就会老老实实回家去吗?!”   沈喻风听得此言,恨不得将他手脚绑住,狠狠揍上一顿,怒喝道:“你这混账东西!”   “喻风,你们才认识多久?”云敛大声道,“他们的命就值得你以性命去相赴吗?”   沈喻风冷笑一声。是,他跟赵家兄妹认识确实不到寥寥数日,但是交情深浅,岂是能以时日长短计较的?何况赵凛怀将这样重大的机密托付给他,便是将一生的遗愿都寄托到他身上,君子之交,深恩难言,他要如何才能报答这份深厚的信任?   他冷冷道:“与你无关。”说罢转过身,将要重新奔赴自在城。   云敛却一把拦住了他去路:“喻风,你清醒点,他们是突厥人!跟我们立场本就不同!”   沈喻风前路被拦,满心不悦,怒道:“那又如何?”   就算突厥人又如何?难道他沈喻风连想交什么朋友的自由都没有吗?   “好个‘那又如何’?”云敛陡然叫道,“我苦心劝你离开,为你留下性命奔走周旋,在六王爷面前说尽好话,结果就换来你的一句‘与你何干’!喻风——”   沈喻风一把将他推开:“滚开!”   云敛被他推倒,顺势拽住他的衣袖,“要离开,除非杀了我!”   沈喻风挣扎喊道:“放手!”   “我不放!”   “不放我就不客气了!”   “我不可能让你去送死,你杀了我我也不放!”云敛紧紧攥住他的衣摆,明明手指已经握得泛了白,却仍不肯松开一点。   沈喻风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又不能真的将他踹开。他长叹一声,深深地闭上眼:“师伯说得对,我没必要为了你这种小人瞻前顾后,大丈夫当断则断,不该因为一丝儿女情长耽误生平!”   云敛浑身一震,抬头来看他:“你什么意思?”   沈喻风垂下眸,一字一顿对他道:“云敛,你听清楚了,以后我的事不用你自作主张,送死也好,交朋友也好,我愿意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不必你来多管闲事。”   云敛抖了一抖,失声道:“你要跟我绝交?!”   沈喻风一顿,他并没有彻底跟云敛一刀两断的打算,但是眼见远处轰隆声接连响起,再耽误下去真的就来不及了。一不做二不休,他咬了咬牙,厉声道:“不错,我要跟你恩断义绝,从此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你没资格再管我的事!”   说罢,想起什么似的,他取出怀中那把“泣骨”长笛,“咣当”一声扔到云敛面前。   “这东西还你,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云敛瞬间脸色一白,全身发着颤,连声音也在颤抖:“不,不,不可以……”   “松手!”沈喻风再次叫道。   云敛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仍是执拗地拉扯着他的衣摆。   沈喻风彻底被他激怒,这厮真的倔得又可恨又欠揍!   他双眼微垂,掌风往后一扫,割下那一片被云敛攥在手里的衣袍一角。   云敛眼底泛出血红:“不——!”   沈喻风冷冷一哼,再也不顾身后那人凄厉的声音,大步往前跨去。   走出十来步,突然双脚一软,跪倒在地,他心内一慌,电光石火之间灵光一闪,脑海中浮现三天前在草丛对饮种种情景——   他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酒……那酒有问题……”   云敛在他身后慢慢站直,哑着声道:“是,我提前在酒里下了毒。”   沈喻风难以置信,从嘶哑的嗓音里挤出一句:“可是那酒……明明你也喝了!”   云敛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不这么做,又怎么能骗得过你呢?喻风,你总是这么容易相信人。”   这时候远处再度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隆声,沈喻风心乱如麻,竭力站直起来,走了两步,又倒下去。   他以“明心”剑柄拄地,再度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同时运动体内双极功功力,然而双脉之力流转到心脉处,又蓦地倒流回去。   他正疑惑间,听到云敛的声音又慢悠悠响起:“不用挣扎了,这药是我专门为你而设计的,三天时间,已经足够药性蔓延全身。”   “混账!混账!”他心里更是绝望,不停地喊道,“你这是在逼我恨你!你这是在逼我恨你!”   云敛叹道:“恨就恨吧,与其让我看着你死,我还是宁愿你恨我。”   沈喻风猛地大吼一声,径直往前走去。每走出一步,双腿都有如灌铅一般沉重地难以抬起,然而他眼神坚毅,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发出火光的那个方向走去。   勉强走出数十步后,最终还是迫于这毒药的可怕力量,无可避免地扑倒在地,他发出绝望的一声悲吼,不甘地闭上了眼。   云敛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趴在他身上,他手掌抚上他的脸,口里不停地呢喃喊道:“喻风,喻风啊……”   他笑了笑,头一歪,也随着倒在沈喻风身上。 第39章 云图奥秘   “沈庄主……沈庄主?”   他昏昏迷迷时候,听到耳旁一阵接一阵的呼唤声,半晌睁开了眼,意识渐渐清晰,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竹席上。   旁边一对半瞎子和一个瘸子登时高兴地迎上来。   “沈庄主,您终于醒了。”   沈喻风慢慢坐直,摸着自己依旧胀痛的后脑勺,问道:“这是哪里?”   方家兄弟应道:“这是我们山寨的一处山间小屋。”   “我怎么会在这里?赵大哥他们呢?”   方家兄弟顿时间神情一黯,嗫嚅道:“他们已经……”   沈喻风一见到他们这神情就知道事情大大不妙,闭上眼,叹道:“终究还是晚来了一步啊……”   方家兄弟面面相觑,点头道:“是,赵世子死在了三天前那场轰炸中。”接着便将那夜经过仔仔细细地跟他说了。   他们兄弟跟随了施凤亭,名义上也就成了自在城之人,是要跟着他们守到最后的,然而还是赵凛怀不忍这么多无辜的人白白送死,大婚前夕将他们兄弟临时遣走。   当夜他们离开后,也听到了自在城的轰响声,特意转道赶了回来,赶到半路上,就看到云敛牵着一匹马——马上趴着昏迷不醒的沈喻风。   云敛只字未言,将沈喻风交给他们后,就转身离开,他们兄弟也不知如何应付,只好一个带着沈喻风回到山寨,一个重回自在城打探消息。   他们略顿了顿,将大婚当夜的情景详述一遍。   “那夜轰隆声响了一整夜,数千名军官将自在城困得水泄不通,用黑火药不停地朝里面轰城,我们想进去又进不去,只能在城门附近干守着。”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攻势才慢慢停下来,那群人开了城门,进去清扫战场。然后我们看到无数具浑身是血,还有缺胳膊缺腿的尸体被抬出城,其中也包括赵世子,他,他倒是没流什么血……因为他……只剩下了一个脑袋……”   沈喻风听到最后,颓然一笑。   是啊,那晚火药的轰炸声震响方圆几百里,连远在百里外的小镇上都受到殃及。六王爷动用如此巨量的人力物力攻打一个小小的自在城,是铁了心要铲除掉赵凛怀,又怎么会给他留下存活的机会呢?   没想到昔日结交情景历历在目,转眼就是阴阳相隔,沈喻风忍不住悲从中来,听到最后“红怜”二字,才打起精神,问道:“那红怜呢?”   方家兄弟道:“红怜姑娘跟城主幸免于难,被那群朝廷兵马擒住,送往长安去了。”   人还活着,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那群军官将城内搜了个遍,我们躲在城门旁边,听到他们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但是一直找不到。我听城主对他们说,只有红怜姑娘活着,六王爷才有重新见到那东西的可能。”   沈喻风一听之下,哪里不知道——六王爷要找的分明就是他怀里那本账本!   他下意识往怀里一探,庆幸般长叹一声:好在东西还好端端地躺在他怀里,没被云敛拿走。   看来赵凛怀真不愧是淫浸政斗多年的突厥世子,这等权谋算计的能力,全天下放眼看去,怕是只有昔日与天罗宫周旋的云敛能与之一较高下。   他将所有后果算得极准:既将沈喻风从这场政斗漩涡中完好无损地摘出,同时保住了扳倒六王爷的罪证;又将计就计,将唯一的妹妹急匆匆托付给施凤亭,让她在丈夫的庇护下得以保留一命。   说到底,红怜嫁给施凤亭,就成了施家人,不管六王爷是为了账本还是为了自在城的未来重建,都不会对她赶尽杀绝;而施凤亭一直对红怜心心念念,娶了红怜刚好得偿所愿,自然是会选择保护自己的新婚妻子的。   可是,赵凛怀将所有人的后路都顾及到了,却唯独为自己斩断所有后路!   他是在用自己的死,给所有人的喘息空间。   他想到这里,咬牙切齿道:“那个姓云的呢?!他去哪儿呢?”   方家兄弟一顿,觑了一眼他的神色,道:“我们也不知道,沈庄主若是想知道,我们兄弟现在就去帮您打听一下。”   “好。”沈喻风应道。   到了深夜,方家兄弟再度回到山间小屋,向他禀明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那日攻城之后第二天,大部分官兵就将城主和夫人押送回了长安,现在自在城里还剩下云公子和几个领队的人,他们守在城主府里,好像在等些什么东西。他们人虽然不多,但都是一等一的武功高手,我们两兄弟不敢进去,就只看到这么一些。”   沈喻风冷冷地颔首,不置一词。   两人说完之后,问道:“沈庄主现在打算怎么应对?”   沈喻风看着他们欲言又止的神色,“你们想去长安救人吗?”   方家兄弟点头,道:“我们也想跟着过去救出主人,只是路途遥远,又不知道该跟去,所以——”   沈喻风明白这两人能被施凤亭收服,任他任命差遣,终究是没有什么主见的人,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想让自己带着他们一起去长安,他沉吟了不到片刻,又道:“这样,你们先去长安探听消息,我过后再去跟你们会合。”   方家兄弟关切道:“沈庄主想去哪里?”   沈喻风淡淡道:“我会再去探一次自在城。”   赵凛怀虽然将账本交托给他,但他曾在城中住过这么久,又跟施凤亭叔侄来来往往合作几次,难保城中不会留下其他证据。他必须得确认他们一帮人留在自在城是为了什么,好让自己将来将罪证公诸于众的时候没有那么多顾虑。   他就此辞了方家兄弟,离开山间小屋。临出发前收拾身上的东西,在屋里找了半天,才想起来原来自己在当夜跟云敛诀别时,已经将“泣骨”笛还给了他。   他自嘲一笑,当即收了东西,朝着自在城的方向疾行而去。   ***   那夜震响整夜的盛况他没来得及看到,只通过方家兄弟的言语描述,大致想象出这里的情景。等真正站在自在城前,环顾四周,才发现整座自在城经过那夜炮火轰击,俨然已经成为一座荒无人烟的废城。   一阵风吹过身前的断石残垣,更显此处的寂寥与阴森。   沈喻风跨过被轰出一个大破洞的城门,沿着青石板路,来到城主府前。   只见城主府原本高高的院墙也是倒塌大半,红砖绿瓦并着灰白墙泥堵塞了原来的府门,被掩盖在灰土下的,是依旧鲜艳如许的大红绸缎与雕花灯笼,一路走进去,从案前燃到一半的大红灯烛,再到依旧贴在墙上的楹联,依稀可见那日大婚盛况。   谁能想到这样一场本该美满的婚礼,竟是以家破人亡的惨痛代价作为结局呢?   赵凛怀为什么不提前带着红怜离开?   他们不知道那夜会发生什么事吗?   不,他们肯定知道。   正因为知道自己逃不开,才更要留下,以一个赵凛怀的死,换来六王爷的高枕无忧,换来红怜与其他人的一线生机。   沈喻风强行按捺下心里喷涌而出的怒火,他绕过满地残骸,进了大门,远远的就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进了前院。   他怒火一下子就“腾”的升起来,加快脚步,紧跟着那人进了门。   那前院却出乎意外的没有什么炮火摧残,依旧保留着原有的装饰布置,云敛衣角一飘进了门,对着里面坐着的一个人微微躬身:“虞左使。”   沈喻风看清那个人的样貌,正是当日在马老板店前经过的那名官兵首领。   “幻海云图呢?”那虞左使一身黑甲,手拄一柄弯刀,坐在原本的城主之位上,高高昂着头,神情颇为倨傲。   “在这里。”云敛顿了下,将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呈到他眼前。   那虞左使正要伸手来拿,云敛又忽地收回了手。   “且等。”   “后悔了?”那虞左使眯起眼睛。   云敛语气却出乎意外的谦卑与低微:“七天之后,就是雪灵芝现世的时候,请问到时候虞左使是否也要跟我一起去?”   那虞左使微微一哂:“呵呵,这是自然,本将军奉六王爷之命,来处理逆贼与幻海云图之事,不亲自把东西拿到手,本将军怎么向六王爷交代?”   “那就对了,”云敛颔首道,“既然将军要跟我一起去,那东西就保管在我这边也好,我对江湖上这些奇闻轶事有一定研究,这样才能更快帮六王爷破解下一道药方。”   沈喻风听到这里,顿时间心中了然。原来这两人还留在自在城,是在商议着将幻海云图上的药草一一寻到,好再回长安向六王爷覆命。   他一时计上心头,从墙角冲了出来,趁着两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候,擒住了那虞左使,喝道:“交出幻海云图!”   他的想法很简单,要救红怜等人,获得的有利条件越多,越拥有越多与六王爷谈判的筹码。而那本账本是赵凛怀换来的扳倒六王爷的铁证,绝不能轻易交出去,但是六王爷同样需要幻海云图救人,他可以先将幻海云图抢过来,作为释放红怜等人的条件。   那虞左使没料到厅中尚有他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被沈喻风抓住后登时挣扎反抗。他功夫也不算弱,但沈喻风用了死劲,又恰好扣住他的咽喉,令他反抗的动作微弱得完全不值一提。   云敛看到是他,脸上立刻现出似悲似喜的神色,急忙道:“喻风,不要伤了他。”   沈喻风冷冷道:“把幻海云图给我。”   云敛急忙道:“这东西不能给你。”似乎怕他失望一样,又很快接口道:“不是不愿意给,而是不能给,会出人命的。”   沈喻风想起来了,云敛曾跟他说过,幻海云图关系云家上下三百多条人命,所以云敛才要将它拿到手。他正沉吟着如何处置这件事,云敛观察着他的表情,低声道:“喻风,回长安前,我们需要先去一趟天玄山,拿到幻海云图上所记载的雪灵芝。”   他用讨好一般的语气道:“七天后就是雪灵芝开放的时间,我们是需要先拿到雪灵芝,再回长安的。等回到长安,我帮你联络六王爷,怎么样?”   沈喻风听了他的话,小小思忖了下,幻海云图确实很重要,但如果靠着幻海云图找到雪灵芝,他便有了更多可以与六王爷交换人质的筹码,念及至此,他暂时放下对幻海云图的索求,道:“好,七天后我会再来。”   他冷冷松开手,旋即再也懒得多说一句话,走出前厅。   走到大门,听到云敛紧随着追到门栏边的脚步声,叫了他的名字:“喻风!”   他脚步跨得越大,没想到那人直接从身后追上来,拉住他的手腕。   “放开!”他低声斥道。   “喻风……”背对着人,看不到云敛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喻风,你,你那天是在跟我开玩笑的对不对?”   沈喻风抿唇不语,紧握的拳头松了又握,半晌也不肯回头看他一眼。   云敛又颤声道:“你还在恨我?”   经过那夜的事情,沈喻风对这人确实早就失望透顶,已经失去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希冀与温情,他刚想点头道“是”,云敛仿佛害怕听到那个字似的,在他开口前,先一步转移话题,在他身后小声地哀求着:“喻风,七天后,天玄山,你跟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我这几天一直不肯动身就是害怕他们拿到东西后对我下手,他们人多,又一向看我不惯,到时候雪灵芝到手,他们肯定会先将我秘密杀害掉,好拿着东西去向六王爷邀功。”   “喻风,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他一向意气风发,何曾让沈喻风见过他这样低声下气苦苦恳求的模样,沈喻风最终没有给出任何回复,只是轻轻挣脱了云敛的手,就此头也不回离开了自在城。 第40章 洞底对峙   沈喻风那天并没答应云敛,但等到出发之时,确实还是来了自在城。   那时云敛跟那虞左使站在城门,带着几名官兵,牵着马,等着人到来。   等沈喻风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云敛翘盼已久的期待终于有了回应,绽出一个笑容,扔下手上缰绳,朝他冲过去:“喻风,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沈喻风撇开他的手,侧过身,冷冷道:“出发吧。”   那虞左使的脸色可就不太好看了。   他们这群听命于六王爷的官兵中,以他最得六王爷赏识,一向眼高于顶。那日被沈喻风轻轻一下就制得动弹不得,心里虽然十分憋屈,但他身为朝廷命官,对江湖中人一向是看不起的,一直觉得那日失手不过是沈喻风乘人之危而自己一时大意而已,根本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他一心认为对付云敛不过手到擒来,所以当云敛提议要多带一个人上路摘取雪灵芝的时候,他也没有反对。反正在他眼里,不管是云敛,还是沈喻风,都是死人罢了。   看到沈喻风身为江湖莽夫,竟对对他们这群“官家之人”表露如此冷淡的态度,那虞左使十分不忿,冷冷道:“上路便上路!”   天玄山并不远,离自在城只有三四十里路,驰行半天即可到达,然而那处山岩陡峭,怪石嶙峋,又有天堑阻挡,给他们的前行之途留下不少阻碍。   他们骑着马到了天玄山已经是黄昏时候,虞左使带着十数名官兵走在前头,沈喻风跟在后面,而云敛则小心控着缰绳,紧紧跟在沈喻风那匹马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   怎能不惊喜呢?   早已接受这个人要跟他彻底了断的结局,没想到还能有柳暗花明的机会。沈喻风这般心软,这般有情有义,说不定那日割袍断义云云的话只是一时口不择言,这个人终究心里还是有他的,不然不会答应跟来。   他心里怀着这样的期待,看着沈喻风的眼神更加炽烈。   被他这样火热的目光所围绕,沈喻风没有回头也能感受。与云敛的想法不同,他之所以答应陪同云敛等人来取雪灵芝,其实还是为了能拥有更多与六王爷判断的筹码,在拿到雪灵芝之前,他并不想让云敛知道这事,当下任着云敛误会去。   他们各怀心思,走得悠悠哉哉,幸而马儿自动跟着前面大队,不至于走丢。再走半个时辰,前面的人相继下了马,聚在一起,低声道:“要将这山石炸开不可。”   沈喻风抬头一看,发现原来他们前行的道路被一堆乱石所挡,要继续前进,就必须将这堆乱石处理掉。他看到几名官兵听从虞左使的吩咐,从马上鞍囊里取下五六袋黑色布囊,倒出里面黑色的细粉,均匀铺在乱石上。   沈喻风一闻到这熟悉的味道,知道这正是当日围攻自在城所剩下的一部分黑火药,脸色当场就黑了下来。   云敛看到他神色变化,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误以为他等得不耐烦了,忙道:“别急,一会儿就好了。”   几名官兵倒了一点火药,点燃引信,将那堆乱石炸开,山路越见陡峭,此时再骑马就不太方便了,众人取了火药袋,弃马而行。走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全暗,他们便在山间露宿下来。   这一夜倒也相安无事,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只是在分配干粮的时候,沈喻风发现所有人都自动忽略了云敛,看着他空空的手视若无睹,没有给他吃的。沈喻风这才明显感觉云敛跟这伙朝廷官兵确实不合,他有心想问云敛为什么不把那日跟随自己来的那队人留下,好有个依靠,话刚一出口,想到他们现在已经不算朋友了,自己还问这么多作甚?   到了第二天,他们重新上路,跟随云敛指示来到断崖边,云敛在此地徘徊片刻,指着断崖下一处石洞道:“地图指示,东西就在这里。”   众官兵把手头上的东西放下,向虞左使请示。这石洞处于断崖下方约十丈深,洞外刚好有一道长河经过,淹没洞前岩石,要下去,只能从断崖上放下绳索,通过绳索攀岩下去。   而要攀岩下去,这先后顺序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那虞左使眼神幽深,对云敛做了个“请”的动作,“云公子,你是这趟寻找雪灵芝的领事人,就由你先下去吧。”   云敛含笑道:“可以啊,不过喻风要跟我一起下去。”   虞左使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微微愣了一下,见沈喻风并没表露任何不满,摆摆手,让手下们放好绳索,道:“让这两位先下去。”   沈喻风不置可否,他知道这个人在打什么主意,但他不想去理。相比于猜测虞左使那帮人的诡谲心思,他反而更在意能否早一点找到雪灵芝。   ***   两人双手握绳,沿着陡峭山壁攀岩而下。那条长河水流湍急,气势夺人,不断拍打在石洞外,溅起水花数丈,崖底又有大风狂啸而过,吹得绳索晃晃荡荡。两人不敢大意,手足并用,缓慢地朝着石洞挪过去。   待要临近洞口时,他们松开绳索,同时往下一跳,径自落到石洞中。   沈喻风落地之时,以剑拨开缠绕脚踝的树藤,听到云敛在他身前道:“喻风,进来。”   他抬起头,看到云敛向他伸出了手,他略一停顿之后,直接忽略云敛好意,挪开树藤后,径自越过他,走进石洞。   云敛伸出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停在半空,但这并非是让他最在意的事——他一直以为沈喻风会问他为什么要答应先下来,没想沈喻风竟然一直这么冷冷淡淡,问也不问多一句,这不免让他心生失落。   这石洞遍布怪石,崎岖难行,兼之暗无天日,只有从洞外渗进来的一丝日光。沈喻风走在前面,不适弯腰探头,小心谨慎地朝里走去。   云敛紧紧贴在他身后,低头看路,也走得十分小心,再没有分出多余心思跟他说话。   走不到百步,转了个弯,一处石潭出现在他们面前。   云雾缭绕,恍如仙境。   云敛看清白雾氤氲中的一株植物,睁大了眼。   那确实是一朵珍贵的雪灵芝,亭亭站立水中,沐水而生,通体散发雪白柔光。   就是这种美如不似世间物的雪灵芝,世间也不过就这么一株。而在幻海云图上所记载着的闻所未闻的奇异珍宝中,雪灵芝不过是最普通的那一株,而光是这一株普通的雪灵芝,就已经令他散尽了千金,动用了云家过半的关系。   一株雪灵芝就这么难找,那么幻海云图记载的这么多神奇宝物,究竟要拥有什么通天彻地的大本事,才能将它们一一找出?   云敛还在惊叹于这花宛若白玉一般无瑕的颜色,沈喻风已经先一步走上天池边,二话不说,直接将花摘下。   云敛愕然:“你做什么?”   “拿雪灵芝,去交换红怜。”沈喻风答得理所当然,拿出怀里一个木匣子,把雪灵芝放进去,然后把木匣一股脑塞进自己怀里。他来之前做好了万全准备,为了将花安置好,甚至还向马老板讨来了一个长型木匣。   云敛脑中轰隆一声就炸了,他哪里想到沈喻风愿意跟来,原来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他心里登时凉了大片,将沈喻风拦下:“我不准你去!”   “让开!”沈喻风将他推开去。   他不想动用蛮力,只是将人轻轻推开,却没想到云敛突然间好像发了疯一样,硬是扯着他的衣裳,不让他走。   沈喻风无奈至极,只得转向而行,谁知云敛则又从身侧死死缠了上来。   “你——”他被纠缠得满心烦闷,狠心推着他的胸膛往一边去。   就在他们推搡的时候,从云敛的贴身内衫里滑落一件长长的白色物件,滑到地上,之后,传出“哐当”一声清脆的声音。   两人都被这声音震得停住动作,同时低头一看——那东西正是沈喻风还给云敛的那把“泣骨”长笛,它掉在地上,碎成了几段。   这东西虽名为玉笛,但其实是由兽骨所制,寻常以硬碰硬,确实坚固非凡,但内里中空,骨身两头粗,中间薄,又刚好砸在坚实嶙峋的石头上,不知怎么的,刚好就撞到了中间最薄弱的地方。   云敛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怔怔然,松开扯住沈喻风衣袖的手,慢慢俯下身,用双手捧起地上骨笛碎片。   他低着头,两只手抖得厉害。沈喻风看到他这样,于心不忍,想安慰几句,欲言又止,想到既然他们已经毫无关系,就不该再藕断丝连,东西碎了也好,两人之间反正已经没有任何情义,现在连这两人唯一的羁绊信物也成了碎片,正正印证了这段破碎的友情。   他微微叹息一声,越过云敛就要出洞去。   走到洞口,身后忽然传来凛凛的杀气。   沈喻风急忙回身,看到云敛竟然持着一把淬了光的匕首,朝他刺来。   他怔了下,瞬间反应过来,手疾眼快一把夺下云敛手上匕首,陡然喝道:“你疯了!”   这人竟然想要杀他?   云敛被他的力气推得直接半倒在地,听到他的喝骂,先是身躯一僵,瞬间之后,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不错!我就是疯了!”   他通红的双目直直看着沈喻风,眼底满是癫狂之色:“从当日你说要跟我恩断义绝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疯了!喻风,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到头来在你眼里,竟然连一对赵家兄妹都比不过!”   沈喻风气极反笑:“我跟他们是坦坦荡荡的君子之交,没你想得那么肤浅!”   “哈哈,好个君子之交,是啊,你们才是君子之交,”云敛笑得冷厉,声音仿佛渗了血一般嘶哑,连鼻翼上那颗红痣也仿佛染上血腥,“而我,我只是一个卑劣小人,根本不配做你沈大侠的朋友!对不对?”   沈喻风深深皱眉,这人竟然被一把碎掉的骨笛刺激成这样,真是疯得可以,他转身要走,脚刚踏出,发现云敛又如那日一般扑倒在地,从身后攥住了他的衣摆。   “疯子,你这个疯子!”沈喻风低声怒喝,“放手!”   “我不让!我就是不让!”云敛咬着牙道,“我就是不准你去救她!”   沈喻风见始终推他不开,更加恼怒,但见这人好歹也曾是自己喜欢过的人,面对那张熟悉的脸,一直狠不下心将人踢开。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忽然间,石洞莫名震荡起来,外面也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隆声。   沈喻风听到水声,心里一惊,叫道:“快松手,外面大水要冲进来了!”   云敛依旧固执地缠着他不放,连揪着他的力道也没有松懈半分。他满心满眼都在沈喻风身上,也不知究竟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沈喻风听到外面愈加奔腾洪亮的水声,再不犹豫,转身拿住云敛,在对上他那双睁得大大的红通通的双眼时,咬咬牙,勾住他的一条臂膀,用力一按,干净利落地卸下他那一边的肩骨。   云敛闷哼一声,那条臂膀瘫软无力地垂下去,另一只手也因为这剧烈的疼痛而渐渐松开了对沈喻风的控制。   沈喻风见他再也没有力气阻挡自己的去路,将人推开,没想到就在他刚挣脱出来的那一刻间,“哗啦啦——”铺天盖地的大水冲破石洞门边那一团杂乱的树藤,以势不可挡的气势汹汹涌进来,瞬间淹没了这个逼仄的石洞。   这水来得如此突然又迅猛,两人被喷涌而入的大水淋湿全身。云敛被浇得一愣,仿佛突然清醒过来,四下张望了下,然而望了一圈之后,看到地上的那堆“泣骨”长笛碎片,眼神很快又变得癫狂。   就在沈喻风将要再次离开的时候,他忽然从后面冲上来,猛地抱住沈喻风。沈喻风一时没有察觉,被他这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击得差点倒在地上。   “我不准你走!”云敛不停地说着,“我不准你走!”   沈喻风险险稳住身躯,心里的怒火简直不可抑制地冲上来,水都要将他们淹死了,这人竟然到现在还在这种破事上夹缠不清!   然而云敛这次虽然被他卸掉一半肩骨,却用上了平生从未有过的力气,加上这大水如猛兽一般朝他们兜头袭来,沈喻风直面滔天洪水,一个不慎,跟云敛双双仰倒在水泊中。大水灌入鼻腔口耳,双耳嗡嗡作响,瞬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这水分明是外面河水引进来的,两人倒下不过刹那,水位又涨了丈许,浑浊的河水拍打在脸上,甚至还想朝眼眶里钻去,沈喻风被迫闭上眼,不由想道:这水怎么会来得这么突然呢?   这个石洞处于断崖之下,地势低洼,河水当然可以涌进来。   不对!   他又想道:外面的河道虽然湍急,但他们进石洞前分明看到外面没有这么高的河床,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虞左使跟他的手下用了火药炸毁了石洞周身的洞口,想要引进河水,淹死他们!   方才外面第一次响起的轰隆声,就是他们炸毁石块时候发出的。   就在他思索的这短短时间,洞里的水已经到了三四尺高,两人的身形彻底被河水所吞没。他气息绵长,哪怕在水里也能保持平地上一般的呼吸节律,因而心里并不怎么惧怕,只待河水完全淹没石洞后风平浪静时候再泅水而出;而云敛却没有他这样的好运气了,倒地前他本就站在沈喻风身后,倒地时两人都是被大水冲击得往后倒去,故而落地后他整个人都被压在沈喻风身下,虽然大水的冲刷力使得他稍稍偏移了些许,但仍有半边身躯被压得动弹不得。可笑的是他整个人仿佛完全陷入了癔症中,尚能活动自如的那半边臂膀和腿脚依旧死死勾在沈喻风身上。   沈喻风奋力抗争,都没能把他挣扎开。沈喻风登时哑然,云敛这人虽说心思缜密,但有的时候犯起倔来,简直比一个三岁稚童还要幼稚,到了这样危急的时刻,竟然还在记挂着不让他离开的事情。   他心里暗叹一声,不再挣动,过了片刻,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自身下袭来,连带着身下那具躯体也颤抖起来,沈喻风一诧,难道是云敛寒症又发作了?   他抓住云敛的手,发现果然触感冰凉,他想了一下,明白过来:这里的河水虽然常年经受日光晾晒,但终归是水波浩大,水中的寒意远比普通的小溪流要深得多,云敛又刚好全身浸泡水中,寒气入体,导致身上寒症三两下就被诱发出来。   沈喻风一时不知该说他活该还是说他可怜,又有点担心云敛这样的状态。他在水中伸手摸索,攥住云敛后颈衣裳,将人整个提起,待云敛完全脱离被压制的状态后,又将自己的手抵在他后背上,助他浮出水面。   被大水呛得近要窒息的云敛久逢空气,开始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好不容易刚回了神,恢复了一丝体温与力气,又不管不顾地要来抱住沈喻风。沈喻风哭笑不得,便故技重施,直接收起抵在云敛后背的手,使得他“扑腾”一声,重新跌落到河水中来。寒气入体,再度陷入昏厥意识中。   沈喻风见他没有力气,才再次将他扶起。   如此来回几次,云敛渐渐乏了,也仿佛放弃了,不再坚持着搞那些小动作,而是任由沈喻风这样好整以暇地将他颠来颠去。他心里甚至隐隐有个想法,期盼着这洪水能永远不能退去,期盼着两人能这样呆久一点。   没有其他人,没有什么赵家兄妹,只有他们两个。   ***   过了一盏茶工夫,那河水终于完全灌满整个石洞,不再继续涌入,沈喻风探了一下水流方向,待确认水压变得平缓之后,决定动身离开。   他拉着云敛的手,准备顺着水流涌进来的方向游出去,然而才刚刚浮出水面,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几阵窃窃私语。   他立马屏气凝息,两指按住云敛手腕穴道,示意他不要动作。   “人真的死了?”这是那名虞左使的声音,他们似乎站在洞口。   一道谄媚的声音道:“您老放心,这么多的水,准死得妥妥的!”   虞左使高深莫测“嗯”了一声,却有一人小声道:“虞左使,这样不好吧?”   那谄媚声音道:“有什么不好的,不过就是一个攀龙附凤的小人而已!杀了他,我们再向王爷邀功去!”   那人依旧小心谨慎道:“虞左使,要是人还没死怎么办?要不我们把剩下的火药全部扔进去?”   “这水都泡满了,火药怎么用?”   那虞左使道:“瞎嚷嚷什么?要是把雪灵芝一起炸坏了可怎么向六王爷他老人家交代?都给我进去瞧一瞧!人死了,就不用管,还没死,就给他们送上几刀,重点是,一定要确认把幻海云图和雪灵芝完好无损地带出来!”   “是!”那几名官兵不再争执,齐声应道。   沈喻风暗暗揣摩他们话中含义,原来这群以虞左使为首的官兵确实与云敛不合,为了跟他抢夺幻海云图和雪灵芝,竟然想用炸毁石洞引来河水的方法意图将他们淹死在这里。好在那虞左使一向看不起江湖中人,不知他们真正实力,故而这一招并没能真正将他们杀死。   他紧紧握住牵着云敛的手,徐徐朝着身侧石壁游去,收敛了气息,等那些官兵游进来的时候,出其不意,一掌拍在其中一人的胸口,旋了个身,又以掌为刃,直接劈向后面一人的后颈。   这两个倒霉鬼刚刚下水,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便成为沈喻风掌下游魂,两具尸体直直坠落到水里。洞里光线昏暗,河水浑浊,加上在水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另外几个人根本没料到自己的同伴已经遇难,继续朝着内里游去。沈喻风便一鼓作气,将这群人或掌或拳,或内力相击,杀了个几乎干干净净,只剩最后一个。   那虞左使与余下几个人站在洞外等候,见到里面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传出,不由纳闷,但他惯于发号施令,有事没事都优先叫手下去办,不会叫自己深涉险境,所以也只是在外面朝里叫道:“怎么回事?”   沈喻风松开云敛,一手扼住那最后一名官兵的喉咙,游到石洞上空,露出水面,低声道:“叫他们进来!”   依照他的猜测,如果那虞左使发现他们还没死,根本就不会进洞,甚至可能会为了将他们彻底消灭,选择舍弃尚在洞里属下的性命,把剩下的火药一起点燃扔进来,所以他只能选择以这种方法,将人全部引进洞来除掉。   那名官兵的小命被沈喻风握在手里,骇得面色全变,不敢不从,喉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吐了好几口水,嘶哑着嗓音朝外面道:“大人,那两人已经死了,我们,我们几个搬不动尸体。”   那虞左使听闻后,低声叱骂道:“没用的东西!”又叫了几名官兵下水。   沈喻风扭下那名说话的官兵的脖子,继续潜入水中,在他们泅水进洞之时,依照方才方案,将人偷袭除掉,最后又依样画瓢,抓了其中一人游到水面上,命那人依旧发出如方才那人一般的说辞。   虞左使在洞外大呼:“真是废物!”但他的全部手下已经都进了洞,再也没有供他使唤的人,只好自己跳进石洞,游进来。   他们朝廷中人,享尽特权,被人阿谀奉承惯了,向来看不起江湖中人,也根本没料到沈喻风竟有这样的心思。虞左使循着水流游进石洞后,就被躲在转角处的沈喻风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虞左使却是个鬼心思较多的人,被沈喻风击在后背一掌,不仅没有立时毙命,反而一下子明白这一切都是沈喻风的计谋,借着流水的冲击力,重新向石洞外游去。   沈喻风自然不可能轻易放他离开,穷追不舍紧跟上去。那虞左使是个比较厉害的角色,身手也比之前那群属下灵敏许多,沈喻风的掌力受到水流阻力,只发挥不到一半实力,总是没办法直接一掌将人打死。   而自被沈喻风松开手后就不知飘到哪里的云敛这时突然在水面冒出头,他只穿了白色里衫,脱下的外袍不知包了些什么东西,紧紧揣在怀里。他浮出水面后,擦了一把眼睫上的水珠,就看到沈喻风跟那虞左使正在水面上殊死缠斗。   他本来是寒症发作,全身酸软无力,但看到沈喻风跟人对战,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跟着游到那边,帮助沈喻风压制那虞左使。   那虞左使攻击沈喻风左侧,云敛便用匕首划伤他的小臂;那虞左使转而对付云敛,沈喻风又不断以双极掌力搅浑河水,使得虞左使无法看清水下情境。他怎么转也转不出两人合力围起来的战圈,不由心生急躁,持剑乱砍,云敛与沈喻风牵着手一并往后退去,避开锋锐的剑芒。   他们便是如此的关系,两人独处时,你来我往,反复无常,都是常事,而等到外人介入时,反而因为多年习惯使然,开始默契地合作起来。   那虞左使用剑在水中乱刺一通,迫得沈喻风没法近身下手。那虞左使边使长剑,边往洞口游去,没想云敛先一步游到外围,果断狠绝地将手下匕首狠狠插入他的后背。瞬间大量血水从虞左使背部涌出,虞左使痛苦哀叫几声,“扑腾”几下,不一会儿,就沉到水底,完全一动不动了。   沈喻风等确定人真正死去了,终于大松口气,浮出水面微微喘息。云敛靠过来,整个人昏昏沉沉,依旧下意识地抱住他,双眼紧闭,口中含糊地喊着:“喻风,喻风,不要走……不要走……”   沈喻风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寒气又比刚才严重许多,心肠一软,将人搂在怀里,抱着他潜水出了石洞,逃出生天。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完。本章二合一共7000字,所以等下星期再更啦~不会很虐的啦,这两人的关系本来就是很反复无常的,说开就好~ 第三卷 故人故梦 第41章 长安之行(一)   逃出生天之后,沈喻风就此出发长安。   他特意避开人群,只取路偏僻小道,日夜不休地赶路。   他身上本来就没带多少钱,也为了省钱,干脆顺应情势,专以捕猎饱腹,连续吃了半个月的野味之后,才终于感到乏味无趣,走出山林,踏上黄沙小路,时不时的给自己叫一碗面或者一碗饭,同时沿路注意是否有方家兄弟留下的行踪印记,以防自己走岔了路。   这日午后,路边一位面摊老板正低着头擀着木案上的面,忽而听到旁边有人喊道:“老板,给我来碗面。”   老板抬头,见是一位面容俊逸的年轻人,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老板笑道:“好咧,客官稍候,很快就好!”   他难得来了生意,自然不想怠慢,当即煮开高汤,扔了一把面进去,等面煮完,撒上葱花,过不了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就被端上了桌。   “客官慢用!”   沈喻风点点头,抽出桌上筷屉里的一双筷子,端起面碗,朝碗里拨弄一下,将要开吃,余光瞥见前头小路上晃晃悠悠地走来一道白色身影,顿了下,又加了句,“再来一碗。”   面摊老板应了一声,又手脚利落地撒了一把面条,不多久后,再煮了一碗面端过来,放在沈喻风对面。   “客官,您的面!”   沈喻风道了一声谢,问道:“老板,请问这里离长安城还有多久?”   老板指着前面雾密云浓的一座山头,道:“绕过这小重山,就到了商州城,等出了城,走上官道,再走四五天就到了。”   “嗯,好,谢谢。”   等面摊老板走开,沈喻风开始吃面,那道白色身影也在此时走近过来。   云敛慢吞吞地走到面摊边,身形单薄,脸色有些白,见沈喻风点了两碗面,也不客气,坐到他对面。他比沈喻风饿得更厉害,拿起筷子就像风卷残云一般,大口大口吃起来。   这碗阳春面无荤无素,只撒了点葱花点缀,实在素淡得很,胜在老板手艺过人,将平平无奇一碗面配上高汤煮出鲜美甘醇风味。沈喻风本兴致缺缺,但见他吃得这般狼吞虎咽,自己也不禁胃口大开,跟他一前一后闷头大口直吃。   当日出了山洞后,等云敛醒来,他就拿了雪灵芝,独自一人上了路,一路上披星戴月专走小路,以为终究能摆脱云敛,没想到就这样小心谨慎地走来,竟然还有给这人追上来的机会。沈喻风无言以对,但看到他削瘦的样子,也知道他跟自己一样,这一路上都没怎么吃过饭。   两人先后吃完了面,就此默然无言坐了一会儿,沈喻风决定再次上路,掏出怀里可怜巴巴的几个铜板,叫了面摊老板过来结账。   “客官,多谢惠顾,一共四文钱。”   沈喻风一怔:“不是两文钱?”   那面摊老板赔笑道:“客官说笑了,我买面用的白面粉都不止两文钱了。”   沈喻风反应过来,是啊,天子脚下,东西总是比别的地方贵一点,他在如意山庄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住了多年,竟一时忘了外面的行情。但他现在身上只剩下四文钱,还是先前离开时找马老板借的一点盘缠,如果全拿出去,他就真的身无分文了。   他犹豫一会儿,将目光放到云敛身上,按理来说,一人一碗面,每人只需要付两文钱,云敛自己吃了一碗,应该让他自己结账才对。   云敛坐在对面瞥见了他踌躇的目光,明明知道他的窘境,却只冷冷地不说话。   沈喻风见他这样,一时气性也上来了,将兜里仅余的几块铜板一并拍在桌案上:“四文钱,给你!”   他将身上盘缠一股脑给了出去,取过旁边的“明心”剑,大步往前走去,毫不意外地听见身后细小的脚步声。   果不其然,云敛又默默跟上来。   沈喻风冷哼一声,脚步迈得越大,意图将他甩开,而出乎意料的是,身后那脚步声则始终缀在身后,虽偶尔有大半日的时间失去踪迹,但很快又在天亮后追了上来。   沈喻风刻意不肯主动出声,云敛也仿佛在为那日他抛下自己的举止而生气一样,一路上也是只言不发。他们就这样冷战着,不远不近地,一前一后地走着。   就这样仅凭两条腿到了商州城,沈喻风终于在入城城门找到方家兄弟留下的印记,指示着进城的方向。沈喻风知道如果再度绕路而行,就可能错过方家兄弟接下来的印记,没办法,他只得进城。   但一进城,就意味着不能再如之前一样靠着野果野味为生,没有钱,吃的睡的都成了问题。   他站在城门,沉吟不语,这时候云敛的白色身影出现在他视线的不远处,令他心思一动。   云敛虽跟他一样一直在野外行走,但不仅身上白色衣裳还保持着以往干净模样,连发丝也梳理得纹丝未乱,白白净净,俨然是个富贵子弟的装扮。依照沈喻风对云敛的了解,这人一向会为自己打算,身上估计还带着不少银两,他想着想着,脑海中突然间起了一种生平从未有过的坏念头。   他就此进了城,忍下肚中饥饿随意地在城中走动,等入了夜,折返回到城门,在城门附近所有住人的地方到处找了一圈,果然看到云敛睡在了其中最大最豪华的一间客栈的上房里。   沈喻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何感慨,自己在外面借宿山野,忍饥挨饿,好不凄凉,而这位大少爷却居然堂而皇之地住着大大的客栈,拥着锦被,俨然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有钱人日子。   也难怪自己无论如何加快行踪,总是能被云敛追上来,原来这人虽跟自己同行,但晚上吃好睡好,休息充沛,养足了精力,跟自己这种吃不好睡不好的自然没得比。   他的出现惊醒了云敛,黑暗中听他低喝一声:“谁?”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惊醒后的惶恐与警惕,沈喻风蓦然想起,这是自山洞那日后分开后,沈喻风第一次听他开口。   沈喻风懒得跟他废话,径自走到床榻边,掀开被褥,一双手在他身上胡乱地摸索着。   云敛难得慌了:“你,你做什么——”   这人是什么人?   他刚刚才被惊醒,哪里知道怎么突然间大半夜有个人闯进屋来是要干嘛,如果,如果这个人是想要谋财害命,那现在寒症在身、身体孱弱的他根本不是对手!   他念头转得很快,只是小小震惊一把就很快冷静下来,知道一旦自己作出反抗举动,惹怒歹人,将换来更加严重的后果,故而动也不动,任由眼前歹人摸身。   沈喻风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抿着嘴不出声,又刻意将自己的气息声放得粗重浑浊,便是想达到这样吓人的效果,他很快在云敛身上搜刮到一袋沉甸甸的银两,随手塞进自己怀里,又摸到了他怀里一个布囊。那布囊不知装着些什么东西,手拍上去的时候还发出如瓷器一般清脆的响声。他想把布囊也拿走,谁知一直僵着身子任由他夺取财物的云敛却突然极力挣扎起来。   “这个,这个不能给你!不能给你的!”   沈喻风本来对里面的东西谈不上多有兴趣,但看他这么激动挣动的样子,反倒起了好奇心,要翻开布囊一看究竟。然而云敛却弓起身,用四肢把布囊紧紧搂在怀里,嘴里不停地求着饶:“大哥行行好,求求你别拿走它!”   “钱,钱我都给你,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唯独这个是我的命,不能给的!”   沈喻风被他低声下气的样子搞得有些悻悻,当下也没有再一探究竟的心思,拿着从云敛身上搜刮来的银两,在黑暗中破窗而出。   作者有话说:   抱歉忘存存稿箱了,今晚双更补上 第42章 长安之行(二)   沈喻风拿走云敛一部分钱财,自此有了一定盘缠,手头开始充裕,找了间客栈投宿,好好地洗漱整装一番,又很快找到了方家兄弟留下的线索,确定了路径,当即决定今天先在客栈养足精神,等明天一早就去买一匹马,直奔长安。   黄昏时分,备好一切的他叫了一碟小菜,一壶茶水,坐在客栈一楼大厅的角落独坐着。店里客人来了一波又一波,都是过路商客,人人脸上都带着忙碌神色,倒也没人向他这个角落看上一眼,沈喻风悠悠坐了半个时辰,外边路上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很快越过客栈,但不一会儿,马蹄声再度响起,显是那人去而复返。   接着那马蹄声停在了门外,有一人从门口进来,沈喻风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依旧自顾自地坐着。   那道身影走进门后,店小二赔着笑脸走上去:“这位客官,您是住店还是——”   “滚开!”那人冷冰冰地出声,将店小二吓得呆住,心知又是哪一路惹不起的煞神,急忙退到一边。   那人戴着白色幂篱,冷冰冰站在门口,朝着店里四处张望,待终于扫到沈喻风那角落时,冷冷哼了一声,径直朝着他那一桌走来。   沈喻风为了不被人打扰,刻意挑了最角落的一隅坐着,对面也是空无一人,那人就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他对面,透过幂篱恶狠狠地瞪着他,见他一脸淡然自若不为所动的样子,不由心生怒火,猛拍桌板,大声疾呼:“酒保,酒保,快点过来,我要点菜!”   店里伙计立马迎上来,热情招呼道:“客官,您要点什么?”   云敛仰起下巴,故意高声道:“店里所有大大小小的菜式都给我上一份!”   那店小二讪笑道:“客官您这可说笑了,本店所有菜式蒸煮煎炸,加起来足足有上百道,您一个人,哪吃得下?”   “叫你上就上,哪那么多废话?”云敛斜睨他一眼,“怎么,还怕本公子赖账不成?”   店小二更加笑容可掬:“公子说笑了,小的哪敢这么想。”   云敛将厚厚一锭白银扔在桌上,冷笑道:“拿去吧,放心,本公子堂堂正正,花的都是自己家里的钱,不像有些人,明面上是名门正派的正人君子,暗地里竟然跑去做些下三流的勾当,专拿别人的钱填自己的肚子!”   那店小二听得一头雾水,只有沈喻风明白他是说给自己听的:自己那夜虽然掩饰自己声音与气息,但云敛对他何等了解,在他离开之后肯定很快就醒悟过来知道是他所为,怒而追赶上来。不过沈喻风也不想辩解,两人从前一起外出游历时候,都是把钱放在一起花的,在他看来拿走云敛一点钱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   店小二拿了银子,喜不自禁地下去后厨吩咐了,就在这空等的间隙里,云敛一直瞪着沈喻风看。沈喻风则对他投过来的眼神视若无睹,举起茶杯,静静抿了一口,惹得云敛又怒又恨。   云敛这一单分量十足,客栈的掌柜听闻后亲自过来端茶倒水,还吩咐后厨用心烹饪,很快各色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摆满了满满一桌,甚至都摆到了沈喻风眼下。那店小二想将沈喻风请到另一桌去,还自作主张拿起他的茶壶。沈喻风只淡淡道:“无妨。”旋即手腕一动,将茶壶重新夺回,而云敛对此看在眼里,也没说些什么。   那店小二再是迟钝也察觉了眼前这两个人分明就是认识的,等菜上齐后,极有眼色地退下了。   云敛撩起幂篱,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离他最近的糖醋鱼,忽而拍桌怒道:“你们店里这东西怎么这么难吃!”   店小二忙赶过来:“客官怎么了?”   云敛道:“你们的糖醋鱼不正宗,跟我在长安吃的不一样。”   店小二欲哭无泪:“客官,我们的糖醋鱼作为招牌菜都做了三十多年了,路过客人都说好,哪里就不正宗了?”   云敛挑眉道:“我说不正宗就是不正宗,这盘不要了,给我做一盘新的。”   店小二还想争论些什么,那掌柜已经来到这桌,向云敛躬身道:“公子莫恼,既然这道菜不合您口味,我们吩咐后厨再去做一道便是。”然后向店小二眼神示意一番,领着他退下了。   谁知还没等新的糖醋鱼重新被端上来,云敛又是故技重施,连连尝了几道菜,都说难吃,一定要后厨重新做一份新的端上来。掌柜的看在银两的份上尚且能好声好气地应从,但后厨和店小二可就觉得倒了大霉了。店小二在端菜上来的时候,还向沈喻风投去埋怨的一眼,心里默默念道:“爷,您劝劝您这位朋友吧。”   沈喻风哪里不懂店小二的为难?但他心里也明白,云敛故意在他面前闹事,就是在逼他主动出声,如果自己没能按捺住,着了云敛的道,这冤家肯定又要得寸进尺,紧紧跟上来,因此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主动开口。   等桌上全部菜肴都换了一遍,云敛才终于静下来吃饭,正当掌柜的和店小二松口气的时候,又听云敛叫道:“店家,给我送一壶酒来。”   掌柜的不敢得罪他,忙命店小二为他送上店里最名贵的花雕酒。   云敛接过酒,倒了一杯,然后装模作样将酒坛推倒在地。酒坛子倒在地上,摔成碎片,酒水砸了一地,店里瞬间酒香四溢。   “哎呀,真是不小心呢,摔了一坛好酒。”云敛故意对着沈喻风道。   掌柜的心疼不已,看着云敛的眼神又是犹豫,又是惶恐,他们哪里想得到在此地本本分分开店多年,怎么就偏偏遇上这样的煞星。云敛却是好整以暇,又掷了一锭黄金扔到掌柜的怀里,道:“放心,本少爷有的是钱,区区一壶花雕酒算得了什么,快,给我送上你们店里其他的好酒来。”   掌柜的看在钱的份上,只好再次端上店里的名贵好酒。   接下来云敛更是一刻都没有安分,一会儿嫌店里太吵,要将其他人轰走,一会儿嫌热,要求店家去冰窟拿冰块来降温。然而不管他如何撒泼闹事,沈喻风始终熟视无睹,泠然不动。   见自己挑衅举动屡屡遭到挫败,云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余光瞥见左边一桌几个年轻男人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冷冷斥道:“看什么!没见过有钱人吗?”   那几个人被他这么一斥,收回目光,没再往他身上投去,彼此间对视一眼,起身结账走了。   云敛暗自琢磨:“这些人都是些软骨头的平民老百姓,怎么欺负也无法欺负到点上,该怎么办呢?”   正思忖间,这时从门外进来一对衣着朴素的爷孙女,手里拿着纸扇与抚尺,要进店来说书。他蓦地转念想道:“你沈喻风不是真君子大英雄吗?我就专门找个好欺负的,看你理不理我?”   在那爷孙俩经过时,他将人拦下:“正好,你们给本公子唱几段。”   那佝偻着的老汉拱了拱手,道:“这位公子爷,我们只说书,不唱曲的。”   云敛掏出几点碎银扔到桌上,冷冷道:“本公子要你们唱,你们就得唱!”   那老汉道:“这位公子,我们实在不会唱曲,不然我们当场给您说一段?”   “让你们唱就唱!”云敛冷着脸道,“不然我让你们在长安混不下去!”   那爷孙俩依偎着抖了一抖,那扶着自家爷爷的小姑娘更是吓得泫然欲泣。   他们见云敛穿着华贵,又是满脸煞气,心知是个不好惹的,但又实在不想随口答应。正值为难间,那店家急忙过来,拉着那老汉走到角落咬着耳朵劝了几句,那老汉才长叹道:“好罢,人穷志短,老朽唱便是。”   他向掌柜的借来一把二胡,就在云敛身旁拉了张凳子,往下一坐,然后持着弓,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地拉起来。   他那孙女站在他身后,抽噎着,唱起市井间最流行的《采桑子》来。   不知是真的不会,还是被云敛吓到,她的声音一顿一顿,吱吱呀呀,不像唱曲,配上二胡哀怨凄凉的拉弦声,反倒像哭丧一样,只听店里有人低叱一声:“晦气。”起身结了账走了,余下众人脸色也是好不到哪里去,陆续有人离场而去。只有云敛脸色未改,始终冷冷瞪着对面的沈喻风看。   沈喻风也听得心烦意燥,恰在此时喝尽杯中最后一口茶,干脆上了楼,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云敛看到他就这么走了,登时怒气又猛地冲上来,唤来店小二,指着他离去的身影,问道:“他住在哪里?”   “客官,您的那位朋友住在二楼东侧。”店小二恭恭敬敬地回道。   “好,”他又从怀里掏出一锭二两重的白银,神情倨傲道,“二楼给我全包了。”   “这——”那店小二为难起来,“客官,我们二楼还住着人呢。”   “把他们都赶走就是了。”云敛答得理所当然,丝毫不觉得这是个棘手问题。   “这——客官——”那店小二苦笑道,“我,我不敢啊。”   云敛脱口许了一个高价格,道:“反正少爷我已经预定下了,你们无论如何都要帮我办到。”   他们正为难间,那掌柜的看到这边,明白又是云敛在故意使坏,只得亲自过来解决此事,他一是不敢得罪云敛,二是看在钱的份上,最后答应了云敛要求,将二楼住客都请走。   店里出动前堂与后厨所有伙计,上了二楼逐个敲门,好声好气地请二楼住户搬离到后院和一楼。   二楼的住客本在自己厢房住得好好的,哪能接受这等无理要求,不少人骂骂咧咧,甚至有的就在门口闹起来,知道是云敛所为后,一个个都怒气冲冲瞪着他,云敛也不在乎,他负着手,在楼梯间昂着头,专门只看沈喻风那一扇门,就等着他什么时候出来打抱不平。   外面鸡飞狗跳,怨声载道,沈喻风虽然坐在房间,还是将外面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明白是云敛所为。他深深吸了口气,试图无视掉这些嘈杂声。   等到二楼住客全都被请走,沈喻风还是没有出来阻止,云敛的苦心频频落空,又不甘心,又想到来日方长,不必急在一时,他干脆上了二楼,来到沈喻风门前站着,片晌,抬步进了他左侧那间厢房。   他寒症还没完全恢复,经历今天这一出闹剧,其实自己也有点累了,进门后,寻了床榻摘了头上幂篱,就直接躺下去。   他根本不担心沈喻风会趁他睡觉时离开,离长安越近,就越靠近云家势力范围,沈喻风想到长安救人的话,根本避不开云家耳目。   这般想着,鼻间突然闻到一股腥甜的味道,一阵突如其来的倦意袭来,他就此闭上眼,沉沉地进入睡乡。   ***   沈喻风听到外面终于安静,终于松了口气,同时不由大为伤神,暗叹道:今天云敛暂且安分片刻,但是难保之后不会再闹出什么事。被这冤家缠上了,未来长安之行恐怕将一路都不得安宁。他思忖片刻,收拾起行囊——他打算提早一天离开,避开云敛。   他休憩了半个时辰,天全暗了,蓦地听到外面脚步轻轻踏在木板上的脚步声,警惕起来,开了门,随意地往隔壁房门一扫,却看到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在云敛房间外探头探脑。   沈喻风猛然喝道:“做什么?!”   他心下一惊,大步走过去。   那几个人被他喝了一声,又见他迎面而来,面色变得怪异,在沈喻风走过去前,争先恐后地溜下另一边的楼梯。   他们正是方才在楼下被云敛冷眼斥退的那几个人。   沈喻风看着他们从客栈大门离开,又侧耳听了一下异常静谧的房间,感到十分奇怪,依照云敛的警觉程度来看,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在房门外,还睡得这般沉。   他突然间觉得哪里不对,一掌拍开云敛房门,瞬间,一股甜到发腻的异香扑鼻而来。   沈喻风走进去,摸索着找到火石,点亮烛火,来到云敛床边,听着被子里若有若无的低吟声——显然是咬住被子,将声音死死压了下去。   沈喻风忍不住想:“活该!明知自己身体还没恢复,还非要这么招摇过市,显摆财富,被一群地痞无赖下了药。”   他一手秉烛,一手将被子掀开,接着,一张满脸潮红的脸显现出来。   云敛双目紧闭,全身烫若火炉,嘴里不断地呻吟出声,眼角、双颊、脖颈全是染红的情欲,那股浓烈到甜腻的香味充斥在房中,连空气都似乎被这股热气灼伤。   沈喻风诧异了下,急缩回手,不对,这——这哪里是普通迷药?   分明就是市井无赖最喜欢用的那种下三流的春|药!   他目光随意一扫,看到垂挂在床帘外侧的幂篱,突然间,似恍然大悟。   要不是此刻情境过于诡异,他简直要大声笑出来:方才云敛一身白袍在客栈一楼大厅出入,戴着幂篱还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难怪被那群地痞当做了离家出走的富家小姐,在他房里下了春|药,欲行不轨。   这人在楼下无理取闹了一场,不仅没达成称心如意的结果,反而引起了一群贼人的惦记,不过也幸好被他撞见,不然这冤家还真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意外劫难,沈喻风叹了一声:“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退后几步,将灯烛放在一旁桌上,取过一个瓷茶杯,倒了一点凉水,突然听得身后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   (……)   作者有话说:   部/分/删/减/内/容/移/步/微/博“一醉一醒一春秋”,见1月13日微博编辑记录或搜书名 第43章 长安之行(三)   沈喻风避开他的目光,将他重新扶到榻上,道:“你先休息吧。”   他没有等云敛再开口,就直接出了客房。   他沿着木梯下了楼,那客栈老板听到声音抬头,看到是他,从柜台下取出一包鼓鼓的布包:“客官,您要的干粮,都给您备好了。”   沈喻风应道:“好。”到后院水井边打了点水,将手上的东西清洗干净,回到一楼大厅,拿起老板为他备下的干粮,见掌柜正低头拨着算盘,他稍稍思忖了下,又从怀里掏出十文钱,“老板,请再给我备一辆马车。”   “好咧。”掌柜的拿了钱,干脆地应了一声,“这就给您办去。”旋即唤了一旁正在擦桌的店小二去后院马厩牵一辆马车到前门。   沈喻风拿着那袋干粮上了楼,准备来拿打包好的行囊,一上楼,就看到云敛站在房门口,长发半挽,一身白色衣裳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整个人低着头意兴阑珊,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状况中。云敛看到他上楼,双眼一亮,随即像是察觉自己的眼神过于热切一样,垂下了头。   待沈喻风走过去,他蓦地开口道:“喻风,我有话想跟你说。”   沈喻风径自越过他,淡淡道:“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喻风!”云敛猛一回头叫住他,“你冷静点!六王爷不会因为区区一朵雪灵芝就放过自在城众人的!”   沈喻风正色道:“六王爷不答应,我就去把人抢出来!”   云敛又道:“长安是天下脚下,城内重兵把守,到处都是权贵耳目,你独身一人,没有其他人配合,根本不可能将人抢救出来!”   沈喻风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你想帮我?”   云敛一顿,很快回道:“我可没这么说。”   沈喻风走回自己房间:“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云敛见他水火不进,道:“喻风,你——你知道的,长安是我云家地界,到时你不管是要救人,还是要打探消息,都少不了云家相助!”   沈喻风头也不回,背对着他,又道:“然后呢?”   云敛听他一直不冷不淡的,不由先急了:“你跟我和好,我就帮你救人!”   他见沈喻风一直没有回身,声音再度放低了些:“其实,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从刚才你帮我……我就知道,我们之间还是有机会的。”   “没必要,”沈喻风摇头道,“你曾经说过,我们终究不是同一路人。”   他进了厢房,动手打点行李,云敛走进去他身边,低声问道:“那本账本,在你手上,对不对?”   沈喻风动作一顿,点头:“是。”   “六王爷权倾朝廷,但未必能在皇都一手遮天,这本记载他诸多罪证的账本,就是他最大的威胁,你要救人,只能从这方面下手。”   “什么意思?”沈喻风终于回头看他。   云敛感受到他的目光再度回到自己身上,这才松了脸色,朝他微微笑道:“王爷再尊贵也只是一个亲王而已,能比皇帝还大吗?”   沈喻风闻言不由一怔。   没错,王爷权势是大,但怎么大也大不过当今圣上,何况他之前也曾听红怜说过,他们兄妹来中原的目的,就是要将六王爷通敌罪证呈现进宫,以将此人扳倒。如今云敛重提此事,令他顿然一悟,仿佛在迷茫中找到了一丝光明曙光。   云敛见他沉思不语,又道:“实不相瞒,我在长安时候,曾与当今圣上见过几次面,你跟我一起去长安,我就带你进宫!”   沈喻风又是一怔。   是啊,能亲眼见到当今皇帝,亲手将账本呈交上去,揭破六王爷罪行,不是比劫狱救人之类的行径更有效吗?   或许——赵凛怀当初将账本托付给他也是这么想的!   赵凛怀知道自己在六王爷接连不断的追杀下,根本没有机会到达见到皇帝,故而将余生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沈喻风身上,希冀着这名有情有义的年轻人能助他达成夙愿,公布罪证,除掉六王爷这个大恶人。   同时,只要将六王爷定罪,就可以将红怜救出来。   他恍然大悟,接着心头一喜,但他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头脑,因为他依旧清晰地记得当初正是眼前这人三番几次在自在城闹事,同时阻止他去救赵家兄妹,如今,怎么突然又主动提出帮他救人了?   他没有问出来,只是目光沉沉地看过去。   云敛垂下眼,难得有些支吾:“我,我只是想,想跟你和好,没有其他意思,我暗中带你进宫,六王爷未必会发现是我所为。再说,六王爷留在自在城的手下都死在那山洞里,他根本不知道我们会一起回长安。”   沈喻风瞧了他好一会儿,确认他没有撒谎,放下心来,点头:“那好,现在是你想要帮我,而非我求着你帮我。”   “当然,”云敛抬头,定定对上他,“我会向你证明,我才是你最需要的人!”   两人各退一步,就此达成短暂和平,沈喻风嘱咐云敛收拾东西后跟他出发,自己拿了行囊下楼,先一步到大门口等着。   等云敛收拾行李,慢吞吞下了楼,看到眼前的马车,突然眼神一颤,咬牙切齿道:“好啊,竟然连马车都备好了,看来沈庄主真是迫不及待地要去见那位红怜姑娘呢!”   坐在车门前的沈喻风听他忽然阴阳怪气,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马车是在他们谈话前就备下的,他顾念到云敛的身体状况,有心带他一起回云家,才叮嘱掌柜备马。   他知云敛是误会了,却也懒得解释,径自提起缰绳,道:“爱上不上。”   云敛站在车前,偏过头,冷冷道:“我不上!”   “这马车又不是为我准备的,你要急着去见那姑娘,自己先去就好了!”   沈喻风并不理解他对红怜的恶感从何而来,只是沉声道:“你真的不上?”   云敛对上他眼神,迟疑了一阵,又猛地摇头:“不上!”   “好!”沈喻风跳下车,在云敛惊愕的目光中,直接点住他周身四道大穴,接着将人像鹰捕鸡崽一样抓住后衣领,一把扔进车厢。   “吁——”随后他跳上车门,驾着马车,沿着方家兄弟沿途留下的行迹,扬长而去。   ***   等来到长安,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了。   沈喻风一到了长安城外,就接到方家兄弟的传信,说是打探到了红怜与施凤亭的消息,约下了在长安城东的酒楼会面。   云敛在马车里听说之后,也要跟来参与此事。   沈喻风顾及他虚弱的身体,不想让他再继续奔波:“你先回云家去吧,我跟他们商议完,再来找你。”   “我又不会将你们的行踪暴露出去,”云敛反倒反驳道,“怎么,你有什么事不想让我知道吗?”   沈喻风险险又被他气了下,自己一番好心,在这人眼里却讨不到好,他只得冷冷道:“随你。”   他驾着马车,经过重重检验,进了人烟繁华的长安城,依照方家兄弟给出的信息,来到长安城东一处酒楼。   走上酒楼,方家兄弟已在顶楼等候许久。   他们改头换面,装扮成两个苍头老叟,特意包下这间酒楼的顶楼,见到沈喻风上楼后,他们立即起身,恭恭敬敬道:“见过沈庄主。”   在见到他身后的云敛时,两人脸色一变,“嚯”一声各从腰间抽出一刀一剑。   云敛蓦地轻笑:“我可是光明正大跟着沈大侠来的。”   沈喻风颔首道:“他是来帮我们的,先把刀收起来吧。”   他简单阐述一下情形,阻止方家兄弟剑拔弩张的气势。   方家兄弟不甘不愿收了兵器。   他们叫了一桌茶点,想将沈喻风请上主位,却被云敛一把抢先,坐上主位,取过白瓷杯,径自给自己倒上一杯碧螺春。   沈喻风淡淡瞧他一眼,问方家兄弟:“现在情况如何了?红怜他们被押送到了哪里?”   方家兄弟收回瞪着云敛的眼神,向沈喻风详细讲了一遍现下状况。   他们兄弟两人自那日与沈喻风分开后,沿路打听施凤亭与红怜被押送的路径,得知下落后就一直跟着,同时路上给沈喻风留下指路方向。到了长安,他们先一步进了城,在城里找机会给沈喻风送信,与他会合。   沈喻风听完皱眉,问道:“也就是说,他们还没进城?”   “打探到的消息,就是在今天,东城门进城。”方家兄弟道,“他们一会儿应该就来了。”   他们在酒楼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果然从楼下传来了一阵吵闹嘈杂声。   接着,便是兵甲曳地与辚辚车马声。   沈喻风站在顶楼,从酒楼高高的窗口往下看,看到一队长长的官兵队伍,旌旗飞扬,战威赫赫,骑着军马,从闹市大街穿梭而过。   被队伍包围在中间的,是一辆用精铁打造而成的囚车,囚车内红怜与施凤亭相偎靠坐,彼此还穿着大婚时候的新人衣裳。   她双目紧闭,脸上还留着泪痕,头垂在施凤亭肩上,一身红色嫁衣上全是脏兮兮的痕迹,跟初见时相比,憔悴了许多。   沈喻风心中顿然升起一股怜意,如果他知道当日在城楼下那一辞别会成为遗憾的最后一面,那时他一定会不管不顾跑去救出赵家兄妹。   当日红怜跑出来跟他送别,到底是想挽留他,还是想告诉他实情?   她那时到底知不知道赵凛怀与施凤亭的合作?   她是心甘情愿嫁给施凤亭,还是仅仅只是为了听她大哥的话?   他突然有种想冲出去救人的冲动。   云敛稍抿一口茶水,优哉游哉道:“他们应该是从南面官道而来,专程被押送到位于凤昌街的王府才对。特意绕过城东,招摇过市,就是在等着傻子上钩呢。”   他听闻此言,冷静下来,深叹口气,一直目送那队伍经过酒楼门口。   “怎么,还没看够?”云敛冷言讥诮。   沈喻风置若罔闻,继续俯视底下队伍,蓦地,却被队伍最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他蹙起眉峰:“那个不是天罗宫的人吗?”   方家兄弟知他不是在问自己,没有回应,被他问到的云敛却回了一道轻轻的哼声,显是不信他的话。   沈喻风无奈道:“我没骗你,你过来看一下就知道。”   跟随在这队车队最后的骑者,正是天罗宫的辟罗,而他身边也骑着一个满脸病容的中年男子,沈喻风看了几眼,想起这个人是天罗宫的师湛。   这两人同属天罗宫的四煞之一,自当初沈喻风在川蜀边界斩杀丁帆之后,这两人便随着一名蒙面老者一并回到天罗宫退隐,如今怎么会跟六王爷的麾下混到一起?   他正感奇怪,转头看到走到窗边的云敛也是一脸惊诧的样子,问道:“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不知道。”云敛摇头。   沈喻风静静看着他。   云敛蓦地冷笑:“你不必这样看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还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骗你。”   沈喻风转开头,淡淡道:“我没有不信你。”   他等到那队伍终于完全走过闹市大街,消失在视线中,道:“现在吧,你带我进宫,去找皇帝。” 第44章 面呈天子   云敛忍不住又是嘲弄般一笑:“原来这位姑娘在你心里真有这么重要啊。”   “嗯,”沈喻风一心想着接下来的行动,没注意到他异样的语气,正色道,“虽然是萍水相逢的关系,但赵大哥如此信赖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唯一的亲人受苦。何况六王爷之事干系社稷之本,牵扯甚多,既给我遇到了,我就不能不管。”   听到这里,云敛心神一动,怔怔地转头去瞧他的侧脸,半晌只叹道:“我早该知道,你是这样的性子。好罢,你跟我来。”   他们与方家兄弟订下了再约地点与方式,当日下午,云敛就带着沈喻风换上一身干净衣饰进了宫。   皇宫守卫森严,云敛手里拎着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一块令牌,竟然一路畅行无阻,连马车也没下,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领着他进了深宫大院。   面对沈喻风惊奇的眼神,他笑笑道:“数月前曾为六王爷进宫办过一点事,误打误撞碰上了圣上,圣上十分赏识于我,便赐了我一块宫令,叫我可随意进宫。”   沈喻风点头:“看来你混得不错。”   云敛唇瓣含笑:“是啊,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他们将马车驶进巍巍皇城,行驶在深宫阙道上,云敛坐在车内,忽地透过车帘,朝他低声道:“喻风,接下来你可要做好准备。”   “什么?”正赶着路的沈喻风一愣。   云敛压低声音问道:“这位当今圣上你对他了解多少?”   “不多。”沈喻风摇头道,他对官家之事了解不多,只知道这位身居宫阙的少年天子幼年丧父,少年丧母,在六王爷与众亲王的辅佐下才得以扫清外戚,登上皇位,到现在也不过才十八九岁的年纪。   云敛道:“这就对了,六王爷是皇帝的亲叔叔,兼管朝政与内宫,是朝廷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权臣,皇帝对他可是又忌惮又敬爱,你将账本就这么直接呈交上去,未必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沈喻风却摇摇头:“不管如何,总该去试一试。”   云敛笑了一笑,过了一阵,马车驶到皇城内一处宫殿前,正巧一名黄门小官在他们的马车前路过,云敛立马笑着下车,拱手笑道:“孙公公,许久不见。”   “云大人,好久不见,”那孙公公似乎跟云敛关系不错,也绽开笑容道,“圣上还时不时向我提起您呢,说是云大人怎么一离开长安就好几个月不回来。”   “替王爷外出,处理了一些杂事。”云敛语焉不详地解释了这么一句,又说道:“公公,我有事要见圣上。”   那孙公公目光落到沈喻风身上,没有多问,只点点头,微笑道:“请吧,圣上正在鸾仪殿批阅奏折。”   他们二人下了马车,随着这名孙公公进到内宫大殿,路上云敛还在与孙公公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说着些客套的话,然而一进到鸾仪殿,突然间却一切声音全消失下去,那孙公公也一改方才健谈作风,只在前面静静领着路,大气也不敢出。   他领着他们进了一处阁子,在绕过两扇屏风后,现出恢弘大气的内殿气象,还有内殿正中央一张明黄色的桌案,其中一人高坐明堂。   沈喻风还没看清楚上首那人的面目,就见到孙公公背对他们两人做了个手势,他余光看到云敛低垂着头,不紧不慢地跪下,这才跟着一并跪在地上。他低着头,从鎏金石板看到坐在明黄桌后的模糊倒影。   孙公公躬身道:“圣上,云大人来了。”   “嗯,爱卿回来了?”那少年天子年轻的声音在他们头上响起,“这位是——?”   “圣上,”云敛垂首道,“这位是如意山庄的沈喻风沈庄主,说是有关于边关的紧急情报,微臣特带他来见圣上,呈给圣上。”   “什么事?”皇帝声音带着几分惊异。   云敛摇头道:“此事事关重大,还将圣上屏退左右。”   “哦?什么情报如此神秘?”少年天子语气中有了几分兴致,将伺奉左右的宫人都叫了出去,只剩下那名孙公公在一旁服侍。   沈喻风接收到云敛的眼光示意,将账本从怀里取出,交给孙公公。   那皇帝接过之后,开始一页一页翻起来。   沈喻风低着头,心头略微不安,寝殿内静可落针,檀香袅袅,只听一页接一页的翻书声。   过了将将半个时辰,那皇帝才把账本翻完,屈指在桌案上轻轻敲扣,沉吟不语,片刻,突然出声道:“这上面所记载的账目都是真的?”   沈喻风回道:“是,这些都是六王爷的手笔,他不仅通敌叛国,为了销毁证据,他还诈死了从突厥送信而来的世子。”   皇帝沉声道:“沈喻风,你可知道这东西一旦暴露,将对整个朝局有多大的影响。”   “知道。”沈喻风低声道,“便是如此,才要做。”   皇帝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问:“你们来的路上有没有其他人看到?”   云敛道:“启禀圣上,除了皇城的守卫军外,并没有其他人知道我们进宫。”   皇帝道:“嗯,这就好,你们——”   话音未落,便听从殿外缓步响起一道脚步声,少年天子蓦地改口,抬头一脸惊喜道:“皇叔,您来了!”   跪在下方的沈喻风听闻这声“皇叔”,浑身一震。   这位被皇帝称为“皇叔”的人,是谁?   难道是那位六王爷?   然而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当今天子下一句赫然竟是:“皇叔,您看,这有一份账本,说是写着您勾结外敌的证据呢,可不可笑?”   沈喻风更是震惊,忍不住抬起头,满脸错愕。   那传说中的六王爷来到内殿,站在明黄色的书桌前,他不仅不是一个如红怜所描述的那般满脸暴戾的佞臣形貌,相反,他慈眉善目,嘴角噙着笑意,是个看着颇为和善的中年人,两鬓长眉如飞,双睛亮若珠玉,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过人风采。   六王爷向那账本扫上一眼,呵呵笑道:“皇上,这些都是来自民间的无稽之谈,不足为信。”   “朕看也是,”那皇帝声音突然变得又轻又快,像个不知世事艰难的天真孩子,“这些江湖中人啊,就喜欢搬弄是非,挑拨天家的关系。”   沈喻风不禁大声道:“圣上,草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构,还请圣上派人彻查此事!”   六王爷深深一皱眉,喝道:“大胆,天子面前岂容尔等喧哗?来人,将他拿下!”   云敛忙道:“圣上息怒,王爷息怒,这位是我的朋友,是我的错,没教他宫里的规矩,冲撞了圣上,请圣上饶过我们一次。”   “既然云卿家为他求情,那就罢了,”皇帝将账本扔到沈喻风面前,笑嘻嘻道,“云卿家就把他带出去吧,以后这种人就不要带进宫了。”   云敛躬身道:“是。”迎上沈喻风愤怒的眼神,他将人拉出鸾仪殿,“喻风,走吧。”   沈喻风像头抵死不回头的倔牛不肯动上一步,被他拉了好几次,才不甘不愿地扯着走出殿门,出了门后,连马车也不肯上,就这么拿着账本,气冲冲出了皇城。   云敛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突然大笑出声:“如何?我就说没用吧?”   沈喻风顿住脚步,气愤填膺道:“万没想到,这个皇帝竟是个如此昏庸之人,难怪能让六王爷这样的野心家把控朝局!”   云敛笑声更加大了。   沈喻风不悦地盯着他。   云敛见他仿佛真的生气了,收了笑声,嘴上仍挂着微微笑意:“皇帝这么做确实不对,但昏庸二字却言过其实了。”   沈喻风皱眉:“什么?”   “你没发现哪里不对吗?方才那小皇帝明明是很认真地翻着账本,为什么六王爷一进来他整个人的态度就全变了?”   沈喻风稍作回想:“你是说——”   云敛道:“我看这小皇帝虽有心想摆脱六王爷掌控,独揽皇权,可毕竟年幼识浅,只能忍气吞声,韬光养晦。”   复又笑道:“哎呀呀,我一开始还以为他赐我自由出入皇宫之权,是想把我从六王爷身边拉拢过来,可他明明知道我是六王爷的人,却偏偏我每次进宫时候都不提此事,我之前不得其解,现在看来,这小皇帝真是很能忍啊。”   见沈喻风皱眉,他笑意更是明朗:“喻风,我早说过了,依你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参与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你现在退开,还来得及。”   沈喻风只是直勾勾瞪着他看,见云敛气定神闲,一脸不为所动,片刻,他才长长叹息道:“你说得对,是我太蠢了。”   这六王爷的权势之大他不是不懂,怎么就能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还不到弱冠之年的少年身上呢?只是他在看到红怜深受苦难之后,一时脑热,竟然顾不上会不会被六王爷发觉目标,直接就进了皇宫,才有了今天这么一出。   云敛深深看他,道:“怎么会呢,你是天下间最真诚的人,这些道理,你哪里是不懂?你分明是不屑懂。”   沈喻风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算了。”   云敛笑得颇为愉悦,负手缓缓朝他走近,搭上他肩膀:“好啦好啦,沈庄主闹完脾气了,也该跟我回去了吧。”   “去哪?”   “当然是回我家了,”云敛一脸理所当然,“你来长安,哪回不是住我家?”   沈喻风还不太愿意,被他径直拉着走了:“走吧走吧,放心,云家多的是房子给你住。”   ***   因为从皇帝这里下手的方法行不通,他顿时失去接下来的所有行动计划,只好跟着云敛出了皇宫,回到云家。   刚回到云家,云敛就被生意上的事情绊住,只好临时叮嘱管家好好招待沈喻风,急急出门而去。   沈喻风不以为意,他小时候在云家住过数月,对云家并不陌生,大大方方就在云家住下,一边苦思营救红怜之法,一边防备着六王爷派人暗中下手抢夺账本,然而兴许是那六王爷不敢在天子脚下动手,又兴许是忌惮他的功夫,在云家的这几天竟然一直风平浪静,没有人来深夜暗袭。   更意外的是,这几天竟然不断有朝廷命官或是皇亲贵族来云家下拜帖,甚至谁也不找,就专门指名找他。他十分不解,但是问起这些人的来意,他们却又支支吾吾,令他始终得不到明确答案。   甚至有一次连年事已高的当朝丞相都乘着轿子,巍巍颤颤地来到云家,找他问了些关于自在城的事情。   他不愿透露更多内幕出去,但也不好冷面将人赶走,只好随口应和几句,好将这些权贵打发走。   他一开始满头雾水,待丞相走后,他坐在院子里细细思索,忽然间脑子转了过来:这群权贵可能是知道了他手握六王爷账本的事情,来他这里探听消息。   当云敛处理了生意上的事情,终于回到云家时候,他将此事向他说了一遍,最后自己纳闷了一句:“他们怎么会知道此事?”   云敛哂道:“兴许是哪里走漏了消息吧。”   沈喻风猜测道:“或许是六王爷所为?”   难道是那六王爷想试探他的动机?   “我哪知道?”云敛满不在乎地回道,“下次再有人来,就叫管家帮你把人赶走好了。”   然而后来实在因为上门的人太多,连云敛也被闹得烦不胜烦,到了第五天深夜,索性命人直接收了几件衣裳,叫沈喻风跟他一起出去。   “去哪儿?”沈喻风怔怔问道。   云敛状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现在云家已经暴露目标,难道我们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吗?” 第45章 救人计划(一)   沈喻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云敛竟然直接带他去了柳家借宿。   柳家在长安也是一方商贾大户,柳家家业浩大,主宅就坐落在长安城东最宽阔的一条巷道上,沈喻风在云敛的带领下,来到柳家大门,依旧一脸严肃,不肯下马。   云敛察觉到他的异常,回头问道:“怎么了?”   沈喻风在马身上俯望他道:“为何要带我来柳家?”   云敛似是愣了下,笑道:“你是怕见到什么人吗?”   “没有,”他急忙否认,顺势跳下马身,“我只是不懂,依照你云家在长安的财力与地位,多的是院子,为什么要来柳家躲避风头?”   云敛摇头笑道:“没办法,我回云家前在街上遇到含烟,她知道了你的事情之后,一直说着要跟你见一面,我想着既然都是旧相识,那就干脆带你来柳家住喽,反正柳家比云家清静许多,不必怕外人来打扰,怎么,”他微微一挑眉,“你该不会不想见她吧?”   沈喻风微抿了唇,又否认道:“没有。”   他强按捺下心头浮躁的情绪,跟着云敛大方进了柳家。   他们来的不是时候,柳家父女都双双外出,只留下了家里管事的接待他们。   听闻他们来意后,管事的大方地把柳家往西二里巷子的一处别院拨给他们,说是小姐事先交代的,让他们安心暂时住下,不必有后顾之忧。   云敛也仿佛事先知道了一般,问了那别院的具体方位,拿了钥匙后,就离开柳家。   走出柳家大门,沈喻风终于松了口气,一旁的云敛察觉他波动的心绪,怪道:“我就奇怪了,明明你跟她也是认识的,怎么好像一说到要见面就如临大敌似的?”   沈喻风确实多年来形成了心结,虽已经跟云敛断了情分,但一想到他与柳含烟之间的婚约之事,仍是觉得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不过这些情绪他是不可能向云敛袒露的,只是摇头:“没事,你想多了。”   云敛闷笑几声,没有多问,他们再度上了马,骑了数息,到了柳家别院。   此处别院位于长安西大街尽头,开了大门就是一处流水小桥,水中有亭,院中立阁,既有桃源之幽,又有巷道之便。   即使是沈喻风对柳含烟的存在感到无比不自在,也不得不承认,柳含烟的确是个心细如发又善解人意的女子,选了这样一个幽中取静的好地方给他们暂住,显然是已经考虑到了他们的处境。   这样的女子,当然值得拥有美满的婚姻,她跟云敛才是绝配,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妄想更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怔怔地想着,竟也没有注意云敛已经开了别院大门,径自走进去,等发觉沈喻风立在门前,没跟上来,云敛不禁转头:“怎么了?”   沈喻风这才回神:“没什么。”   进了别院,两人各选了一间厢房,就此住下,沈喻风心里还是放不下红怜之事,第二天一早,又将方家兄弟也叫了过来。   方家兄弟这几日并没闲着,而是找了机会,把长安城大大小小的牢狱探过一遍,然而都没发现红怜与施凤亭的下落,不知道六王爷那日在大街上游行一番后,究竟是把人押送到了哪个大牢,竟然把人藏得这么深。   云敛听他们讲述之后,道:“唯一的可能就是,六王爷瞒过大理寺与刑部,将人押解在了自己的府邸。”   沈喻风也点头:“我也这么想,六王爷在皇城只手遮天,要瞒过众多耳目将人扣留在自己的府邸,简直轻而易举。”   方家兄弟不由失声:“那现在怎么办?”   沈喻风也觉此事棘手得很,摇头道:“我先想一下。”   但是该如何做呢?   小皇帝已经明摆着站在六王爷那边,不可能再给予他们任何帮助,而朝廷中这群权贵,或是置身事外,或是如那老丞相一般居心叵测……总之,在没有全盘掌握长安的局势前,他们谁也不敢信任,只能靠自己。   正想着这事,突然,大门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屋里四人一并惊觉。   “应该是含烟来了。”云敛起身。   方家兄弟互相对视一眼,向沈喻风拱手道:“沈庄主,我们先告辞。”   沈喻风知晓他们是为防人多嘴杂,将事情泄露出去,也没有挽留他们,任由他们绕过别院后门,溜了出去。   那敲门声响了一阵之后,云敛过去开了门。   沈喻风在椅子上站起来,柔声道:“柳姑娘。”   柳含烟穿着一身水莲长裙,纤腰摆摆,在云敛的带领下进了屋子,身后还跟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婢女,手上提着一个食盒。   柳含烟笑道:“这是厨房做的一点芙蓉酥,我带了一点过来给你们尝尝。”   沈喻风道:“多谢了。”   柳含烟微笑道:“客气了。”命婢女将食盒放在桌上,又问道,“在这里还住得习惯吗?”   沈喻风闻着食盒中传出的酥油香味,颔首:“还可以。”   柳含烟又转过来对云敛道:“这处别院久无人居,一应器具并不齐全,不过好在离柳宅不远,你们有事便唤门口买枣糕的小周来柳家找我,若我不在,便找管事的转达给我,也是一样的。”   她这么客气,沈喻风也不好冷面相对,拱手道:“多谢柳姑娘。”   柳含烟与二人客套地说了几句,目光落到桌上四个摆开的茶杯上,极有眼色道:“不打扰二位商议要事了,含烟先告退。”   她领着那婢女转身走出房门,走到门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道:“云公子,沈庄主,这两天,不过都被我们回绝掉,放心好了,你们现在住在这里,会很安全。”   沈喻风身形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般,云敛却是态度自然,点头道:“好,我知道了。我送送你。”   他将人送出别院大门,折返回来,见沈喻风还一动不动地站着,怔怔瞅着桌上的食盒看。   “在看什么?”云敛奇怪问道。   沈喻风摇头:“没什么。”   他只是想不明白,从头到尾,柳含烟都表现地落落大方,甚至连一点可挑剔的地方都没有,但是就是这样才让他感到奇怪,云敛与柳含烟的关系并不如他所以为的那般亲密,甚至两人往来称呼,都不像将要完婚的新婚夫妇,反倒像只是普通的朋友一样。   不过他很快清醒过来,不由自嘲,他们两人早已恩断义绝,云敛娶谁不娶谁,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拈酸吃醋?   他缓了口气,将心思重新放到营救红怜上面。收摄心神,想了想,蓦地,从怀里取出那柄“明心”剑。   “你打算劫狱?”正打开食盒的云敛动作一停。   沈喻风没想到自己只是做出抽剑这一动作,就让云敛察觉出自己心内的想法,有些讶异,但旋即很快道:“是,既然皇帝那边走不通,我就用自己的方法救人。”   “你别冲动!”云敛按住他拿剑的手,急声道,“你知道这里是长安,是皇城!”   沈喻风不动声色低头盯着他那只手看,而后迎上他目光:“你别忘了,我们现在不是朋友了。”   云敛陡然脸色一变,急速抽回手:“我没忘!”   “那我救不救人,与你有何关系?”沈喻风又道。   “我……”云敛一时说不出话。   沈喻风再度摇头:“我说了,我们之间没有交情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云敛冷笑道:“不用我管就不用我管,谁稀罕!”糕点也不吃了,直接快步冲出,夺门而去。门板被他身形经过的风带起,在墙上猛地一拍,发出响亮的一道“哐”声。   作者有话说:   云敛:我们不是绝交了吗?   沈喻风(冷漠脸):哦…… 第46章 救人计划(二)   目送他愤愤离去,沈喻风暗暗终于松了口气,说到底,他也不清楚,自己说这句话,到底是在跟云敛说,还是在跟自己说。   然而云敛此人的执着程度远远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一个时辰之后,云敛又来到他屋里,站在他身前,黑着脸,冷冷道:“好吧,我说好了,如果那人说帮不了,你就不得行此险招。”   沈喻风一顿:“你说的是天罗宫的那个胖子?”   “……是,”云敛面沉如水,转头叫了一声,“千影。”   “属下在。”   一道声音响起,沈喻风眼前一花,就看到一道黑色身影突然出现,跪在了门外。他默默打量这个人,只觉虽是未曾谋面,但此人与之前在如意山庄见到的那个流虹,却是有几分相似。   云敛看出他的心思,道:“这个叫千影,之前那个叫流虹。他们也是一对兄弟。”   沈喻风颔首:“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厉害的手下。”   云敛道:“从两年前我计划脱离天罗宫之后,就专门培养了自己的亲信,要不是之前去自在城,被六王爷知道我的后招,将他们两兄弟扣在长安,我才不会独身冒险呢。”   说完了,又故意用着很得意的语气道:“你有一对可以使唤的兄弟,我就没有么?哼。”   他用这样怪异的语调说话,分明就是气还没消,沈喻风默然瞧他一眼,等他说完了,才开口道:“然后呢?”   云敛百般姿态,谁知对方竟是不动如山,不由兀自闭口恼了一阵,他对地上跪着的千影道:“你去将那胖子带到城东的河堤边,就说是我有请。”   千影低声道:“是。”沈喻风却道:“将人带到别院来吧?”   云敛不可置信道:“你就不怕他将你的藏身之处泄露出去?”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沈喻风淡淡道,“我相信他不是这种人。”   “呵呵,随你!”云敛撇过头,脸色更寒。   千影应了一声,半个时辰之后,就把人带到别院来了。   “主人,人我给带来了。”   辟罗一脸迷糊,显然还不知道什么状况,待见到屋子里坐着的沈喻风,他睁大眼,一脸震惊:“沈——沉沉——你,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沈喻风莫名好笑:“怎么就不能是我在这里?”   辟罗“咦”了一声,看看他,又看看云敛,挠头道:“奇怪,你,十一小子,你们怎么又在一起了?”   云敛似乎被他这句话所取悦了一般,勾起嘴角,用着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轻声道:“那你怎么在这里呀?”   辟罗道:“蒙师傅带我们来的呀!”   “哦?”云敛问道,“天罗宫不好吗?为什么蒙师傅要带你们投靠六王爷?”   辟罗道:“蒙师傅说要来长安抢回他失去的一切,我们就跟着来了呀,然后蒙师傅进了王府,要我们跟着他做六王爷的手下。”   云敛问道:“跟随蒙师傅到长安的,就只有你们两个?”   辟罗点点头:“对啊,就只有我们两个。”   他们听到这里,就明白了。辟罗力大无穷,师湛爱慕虚荣,相比于精明又不好掌控的藤瑶,这两人确实比较能更得到六王爷信任。   只是没想到那蒙师傅看似是个经验老道的江湖前辈,竟然也是个贪慕权势的人,丁帆甫死不久,就把天罗宫搞得四分五裂,还投靠了六王爷这边。   沈喻风将自己的来意对辟罗一一说了,辟罗瞪大眼道:“你救了也没用啊!他们都被下了毒了!”   沈喻风皱眉道:“怎么回事?”   辟罗道:“在进长安前,王爷叫我们两个去接囚车,我们就出城去,看到那个年轻的城主想要逃跑,就被师湛下了毒了!”   沈喻风听罢不语,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辟罗又道:“不过我可以帮你啊!他们现在还被关在王府里呢!”   沈喻风挑一挑眉:“原来真是被关在王府。”   “对啊,”辟罗直愣愣应道,旋即一拍脑袋,“啊!不过天一亮他们就要被移到天牢了,到时候神仙都救不出!要救人,不如就趁天亮时候去救!”   沈喻风闻言又是不语。   云敛观察着他的表情:“喻风,你真的要信这个死胖子?”   “什么死胖子,”辟罗怒了,“十一,我们以前也是同门一场,怎么说话这么难听的?”   云敛对他的大呼小叫置若罔闻,定定看着沈喻风:“喻风,小心请君入瓮之计。”   “什么君啊计啊,”辟罗更加不开心了,“他救了我,我肯定要报答的呀!”   沈喻风沉吟着是否接纳辟罗的建议,但是一想到多犹豫一刻,红怜便多一分危险,如果等到了天亮,红怜等人被送进天牢,那以后再想救人就难上加难了。   他下定决心,站起应道:“好,我们天亮前行动,突袭王府救人!”   辟罗嘿嘿笑道:“那好,我现在去偷地图,你等我哟。”说着向云敛投去嘲弄的一个眼神,挺着圆圆的肚子溜出大门,走了。   云敛越发怒不可遏,转身对沈喻风道:“喻风,你真的听他的话?”   沈喻风站起身,走出门:“与你无关,做好你的云家大少爷就可以。”   他无视云敛咬牙切齿的样子,回了自己房间。   深夜,沈喻风点起烛火,在房中擦剑。   白天时候,他已经提前跟方家兄弟打好招呼,做好准备,只待五更天时分一到,就要跟辟罗前往王府救人。   等将人救出,就带到别院这边藏着,到时再想方法为红怜他们驱除身上的毒性,至于如何针对六王爷,将他的罪行告诸天下,想必红怜有更好的主意。   正思索间,突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接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撞开了。   沈喻风一愣,这家伙大半夜又来做什么?   难道是还在为白天的事情而生气?   或者是,要来阻止他?   云敛也不打招呼,也不敲门,进了门,捧着一盘糕点重重扔在旁边桌上,“吃!”   沈喻风闻言,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上次他便是想要去救人的时候被云敛提前在酒里下了毒,才导致他错失救出赵凛怀的机会,这次云敛又来给他送食,难以保证不是故技重施。   他擦剑的手没有停下半分,头也不抬道:“我不会再上第三次当。”   云敛怔了一下,旋即听明白他的话中含义,陡然拔高声量道:“你当我又在食物里下毒!”   沈喻风默然。   “我看你一下午没吃东西,才好心送东西给你吃,不领情就算了,还要这么对我!”   云敛冷笑着,将一盘精致糕点摔到地上,“不吃就不吃,谁稀罕你吃一样!”   他走到门边,顿住脚步,声音似嘲似笑:“你愿意去送死,关我什么事!你真当我愿意做惹你记恨的小人?本来还想来找你商议着如何助你们一臂之力,现在我看没这个必要了,哈哈,哈哈哈哈……”仰头一笑,再次拂袖而去。 第47章 夜袭王府(一)   他走后,沈喻风终于不急不慢地停下动作,垂首扫了一眼散落一地的糕点,才发现是白天柳含烟送来的芙蓉酥,他之前透过食盒,闻到里面香味,知道是这些东西。   他叹了一声,藉着荧荧跃动的烛光,继续手上的擦剑动作。   到了五更天,他提着剑,带着方家兄弟去往王府集合。   按照辟罗之前的消息,说是六王爷为了平息皇城权贵中诸多猜疑,也为了给大理寺一个面子,这两天终于答应将地牢里的人质押送到大理寺天牢。他们为了遮人眼目,会在天刚亮的时候,用一架马车将人从王府后门送出,而此刻,就是他们下手的最好时机。   正是天色将亮未亮时分,一勾残月挂在树梢,远处巷道犬吠之声隐隐回荡,虽是一个过分安谧的夜晚,他们三人依旧不敢大意。方家兄弟一面走着,一面沿途埋下不少炮仗,待来到王府所在的凤昌街,角落里突然蹿出一个黑影:“你们终于来了,我都等得快睡着了!”   沈喻风道:“我们在路上做了一些准备,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   “快快快,就在那里!”辟罗极为激动地拉着他们三个冲到王府后门,还专门找了一处树荫遮蔽之地,让他们在这里藏身。   辟罗指着前左侧不远处一扇高大的雕花红木门,道:“王府后门就在那里!他们一会儿就出来了!”   沈喻风屈身在他身旁,点了点头,命身后的方家兄弟两人藏好行踪,紧盯那扇门。   方家兄弟应道:“是!”   天色又亮了一些,但四下静悄悄的,只有呜呜呀呀的鸟啼声。沈喻风严阵以待,吩咐几句后就再也没有开口,倒是辟罗探头探脑朝他望了望,又朝他身后望了望,一脸惊奇道:“十一他不来吗?”   沈喻风想起离开前与云敛争吵的那一幕,摇头道:“他不会来的。”   辟罗头摇得比他更加厉害:“不可能,不可能!他肯定会来,他这么关心你,他一定会来的!”   沈喻风搞不懂他对云敛的信心从何而来,正想反驳,忽而听到王府后门一阵细微的响声,当即按住他:“嘘,有人来了!”   辟罗立时就闭了嘴,那后门开了一条小缝,从门缝间瞥见一点青色衣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似乎还在等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门缝完全开了,接着,从门内依次走出几个人,立在后门两边。   他们定睛看去,发现那是穿着紫、青、白、靛四色着装的四名护卫,除此之外,并无他人。   方家兄弟甚是不解:“怎么只有四个人?”   “你可别看只有四个人,他们可是王府四大高手,个个身怀绝技,厉害着呢,”辟罗一脸邀功似的解说着道,“不过你们放心,师湛那老小子不在。”   沈喻风几人听他这么说,对这四人忌惮起来,不由再次认真打量,发现这四人其中三人肌肉虬结,将衣袍撑得鼓鼓囊囊的,只有站在囚车最后的那名青衣人比较清瘦,看着也最好对付。   接着,一辆囚车被从门内推了出来。   囚车上依旧坐着昏迷不醒的红怜与施凤亭,他们两人依旧衣衫褴褛,也依旧如在大街上见到的那般互相依偎着。   不过如果有心借着黯淡的天色去看,就会发现他们两人额头上都带着一丝挥不去的灰暗之色。   沈喻风想起先前听辟罗说过在红怜两人在进长安城前被师湛下了毒,如此看来,红怜印堂灰暗,确实是因为中了毒的缘故。   他暗叹一声,道:“动身吧。”   方家兄弟呼应一声,各自抽出刀剑,跟随他冲出去:“城主,我们兄弟来救你了!”   辟罗更是兴奋地大喊:“冲啊——”   他们仅只四人,硬生生搞出千军万马的气势,看守囚车的四大高手看到他们,俱是一愣,紧接着将囚车护在身后,站成一排。   其中紫衣人还吹了声长哨,片刻之后,从门内冲出来几名身手敏捷的护卫,将马车牵走,往远处的街巷奔去。   沈喻风几人将要追赶去,不料反倒与那四大高手对上,四人刚好对上四人,霎时间刀剑乱斗,场面混乱不堪。   与沈喻风这边的乌合之众不同,对面这四大高手功夫高深,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何况他们的攻势从不稳定,沈喻风一会要与紫衣人打,一会儿又从身后撞到白衣人。   更难办的是,其中方家兄弟功夫一般,无法一对一单打独斗,他一会儿要单挑三大高手,一会儿又要顾及他们兄弟。   “哐——”一声,方家兄弟刀剑齐齐落地,连辟罗也抵挡不住那青衣人的攻势,右臂受了一掌。   沈喻风使出双极功法,轰然一声打散紫、白、靛三大高手的围攻,暂缓一步。   他定定瞧着囚车远去方向,心知眼前强敌难缠,再纠缠下去会耽误更多时间。他将方家兄弟与辟罗三人挡在身后,低声道:“这里我顶着,你们先去劫囚车。”   辟罗神色焦急:“你一个人能行吗?这可是王府四大高手啊!”   沈喻风拔剑出鞘,对上身前四名强敌,目光沉沉:“不行也要行。”   方家兄弟知晓他的实力,点头道:“好。”在沈喻风协助下退出战局,朝着那囚车的方向疾奔而去。   辟罗依旧留在原地,焦急地望着他。   沈喻风震退那四大高手前进的步伐,百忙中朝他望一眼道:“你也去吧!”   “那你一个人怎么办啊!”辟罗大声地叫喊着,那肉颤颤的脸上写满了关心。   沈喻风不由一怔,没想到当日只是随手从无定观土洞里救出一个人,竟在这胖子心里留下莫大的恩情,他放轻了声音,摇头:“我没事,跟他们去吧。”   辟罗只好道:“那你要小心!”走出好久,仍是一步三回头。   待看到沈喻风毫无压力地接下一招,才放心下来,快步跟着方家兄弟行迹而去。   此时此刻,只余沈喻风一人,以一敌四,那四人在适才的战斗中,明白眼前此人才是武功最高的。四人也不去追赶囚车,依旧站成一排,成合围之势,与沈喻风凛然应对。   这四人实力皆是不俗,沈喻风将体内双极功运到极致,剑锋直指,无坚不摧,那四人似是生平首次见到如此精妙的功法,眼中都闪现异色。   沈喻风便趁此时,将四人的合围之势破解开去,对一一对战的方式独挑四人。   而完全出乎他意外的是,这四大高手中最难缠的,竟然是那名看似清瘦的青衣人。   其他三人都先后被他打退后去,只有那青衣人实力出众,竟一口气与他对了十来招有余。   沈喻风不敢大意,运动双极功法在体内急速流转,以便对抗对面那青衣人诡谲无常的招式。   他打着打着,突然觉得这人的招式、套路都有些眼熟,尤其是那虚怀若谷、真气盈沛的姿态,更让他觉得仿佛曾跟此人对过战一般,但那张枯槁的脸却又是完全陌生的样子,不禁心生疑惑。   正在此时,那青衣人无风摆袖,一掌化解澎湃剑意,往前一跨,错步与他擦肩。   错身之际,自那下撇的双唇中传出一道极为细小却又极为清晰的男声,落在沈喻风耳侧:“攻击我左肋!”   沈喻风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赫然一惊:“是师伯!”   这青衣人竟然是他的师伯陈继容?   但是师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48章 夜袭王府(二)   不待他想得更多,那道青色身影又出了手,打在他前胸肋。这一出掌姿势又快又毒,专打沈喻风阴阳双脉连接处,但只有沈喻风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尽全力,只是虚张声势。   说时迟那时快,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沈喻风从容一拳击出,朝青衣人左肋骨打去,青衣人同时闷哼一声,晃晃悠悠向后一退。   沈喻风借机撤退,往囚车消失的街角追奔赶去,同时遥遥回头向青衣人投去一眼。   他这时候才看清楚,原来他的师伯一直是戴着人皮面具。   ……   他沿着凤昌街夺命而奔,朝着囚车方向追去,等冲到一半,突然之间,一阵巨大的轰炸声在隔街响起,使他停下脚步。   怎么回事?   这鞭炮是方家兄弟行动前所布下,是为了阻拦六王爷兵马而准备的,但囚车离去前,明明只有零星几个不成火候的护卫,根本不需动用到鞭炮。   难道六王爷还有埋伏?   难道,难道是那胖子出卖了他们?   他不愿再想下去,直奔转过凤昌街。   待看到眼前的一幕,差点站不住脚。   只见整条街都被烧成一片火海,到处是浓烟滚滚,不见天日的景象,昭示着刚才这里发生的一场惨烈巷战。   放眼一望去,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看不见,沈喻风破开浓烟,猛地冲将出去,嘶声吼道:“你们在哪?”   他迈步向前,一道炸声回应了他。   “砰——”   那是点燃后还在爆炸的鞭炮,炸后剩下的碎片,飘荡在灰蒙蒙的天际。清清冷冷的清晨,从四面八方传来千军万马的呼喝声,仿佛到处都是人,但又仿佛一个人也没有。   他再度大叫:“你们在哪?应一声!”   接连喊了几次,才听到隔壁街传来方家兄弟远远的声音:“沈庄主,我们在这!”   听到这声叫唤,沈喻风掠过树梢,飞奔而去,跳下青白砖墙,终于见到方家兄弟的身影。   而与他们对峙着的,密密麻麻的,全是持着长矛与大刀的官兵。   竟有上千人之多!   方家兄弟一个扶着红怜,一个背着施凤亭,躲在一处阁楼前,点起身后一团接一团的鞭炮。   对面的官兵要围上来,就被他们扔出鞭炮,炸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双方蓄势待发,都在等待着下手,看是对面的官兵多,还是他们手里的鞭炮多。   而另一边被火光遮住身形的,是正在火海中与数十个官兵厮杀的辟罗。   “哈哈!真快活!真好玩!”   他挥起大刀,不断斩杀倒下去又冲上来的官兵。   看到沈喻风出现在对面墙上,他甚至回头对他笑了一笑。   “轰隆——”   又不知哪里传出惊天巨响,空气中有躁动不安的气息,就在这时候,就在底下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在那宽敞的长街边,高高的阁楼上,有人从临街的小窗里,架起一架弓弩,对准了站在火海中厮杀的辟罗。   只有沈喻风站在远处,一下子就看到了,对人群大声喊道:“快让开!”   他想越过人群去救,然而数千兵马却如潮水般滚涌,怎么样也冲不过去。   “咻——”一声破空声响起,一道寒气催发的暗箭猛然射出,直指长街最中心的地方。   辟罗没有回头,笑容还停留在脸上,下一刻,倏地一箭从他心脏穿过。   他心口一痛,还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就倒在了地上。   沈喻风与人群拥挤着,眼睁睁看着他倒在自己的眼前。   不,不会是辟罗出卖他们。   他没有这样的心机。如果是他所为,不可能还傻傻地站在这里等着送死。   但是这上千官兵,都是从哪里来的?   天还没有完全亮,长街正处于酣战的最激烈处。沈喻风不断推搡拥挤,与方家兄弟隔着官兵开始激烈反击,在各自方位打出各自一个战圈。同时,渐渐地,他们也被千名官兵团团围住。   不断的厮杀,不断的突破包围圈。   “驾——”   就在他们战至疲乏之时,有人驾着马车从街角一边赶来,快马奔来,四个高大的车轮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带起一连串的火花。   车上坐着熟悉的白色身影,风驰电掣,朝着这边千人队伍横冲直撞而来!   人群四散冲开,马车直捣黄龙,撞入如潮人海中,车上的人对沈喻风急声喊道:“喻风,快上车!”   沈喻风一时呆住了。   他不是说不来吗?   为什么还是来了?   云敛见他依旧双眼无神地呆立着,驾着车,猛然从喉腔吼出变了调的嗓音:“喻风!”   被他再这么喊了名字,沈喻风恍恍惚惚回了神,他遥望着燃烧一整条街的重重火光,脑中恢复清明一片,而后直接迎着火海刀光与黑密密的人群,往长街中心冲去!   “喻风——你疯了!”   “去管一个死人干嘛?!”   云敛的声音不断冲刺耳膜,沈喻风却摇头:不,没有比这更清醒的时候了。   他当然听到身后云敛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也知道辟罗死了,没必要多此一举。   可是,这个胖子是为他而死,难道不该帮他抢回遗体吗?   他还记得,半个时辰之前,这个胖子还在对他说道“你要小心”的话,如此贴心,又如此善良。   仅仅是三个月前一场微不足道的顺手之劳,他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不能,也不该,将他留在这里!   他猛然一喝:“让开!”越过重重人影,发了疯一样疾冲至长街中,直奔到满身是血的辟罗身边。   人潮复又围拢上来,夹杂着刀声、马蹄声、呼喊声,几千人聚集在这条大街上,一部分被云敛冲散,一部分阻挡他的去处,到处是火光,到处是晃动的人影,不知道是谁在呼叫,也不知道是谁在对他下暗手。   他背对着人群,抱起地上奄奄一息的残躯。   毫无意外,又似一种意外之喜,多年的默契使他没有再回头,果然,他只等待了不过短短瞬间,就在猎猎风声中,云敛清晰的声音乍然响起:“手给我!”   一股持续了十几年的信任感支配了他,他下意识伸出手。   马车很快狂奔到他眼前,一阵夹带热浪与火星的狂风刮过面颊,迷乱他的视线。   忽然,掌心一暖,是云敛抽出一手,将他用力拽上车。   方家兄弟也正在此时突出重围,背着红怜施凤亭一起跳上马车。   云敛扬鞭往马身狠狠一抽,马儿叫痛嘶鸣,瞬间前蹄高高扬起,快如流星疾驶,踏过满街火光、鞭炮残迹、与鲜红血迹,消失在兵荒马乱的街巷中。 第49章 夜袭王府(三)   等马车赶到柳家别院时,拉车的马儿已经吐出了白沫,在云敛驱策声停止后,马儿屈膝一跪,直接带动着整驾马车翻滚在地。   云敛就地一滚,同时叫了一声:“喻风小心!”   沈喻风让方家兄弟先下了车,才抱着全身是血的辟罗最后跳下马车,他稳稳落到地上,却出乎众人意料道:“他还活着。”   云敛跟方家兄弟皆是一愣,云敛最先反应过来:“快进来!”   他们各自抱着怀里的人,进了柳家别院,方家兄弟在云敛的协助下,将红怜跟施凤亭两人放下来,则沈喻风则一直抱着辟罗,走到院子最里面的一间厢房,将奄奄一息的辟罗放在床上,为他探了一把脉息。   探得越久,眼里的神采越灰暗。   云敛很快跟着跟进来:“如何了?”   沈喻风点点头,又摇头:“一息尚存,不过伤势严重,应是不能活了。”   云敛听得他声音低落,不由心跟着愀然一紧,要走过来安抚他,这时候,床上那胖子突然抽搐了下,侧过首来,苍白的嘴唇张了又合,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沈喻风低声道:“别动,血要流出来了。”   辟罗嘴唇发白,圆滚滚的肚皮随着肋下鲜血泉涌般喷出,如破了气的皮球一般渐渐消瘪,连嘴角的红血也在不停地洇出。他声音颤抖着:“我,我……”   “不要说话。”沈喻风按住他。   “我……我看到了……”他冰凉的手抚上自己胸前滚烫的鲜血,气若游丝道。   云敛一惊,上前一步:“你看到什么?”   辟罗断断续续道:“我看到蒙师傅了,是他发出的那一箭……”   “你……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的……我……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但是蒙师傅跟我一起住,肯定,肯定发现了……我,我对不起你们……”   沈喻风摇首,以无比诚挚的语气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该感谢你。”   辟罗眼神越来越涣散,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其实,其实我,我不想来长安的,长安一点都不好玩……我要回家……我要回天罗宫……”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最后,双眼终于缓缓阖上,嘴里的呓语在某一刻间被掐断了,再发不出一点声息。   沈喻风收回手,僵着身躯,坐在床前,一动不动。   过了好久,他感到肩上一沉,是云敛按住了他的肩膀,叫了他一声:“喻风……”   沈喻风闭上眼,涩声道:“他本不必死的,是我害了他,我不该请他帮忙……”   云敛伏在他耳旁,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沈喻风道:“不,确实是我的错。”   这个人本该无忧无虑地活着,就是因为帮他救人,才付出生命的代价。他沈喻风何德何能,能承担得起这样“以死相报”的恩情?   他深深叹了一声,沉浸在了莫大的悲伤中,突然听到方家兄弟在门外“沈庄主”“沈庄主”地叫着,方想起外面还有两个人在等着他来救。他平复心绪,起身出了房间。   方家兄弟已经在这段时间找了个房间,将红怜与施凤亭二人送进去。他们站在门边,对沈喻风一五一十地讲明了红怜两人的身体状况:“我们检查了他们的情况,没有其他伤势,就是醒不来,应是身上的毒性难解。”   他们一丝不苟地讲述着,脸上完全没有重新救回主人的那种喜悦,反而是布满着深深的忧虑,对他们来说,红怜跟施凤亭身上的毒性一日未解,就代表他们一日没能完成救人大计。   沈喻风听他们说完,颔首道:“我去看看。”   他跟着方家兄弟的指示,进了安置红怜跟施凤亭的那间厢房。   红怜跟施凤亭被放在一张床上,穿着破破旧旧的新婚红衣,并排躺着,两人脸上都透出一股属于死寂的灰色,沈喻风坐到床边,先将红怜扶起,双掌抵在她的背上,策动双极功功法。   他这双极功功法柔和阴阳双脉,既适合自身调适,也适合有一定武学功底之人,真气生生不息,贯通对方体中,能协助对方引导体内错乱的真气,帮忙排解残留经脉中的毒性。他不疾不徐地灌输真气,眼见红怜脸上灰黑之色逐次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红润的气色,沈喻风十分惊喜,双掌力道一沉,激发出更多真气,流泻而出。   然而当那股湃然之气流经到红怜的手三阴经时,又被一道难以名状的血脉阻挡回来,在四肢百骸中流转的真气猝然一歇,旋即以势不可挡的回流到他体内。   见红怜的脸上随之再次恢复成先前的黯淡垂亡,他气息一乱,急忙导回真气,调整内息,将红怜扶回原本躺着的地方。   他擦了把脸上汗珠,认真地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两个人,强打起精神,思索着如何解毒,完全忘记外界时间过了多久。忽然,额头上传来一阵温热柔软的触感。   “嗯?”他陡然抬头,看到云敛拿着沾了热水的棉布,放在他脸上。   云敛见他反应这么大,有些讪讪地收回手:“你,脸上有血……”   “我自己来。”他接过云敛手上的热棉布,为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和汗水,眼神依旧还停留在床上的人身上。   此时已过了辰时,刺目的日光直直照射进这间屋子,云敛静静地站在逆光处,盯着他疲倦的面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去睡一觉吧。”   沈喻风一怔,继而摇头:“我怎么睡得着。”   为他而死的那个人还躺在隔间,这里又有两个中毒的人在等着他来救,他哪里有闲心睡觉?   云敛却笑了:“你就不想知道怎么帮他们解毒吗?”   沈喻风猛然抬起眼,眼里满是血丝:“你有办法找到师湛?!”   云敛对上他的眼神:“你先去洗漱,洗完去睡一觉,等醒来,我再告诉你怎么把师湛引出来。”   沈喻风又是摇头,道:“可我实在不困。”转头来看床上并排躺着的人。   云敛却道:“那好啊,你不去睡觉,我就不告诉你怎么做。”   “你——”沈喻风一时恼怒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怎么还在跟自己耍性子!   他愤愤转过头去看他,然而斥责的话对上他的眼神,却就此打住。   只见日光之下,云敛神情依旧漫不经心,眼神却定定落在他身上,显现出无比认真的样子。   沈喻风蓦然惊觉,他不是在跟自己作对,而是在用这种方式关心自己。   不知怎么的,突然间,这一日一夜里所有萦绕在心头的焦躁、悲痛、忧虑情绪统统消失,他想了又想,放下心头绷紧的那根弦,点头重重“嗯”了一声,顶着昏涨的脑袋站起身,被云敛拉着来到自己原本睡着的那间屋子。   他本以为自己经历此番厮杀,应该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然而可能是心神过于震荡又连夜奔波的缘故,竟就这么沾着床就睡了。   醒来后,又是黄昏时候。他养足精神,在别院转了一圈,发觉辟罗尸体被安置好了,满院子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了,就连屋子里并排躺着的红怜跟施凤亭都被人好生地换下婚服,穿上新装,从头到脚好好收拾了一番。   云敛坐在屋子正中的桌边,支颐品茗,见他眼神疑虑,无所谓地耸肩道:“你可别多想,是含烟的婢女过来帮他们换的。”   沈喻风没有多问,点头道:“谢谢你。”   不管是出于对沈喻风的关怀,还是帮沈喻风照料朋友,这声谢谢,都是应该的。   云敛忍不住勾唇一笑,示意他坐下。   沈喻风脸色稍霁,坐到他面前。云敛为他斟了一杯茶水,谈起正事:“他们身上的毒素是师湛独门秘法,要想解开,只能由师湛亲自来解。”   沈喻风颔首,仰头喝了一口茶水。   云敛续道:“我派千影去王府探查过了,昨夜师湛之所以没有出现,是因为这几天长安正召开牡丹花宴,他流连花宴之中,没有回到王府。”   沈喻风眼神一变,说道:“他跟辟罗跟着天罗宫那名蒙师傅投靠六王爷,怎可能做到如此自由其身?”   云敛哈哈笑道:“喻风啊,你是真的不懂啊,要是随随便便来投靠的江湖人士都能被委以重任,那王府的门槛岂不早就被踩烂了?”   沈喻风默然。   云敛又含笑说道:“话说回来,师湛此人别的本事不见得多好,但靠着一身不入流的毒术混迹江湖,心思又实在诡谲,寻常状况下还真的有些难对付。好在此人嗜花成命,尤其是长安城的牡丹花,更是他的心头好,有牡丹花的地方必定就有师湛的踪影。”   沈喻风点头:“好,我这就去探听赏花大会在哪里举办!”   他心系红怜身上的毒,一刻也不愿多等,听到云敛的话后,很快起身准备行动。   云敛叫住他:“等等——”   他旋了个身,回头来。   云敛无奈叹息,道:“我早帮你探好了,牡丹花会就在长安美人湖边,到月底才会结束,不过最盛大的那场花宴要到最后一天才举办,我们现在去,很难遇上师湛。”   沈喻风只好妥协:“好吧,那就到月底吧。”   云敛笑道:“那就对了,我刚才回了一趟云家,叫他们去帮我收两张请帖来,到了那天你就直接跟我进去好了。”   沈喻风一愣,才知道在他熟睡的这一天时间里,对方已将一切准备好了,他无话可说,只得干巴巴道:“谢谢。 第50章 牡丹花会   云敛反倒问道:“你就不好奇我居心叵测吗?”   沈喻风深叹一口气。   他哪里听不明白云敛话中有话。纵使之前在自在城时候,云敛几次阻止他救人,但到了后来,云敛的态度显然有所转变,虽不敢确定对方究竟是否没有其他想法,但是至少,此时此刻,对方是真的想帮自己救人的。   他缓缓摇头:“那天的事原是我错怪你了。”   云敛哼笑一声。   沈喻风似想到什么似的,又问:“只是我倒是奇怪了,为何那六王爷到现在还没找上你?按身份来说,你不是他的属下吗?不是应该向他覆命吗?为何还一直跟着我?”   云敛笑道:“哈哈,原来沈庄主也还记得关心我的事情,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了。”   他面对沈喻风疑惑的目光,却是微微昂着头,带着几分得意的语气说道:“我不用回王府向六王爷覆命,自然是有我自己的本事。”   沈喻风看着他近在眼前眉飞色舞的生动模样,依稀又是当年初见时那个眉眼张扬的少年。突然有点恍惚起来,他强行压下心头呼之欲出的情愫,一时也是哑言,转过身,走到床边,看着床上因中毒而依旧昏迷不醒的红怜两人。   从当日进城到如今重见,红怜跟施凤亭两人已经中毒六天之久,一直不见醒来,也不知道这毒毒性有多强,再拖延下去,会不会还对他二人造成什么损害。   还没看多久,云敛就在他身后不满地哼道:“看够了没?”   沈喻风低声问道:“这种毒,真的只能让师湛亲自来解吗?”   “那是自然,师湛什么人都信不过,他种下的毒,连他自己的徒弟都未必能解开。”云敛说着,“不过,师湛的毒都是从天罗宫附近的毒花毒草栽培而来,你要救人,除了找师湛讨要解药后,兴许还可考虑到川蜀走一遭。”   沈喻风想也知道此法更加行不通,长叹一声:“天罗宫这么远,怎么来得及呢?”   ***   在沈喻风焦灼不安的等待下,终于等到牡丹花会的最后一天。   云敛一早就雇了一辆马车在别院门口,还帮沈喻风换了一身新衣裳,两人玉簪挽发,一身绣着鎏金暗纹的缎子,各自打扮成京城里最常见的风流贵公子模样,驱车来到美人湖畔的仙嘉亭。   沈喻风跟在云敛身后,与花宴主人随意打过几声招呼后,由一名小厮领着路来到仙嘉亭左侧的画舫上。   云敛塞了几锭银两到那小厮手上,低声嘱咐给他们安排到顶楼的位置。   那小厮不动声色地把银子收拢到自己袖中,微躬下身:“二位请跟我来。”带着他们堂而皇之地登上了画舫最高的楼层。   这地方足以将整个美人湖的数千盏牡丹花尽收眼底,云敛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将人打发走了。   回头见沈喻风早一步走到窗台,注视着花会动静。他随之来到桌旁,自然而然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花茶,随口哂道:“如何?还没看到师湛?”   “没有。”沈喻风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宴。   云敛道:“放心,我在王府外打探过了,他今天会来的。”   他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吃着糕点,仿佛真的就是来赏花一般,只有沈喻风一刻也不想松懈,背脊始终绷得紧紧的。   云敛默默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愤愤地咬下一口糕点,嘴里蓦地发出一声冷哼。   一听到他这道怪异的腔调,沈喻风就知道他又要阴阳怪气了。果然,只听云敛道:“沈庄主为了红怜姑娘真是重情重义啊。”   沈喻风懒得回复,云敛又忍不住道:“可惜啊,人家姑娘已经觅得良缘了,沈庄主这番用心,真不知能换回多少情意。”   沈喻风不免哑言,他有心跟他解释自己跟红怜之间并没有其他关系,然而心思转动,却突然想起一事:“我倒是想起来了,先前在自在城时,你主动选择离开,是否是因为那时你就发现了施凤亭想娶红怜?”   “不错,”云敛答得坦坦荡荡,“我当时看出施凤亭的心思,有心成全他,不行么?”   沈喻风沉下脸,道:“你应该知道,如果当时你施加压力给施凤亭,要他严格遵守六王爷之命,这桩婚事就不会那么容易促成,事情也不会走到这般无可转圜的余地!”   云敛闻言,脸色丝毫未变,但声音已冷下来:“他们的生死与我何干?我凭什么要为一群外人的想法而改变我自己的计划?你与其责怪我为何不阻止婚事,还不如想想自己为什么要跟一群突厥人称兄道弟!”   他声音嘶哑道:“喻风,我有时候真恨你,恨你多管闲事,恨你是个好人!”   这些心里话沈喻风以往从未听他说起过,此时听闻之后,不仅突然间熄了怒火,甚至隐隐有些心神意动。然而也不知该回些什么话好。瞬间一片沉默。   就在这静谧的当下,不远处的人群中出现一个身影,他沉声道:“师湛出现了!”   云敛当他故意在岔开话题,冷冷地应了声:“哦?”   那道身影一开始出现在花宴中时,尚是一身气态悠然,应接不暇地赏着花的样子。沈喻风也不着急,静静等着他接近画舫,同时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不过意外的是,还没等到师湛过来,人群中就有一个仆从追上师湛,对他附耳说了几句,说完后,他整个人脸色有刹那的变化,眼神开始收摄起来。   沈喻风目不转睛看着师湛身影,只见他一改方才悠然自得的模样,一会儿流连在花丛中,一会儿又往无人处躲躲藏藏,左顾右盼,完全不像是来赏花的样子。   沈喻风不解其意,认真地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忽地眸光一闪,脱口道:“他要逃走!”   看来刚才是六王爷派人来通知他王府的事了!   “什么?”云敛腾的站起来。   沈喻风却没有心思再跟他解释,步履匆匆,直接掠下画舫:“我去拦住他!”   “喻风,等等——”   沈喻风听而不闻,一阵风似的,一下子就消失在云敛面前。   云敛出口的话只说出了一半就被迫收回,他状似无奈地摇头轻笑:“唉,真是个急性子。”跟着他的步伐,慢悠悠地走下画舫。   他没有来得及告诉沈喻风的是,在出发前,他事先一步命千影与流虹两人一左一右围困花宴,只要师湛进了牡丹花会,就在他的掌握之中,根本无须如此防备过度。   花会之中的师湛在人群中胡乱游走,借以掩盖自己身影,然而不论到了何处,都有一名黑衣护卫暗中跟随,他表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沉迷于花丛的模样,实际却一直研究着最好的逃跑路线。他绕过几条路后,身形一闪,进入了花宴中最不起眼的一条小路。   这条路罕有人迹,畅行无阻,只零星摆放着几盏花苞将开未开的花盆,这是离美人湖最近的一条路,从这里可直接进入湖中亭台。   他终于松了口气,急匆匆地赶着路,然而刚一转过小路,就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他猛地停下脚步,强装镇定,笑道:“哈哈哈,十一小子,好久不见了。”   云敛负手而立,站在小路尽头,含笑道:“师煞主好警惕啊,差点就让你给逃走了呢。”   师湛余光向四周扫了一眼,发觉出现在这里的只有云敛一人,这人武功完全不是自己对手,根本无须惧怕。他一下子恢复自信,脸色一变,威胁云敛道:“小子,你拦不住我,识相点就快点让开!”   云敛故意道:“哎呀,我好怕啊。”脚步依旧没有动一步。   师湛被他如此漫不经心地小觑着,一股被人轻视的羞耻感涌上心头,怒喝道:“让开!”   云敛笑吟吟道:“便不让,又如何?”   师湛面色越来越阴沉,待思及往事,眼神变得狠戾,道:“好啊,当日你杀我徒弟,这笔仇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倒是自己找死来了!”   云敛慢条斯理道:“谁死还不一定呢。”   师湛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以为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打得过我?!”   云敛笑道:“若论起功夫,我自然是打不过身为天罗宫一代高手的师煞主的,可是,我也没说我没有其他伙伴呀。”   师湛听他这么一说,一时笑容僵在脸上:“难道——是沈——”当日在川蜀边界,他被沈喻风一招杀死丁帆的事情吓得魂不附体,本就对这个名字惧怕非常,见云敛如此气定神闲的样子,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不过,他小心谨慎地在小路前后扫了一眼,却一个人也没有。明白过来云敛是在虚张声势,一股被戏耍的恼怒忽地升起,从牙缝里冷冷迸出一句:“小子找死!”指尖拈起毒粉,将要动手。   云敛还想再拖延,余光觑见师湛身后出现一抹衣角,道:“你瞧,他不就来了——”   师湛听得此言,预感不妙,下意识回头,看到一道身影在他身后的花丛中缓步迈出。   师湛看到这个身影,不由大喊出声:“是你,沈喻风?!”   他颤着声后退几步,干枯的面容终于难得地显露出几分惧色。   沈喻风提着“明心”剑,封住他的另一边去路,淡淡道:“将解药交出来吧。”   师湛下意识捂住自己袖口,冷笑道:“开什么玩笑?随便就将解药给你们,我不得被六王爷处死?”   沈喻风轻轻摇头:“既然如此,那只好怪我不讲情面了。”   他语气如此云淡风轻,是因有十足自信。而师湛自他出现后,就已明白自己毫无逃脱的机会,明面上先怯了几分,然而他也不可能如此轻易求饶,右掌一扬,使出“裂石掌”朝沈喻风命门劈去。   沈喻风不进不退,只横剑在手,阻挡他的掌法,甚至连一丝双极功功法都没有使出。师湛见他如此轻视自己,不由更加恼羞成怒,一连拍出十余掌,掌掌皆挟带无匹杀意。而沈喻风不动如山,以“明心”剑柄将他震开。   两人如此就打了数十招,见无论自己如何动作,始终碰不到沈喻风一抹衣角,师湛节节败退,枯槁的面容不断颤动,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沈喻风的武功竟比数月前更加精进不少,以他先前的实力,尚能来回个十来招,而眼下无论他如何左右攻击,却一直被困在沈喻风的剑招下,突围不得。他暗自惊奇沈喻风得到何种机遇之余,余光扫到一旁笑吟吟站着的云敛,更加觉得面目可憎起来。要不是当天这坏心眼的小子吃里扒外,跟沈喻风勾结在一起,害死鬼主丁帆,天罗宫又怎会一蹶不振?他又怎会沦落到投靠六王爷、任朝廷人士驱使的地步?   深切的恨意陡然而生,他朝沈喻风洒去一把毒粉,趁他还手之际,猛然转身,错步一动,直取云敛咽喉。   而云敛则一点要躲闪的举动也没有,依旧笑意浅浅地站着,师湛一出手,才察觉哪里不对!   果然,下一瞬,沈喻风锐意无双的剑气从他身后一斩而下,师湛右臂传来一阵剧痛,被迫停顿身影。   他捂住右臂鲜血汩汩的伤口,颓然倒地。   沈喻风收了还沾着血的“明心”剑,走上前,朝他厉声道:“把解药给我!”   师湛忽然呵呵冷笑起来,语气森然:“你们真以为六王爷有那么蠢,让你们轻易把人救出,老实告诉你们,解药我只带了一份,剩下一份放在王府,你们,你们还是得回去求六王爷救命!”   云敛站到沈喻风身边:“那好,你现在去帮我们把剩余的解药拿出来。”   师湛从鼻腔里发出轻蔑且不屑的一声冷哼,干脆往地上一坐,再不说话。   沈喻风见他如此不配合,有心要将他抓回柳家别院。他正欲低下身,朝师湛伸出掌去,突然间被云敛撞开:“喻风小心!”   一道尖锐破羽声倏忽袭来!   沈喻风眼前一花,只见云敛已经来到他身前。他及时反应过来,知道是云敛替他挡下箭簇,急忙将人抱住:“如何?”   幸好那箭只是从他们身侧擦过,并未伤害到他们的胸背。云敛半倒在他怀里,捂住流血的手臂,摇头道:“我没事。”   沈喻风微微松开他,目光移到地上的师湛胸前,那上面正斜斜插着一支淬着寒光的箭簇,正是方才那道突如其来的杀机。   而师湛已然气绝。   “又是一箭穿心而过!”沈喻风皱眉,抬头四望。   然而到处都是花团锦簇,人影窜动,根本无暇分辨出凶手躲在哪个角落。   云敛也跟着俯下身,拔出箭簇,察看伤口,缓缓摇头:“那蒙师傅好狠的心。”   就跟几天前杀死辟罗的手法完全一致,而辟罗死前交代射死自己的人是蒙师傅,也就是说,刚才发出这一箭的人,也是蒙师傅。   他一直就在附近,只等合适时机杀掉师湛。   云敛直接翻开师湛的衣襟,从他怀里掏出两个玉瓶,一白一蓝。   云敛只扫了一眼,就确定了:“白色的是解药,蓝色的是毒药。”   他拔掉白玉瓶的塞口,倒在手掌心,发现果然只有一颗小小的黑色药丸。   沈喻风仍没有放弃:“搜他身上,或许还有。”   云敛将解药装回去,搜了一遍师湛衣裳,再度摇头:“他没说谎,真的没有了。”   沈喻风恨恨道:“好个六王爷,原来这样戏耍我们!” 第51章 君子小人   师湛既死,解药的事便没了下文,两人拿了药瓶,将尸体处理掉,转道回了柳家别院。   一进了门,方家兄弟迎上来:“沈庄主,城主他们醒了。”   沈喻风回神,点头“嗯”了一声。   方家兄弟道:“城主已经知道事情经过,想跟沈庄主谈一下。”   “好,我这就过去。”沈喻风也有心想看望红怜,应了一声,快步朝内院赶去。   云敛突然叫他:“喻风。”   “嗯?”他回头。   “解药之事先不要给他们知道,”云敛道,“免得夫妻反目。”   沈喻风一诧,继而摇头:“你想太多了,他们是新婚夫妻,彼此相亲相爱,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就翻脸的。”   云敛没有反驳,只是笑吟吟道:“你不听我的,绝对会吃亏。”   沈喻风并不喜欢他这样恶意揣度人,闭口不言,直接走进去。   红怜跟施凤亭在方家兄弟的悉心照料下有所好转,终于醒过来,虽脸上还带着几分削瘦,但相比之前昏迷不醒的样子,看上去确实好很多。   施凤亭身着内衫,倚靠在床头,一只手握着红怜的手腕,低着头,英俊的脸上毫无表情。   红怜则比他更严重些,被他抱在怀里,躺在床里位置,眼睛睁着,怔怔瞧着他看,还伸出另一只手,去摸他的脸。   施凤亭垂下头去,亲昵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沈喻风看他们两人情意绵绵的样子,一时心里受到宽慰,心想赵凛怀虽是死前临时谋划,倒是没有将妹妹托付错人。走进来叫了一句:“红怜姑娘。”   两人都望过来,红怜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沈大哥。”   沈喻风来到床边,把白色药瓶从怀里取出,将那唯一的一颗黑色药丸倒在掌心,道:“这是解药。”   红怜尚未回应,施凤亭先一步松开她,站起身来,看到沈喻风掌心那颗圆滚滚、孤零零的药丹,他皱眉道:“怎么只有一颗?”   沈喻风如实交代:“我们在师湛身上只找到一瓶,剩下的还在王府。你先给红怜服下吧,你的那份我再想办法解决。”   施凤亭眉梢一动,道:“不过是川蜀一带所制成的三流毒物,还不至于棘手成这样。”   “哦?”沈喻风颇为意外,蓦地想起眼前这个人曾在苗疆修习过蛊毒之术,应是有什么独门的解毒之法,问道,“你能研制出解药药方?”   施凤亭道:“你先把解药给我,让我看看。”   沈喻风点点头,将药丹给他。施凤亭接过之后,冷哼一声,突然张开嘴,将那颗解药一把吞下。   沈喻风登时一惊:“你——”他上前揪住施凤亭的衣襟,掐住他的脖子,“吐出来!”   施凤亭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喉结一动,反而将药丸直接给吞下去。   沈喻风更加怒不可遏,五指将他的脖子扣得死紧。   “咳咳——”施凤亭被迫猛然剧烈咳嗽起来,差点要被他掐死。   红怜躺在床上,眼角迸出泪珠,无力的双手胡乱挥舞着,哀求道:“沈大哥,求求你,你先松开他!”   沈喻风被红怜连连叫住,才终于松开手。   施凤亭大咳不止,身躯颤动,整个人直接从床上栽倒在地上。   沈喻风站在他身前,怒道:“你怎可以这么自私?”   施凤亭摊在床边地上,呵呵冷笑道:“都快要死了,当然是先想方设法留住自己的小命再说。”   沈喻风指着红怜道:“那红怜呢?红怜怎么办?她是你的妻子,你怎可以弃她于不顾?!”   施凤亭冷冷道:“可笑!要不是她跟她哥哥出现,我们自在城怎么会沦落成这个样子!”   沈喻风也冷笑道:“明明是你色欲熏心,想娶红怜,才给你们自在城招惹了祸端,怎么反倒变成了红怜的错?!”   施凤亭哈哈笑道:“你有什么资格骂我?红怜叫你一声‘沈大哥’,你就真以为你有资格插手我们夫妻的事吗?姓沈的我告诉你,哪怕你将解药给了红怜,她也一定会让给我的,我是她的丈夫,她理该以我为尊!”   沈喻风怒火顿烧:“你——”   他攥住他的前襟,挥出一拳,狠狠打在他的面颊上,同时听到红怜在床上垂泪呼喊:“沈大哥,求你,求你不要打他……”   沈喻风难以置信般回头,看着她道:“他都这么对你了,你还帮着他说话?”   红怜泪眼荧荧道:“他,他待我挺好的……沈大哥,求你放过他吧……”   沈喻风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般:“他理都没理你,自己就将解药吞了,这也叫对你好?”   红怜依旧哭泣着道:“自在城毁了,我们的家也毁了,从自在城到长安,一路上都是他在照顾我,大哥死了,他现在是我唯一的依靠……沈大哥,他,我……我没有他……”   沈喻风听到她说起“赵凛怀”这个名字,身躯一震,冷静下来,看看床上这个,又看看地上那个,最后长叹一声,甩开手,转身走出房门。   他步出房门,立刻看到坐在门外树下的方家兄弟站起身来。   他们对上沈喻风的眼神,呐呐不语。   适才房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兄弟守在门外,不可能什么都听不见,然而却未见他们有什么行动。   或许,对这对兄弟来说,施凤亭才是他们的主人。   沈喻风意识到这点,万般沮丧,他越过这兄弟二人,沿着房间一间间地走过去,直至来到云敛的那间屋子,大步冲进去,直接拿起桌上茶壶,为自己灌了一口冰凉茶水。   云敛头也不抬,一边为自己包扎伤口,一边嗤笑出声:“我就说了吧,那个施凤亭根本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你真以为他喜欢那个姑娘,就会把存活的机会让给她吗?”   沈喻风狠狠灌了一口茶水,方平息喘气,叹道:“我以为他想方设法娶红怜进门,至少心里是喜欢她的,没想到——”   云敛微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喻风,人心是很复杂的,有些人可以为一个人赴汤蹈火,也可以在那个人死亡救死不救。他在面临死亡时选择救自己,只能说,他确实喜欢那个姑娘,但还没喜欢到要为她抛却生死的地步。”   沈喻风一时哑然,倒也无法反驳,说道:“早知就不该把这小子救出来。”   他一直想救的只有红怜,救施凤亭不过是顺带之举,然而现在却变成了施凤亭得救,红怜却依旧受困于毒性中。   云敛将包扎伤口的最后一步做完,抬头向他一笑:“你不要忘了,师湛说还有一份解药在王府。”   “嗯,”沈喻风点头,“我没忘,实在没办法,就拿账本去王府交换解药。”   云敛低声道:“拿到账本的六王爷肯定第一时间销毁将其销毁,这样一来,你的赵大哥岂不是白死了?”   沈喻风怔了怔,从怀里取出那株被他遗忘已久的植株,摇头道:“再不济,还有这支雪灵芝。”   云敛淡淡瞧了一眼那株雪灵芝,倒没有回些什么,沈喻风看着他包扎伤口行动迟缓的样子,干脆坐到他面前:“我来吧。”   云敛愣了愣,似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话一般,良久,向他伸出手臂。沈喻风就坐过来,与他双脚紧挨着,双手接过他手上的纱布,垂下眸,轻轻在他的臂上盘起来。   两人距离近在咫尺,仿佛连呼吸也缠在一起。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做过,他们以前一起外出闯荡受了伤的时候,往往就是这样为对方处理伤口的。不过自当日自在城事变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近过了。   沈喻风认真地包扎着伤口,云敛痴痴地瞧着他的眉眼看,突然叫道:“喻风。”   “嗯。”   “你知道对上六王爷会有什么后果吗?”   沈喻风点头:“知道。”   云敛嘴巴张了张,沈喻风蓦地一声长叹,“云敛,你不必再劝慰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他正色道,“我既认定了要这么做,就绝不会退缩。”   云敛道:“喻风,他们对你来说,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值得这么做吗?”   沈喻风毫不犹豫点头:“值得。”   “可他们是突厥人啊。”   沈喻风摇头道:“跟身份没关系,换了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救。”   云敛心思一动,故意问道:“那如果是我呢?”他眉毛微微地上扬着,饶有趣味地看着沈喻风,“如果是我出了事,你也会来救我?”   沈喻风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   云敛听闻此言,愣愣瞧着他看了许久,无奈摇头:“你啊,还真的就是一派君子作风,”他一边摇头,一边嘴角扯出淡淡笑意,“也对,要真是那么容易被我三言两语改变想法,你也就不是沈喻风了。”   沈喻风不禁也笑了,他将纱布包扎好,打了个结,正打算往后一退。云敛却朝他伸出手,道:“喻风,你信得过我吗?如果信得过我,就把雪灵芝交给我。”   沈喻风只稍稍想了阵,便点头:“嗯,给你。”将怀里那株贴身放了许久的雪灵芝拿出来,递给云敛。   “好,你等我。”云敛接过后,只回了这么一句,然后什么也没有再解释,就直接离开了柳家别宅。   沈喻风并不清楚他要去做什么,然而既然答应了相信他,就不会再过问。 第52章 真心假意   云敛什么也没有交代,换了一身衣裳,沿着长安街一条隐秘的巷道回到了云家。   云家家内事务这几年已经全权交接到管家手里,没有他在家看管着,也能按部就班地维持下去。   云家下人见他回家,纷纷行礼。   “公子。”   “嗯。”他淡淡回了一声,处理了一些琐事之后,进了书屋,屋中站着两名黑衣人,见他到来,齐声道:“公子。”   云敛将雪灵芝放在桌上,叫住其中一人:“千影。”   “公子。”其中一名黑衣人应道。   云敛自怀里掏出从师湛那里得来的那瓶蓝色药瓶,递了过去:“帮我去查一下,这种毒该怎么解。”   “是。”   千影没有多问,从他手上取过药瓶,就此告辞而去。   他慢悠悠往桌子旁的座椅一坐下,倒了一杯茶水,剩下的流虹等他坐下,道:“公子,六王爷昨日派人来了云家一趟,似乎是王爷想见您一面。”   他听闻此言,拿着茶杯的动作一顿:“哦?终于是想起我了啊。”   “是,”流虹低垂着头道,“属下认为,六王爷现在应该是急着知道幻海云图的消息。”   “嗯,我知道。”云敛点头应道,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过了半日,千影回到云家,向他回禀消息。   “公子,寻遍了长安三十九家药坊,都说此毒毒性奇特,世所罕见,难以配齐解药。”   云敛问道:“那,城东的药膳坊也去了吗?”   千影顿了顿,回道:“也去了,蔺神医也说了无解。”   云敛嘴唇动了动,怔怔道:“真的,解不了吗?”   千影、流虹两人默言。   他兀自出神了一会儿,才将药瓶接过来,重新放在桌上:“罢了,你们下去吧。”   千影流虹两人将要退下,又被他叫住:“等等,你们无须守在云家,去柳家别院帮忙吧。”   流虹与千影二人对视一眼,躬身道:“是。”走到门边,跳上墙角,一起消失在云家院墙外。   云敛一个人在书房静静独坐,一时将目光投在桌上那株雪白的雪灵芝看,一时又往怀里鼓囊囊的东西摸去——那是他从自在城的施光赫手上使计偷来的幻海云图,也是现在六王爷最迫切想得到的东西。   等天色稍暗,婢女进来为他点灯,他才似被惊醒一般,收起桌上的雪灵芝,出门命管家为他备马,去了一趟柳家。   其实已是黄昏时候了,他一介外人,冒昧登门拜访,不得不说的确有些唐突。不过他常年在柳家云家之间走动,两家人都对此习以为常,没有表现出什么讶异神色,柳家下人熟门熟路地将他迎进去。   “小姐在家吗?”他下了马,朝开门的下人低声问道。   “在的,小姐在后花园里。”那下人应道。   他也无需旁人带路,一个人绕着柳家的山水园林,来到后花园,见到正在院中刺绣的柳含烟,旁边两名丫头,一个在为她掌灯,一个在为她整理丝线。   “云公子。”柳含烟见他到来,放下手上绣到一半的国色天香图,站起来朝他微微一笑。   云敛跟着笑了下,走过去,道:“含烟,我交给你的东西,帮我弄好了吗?”   柳含烟道:“自然做好了,就等着公子什么时候来拿呢。”她回身叫了其中一名丫头,“翠儿,去将我房里那个灰色包囊拿出来。”   那丫头应道:“是。”径自去了小姐闺房,不一会儿就将东西取来了。   柳含烟亲自将其交到云敛手上,云敛道了一声“谢谢”,话也没多说,转头就要离开。   “公子,”柳含烟叫住他,感到很奇怪,“不拿出来验一下吗?或许工匠的手艺未能达到公子期望。”   云敛摇头道:“何必,你的眼光我总是信得过的。”   柳含烟慢慢来到他身前,认真观察着他的脸色:“公子神色似乎有些奇怪。”   “是吗?”云敛不自觉摸上自己的脸。   于是柳含烟更加追问下去:“是出了什么事吗?或许,公子信得过我,可以跟含烟说一说,含烟愿为公子解忧。”   云敛欲言又止,仿佛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道:“罢了,此事你不该牵扯进来。”   他拿着包裹,一路头也不回,直接出了柳家,骑着马一刻也没有停留地回到柳家别院。   这个地方现在比他们刚来的时候热闹许多,除了沈喻风本人在此住下之外,还有红怜跟施凤亭夫妻二人、照顾施凤亭的方家兄弟二人,现在又多了千影跟流虹这对兄弟。   幸而这几人之间关系都不算融洽,他们几乎天天躲在自己的小角落里,连要出来走动一下的念头也没有。偌大一个别院,竟是冷冷清清,丝毫看不出有活人生活过的痕迹。   他进了别院,被守在墙角边的流虹看到,迎了上来。   云敛见只他一人,随口问道:“千影呢?”   流虹回道:“他说有些东西落在家里,刚刚回去拿了。”   “嗯。”云敛没有多问,步履循着朝着沈喻风的房间走去,流虹知他心思,急忙在他身后道:“沈庄主在院中练剑。”   云敛生生止了脚步,转道去了后院。   此时夜色渐深,后院没有点起烛火灯笼,只有一抹清辉披洒而下,沈喻风站在院中,方家兄弟两人在旁边看着。   “簌簌”树叶洒落声接连不绝,沈喻风站在清冷月光下,身如渊渟岳峙,招式大开大阖,以力催剑,剑意挥洒,练起被晾起了许久的沈家家传绝学——如意双极功。他手上那“明心”剑随着他招式舞动,迸发出阵阵宏亮剑光。   云敛站在树后,看得眼睛眨也不眨,问旁边的方家兄弟:“他在这里练多久了?”   方家兄弟奇怪地看他一眼,脸上却是认真回道:“自你走后,练到现在。”   云敛继续看了一阵,收回目光,重新回到沈喻风的房间,将怀里那个灰色包裹放在床沿,默默站了一会儿。   等了好一阵子,等在门边的流虹看到他走出厢房。流虹看他脚步迟缓,上前一步,却听他道:“等他回来,若他问起我,就叫他回房里看一下。”   流虹下意识接道:“若是他没问起呢?”   云敛脚步硬生生顿住:“没问起,那就没问起吧……”   流虹无言以对。今日的云敛如此奇奇怪怪,众人都觉好不适应。云敛没有顾得上注意他的神色,不再逗留,径自出了别院,骑马而去。   这次他没有回云家,亦没有到柳家,而是带着怀里的两件宝物,穿梭大半个长安城,来到凤昌街的王府。   王府府门大开,共有八名身持大刀的护卫井然有序守在门前,他下了马,对众护卫高声道:“我要见王爷。”   几名护卫笑了起来:“嘿,我当是谁?原来又是这条狗啊。”   “这人不是之前经常被王爷使唤来使唤去吗?怎么几个月不见,现在又来了?”   云敛对上他们侮辱性的用词,面不改色,重复一遍:“我要见王爷。”   那几名护卫陡然冷下脸:“王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滚出去!”   云敛依旧面无表情,冷静地取出怀里的幻海云图呈现在众人,冷冷道:“这是王爷遣我到自在城拿的东西,你们也想拦着吗?”   众王府护卫察觉有些不对了,其中一名年纪稍大的喝道:“等着,我这就去通报!”同时伸手要来取走他手上的幻海云图。   云敛却往后一缩手,将幻海云图拿回来:“慢着,我是奉王爷之命,历经千辛万苦才拿到的这个东西,此物何等珍贵,弄坏了,你可担得起这个责任?”   众护卫问道:“这是什么?”   云敛嘴角一勾,道:“幻海云图。”   那几人神色一下子变得庄重,对视一眼,其中一名颔首道:“等着,我去通报一声。”   云敛等在门口,过了不久,那护卫折返而来,来到门外,道:“王爷现在要见你。”   云敛于是手捧幻海云图,跟随他进了王府。   今夜的王府显得特别宁静,云敛一路走来,发觉路上竟然一名下人也没有见到,他稍稍觉得奇怪,跟着来到内院,却是差点吓了一跳。   只见偌大的空地前聚拢了上百名官兵,而六王爷则站在正中间的大厅门前,居高临下地望过来,周围灯笼三三两两地点着,照得四下影影绰绰。   没想到都这么晚了,这王府里竟还有这如许多人,且人人噤若寒蝉,云敛心下惴惴,脸上不动声色,站立在人群中,垂眸躬身:“见过王爷。”   “嗯,”六王爷点头,“幻海云图呢?”   “在此。”云敛将幻海云图捧上,任由六王爷身边一名官兵将其取走,拿到六王爷眼前。   六王爷将幻海云图翻了翻,又朝云敛问道:“还有呢?”   云敛顿了顿,又将怀里的雪灵芝取出,六王爷挥手道:“呈上来。”   云敛弓着身道:“是。”捧着雪灵芝朝着六王爷所在的正厅台阶步步走近,就在将要接近正厅大门的时候,突然脚步一凝,呕出一口血来。 第53章 单刀赴会   “嗯?”六王爷神色一动,“怎么回事?”   云敛呕了血后,连连后退几步,手里却一直高高捧着那株雪灵芝。那朵雪灵芝在他的庇护下,竟没有沾到一丝血迹。他喘息不止,站稳脚跟,再度躬身道:“属下求王爷赐属下一份解药。”   六王爷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点头赞许道:“你要什么解药?”   云敛低声下气道:“不瞒王爷,属下在来王府之前,不慎被赵凛怀党羽发觉行踪,他们胁迫属下喝下师湛的毒药,想以此震慑王爷的威风。”   六王爷点点头,那明亮的眼神中透出几分无辜与不解:“可是,本王记得,那天在宫里见到你,那时,你分明是跟那贼人在一起的呀。”   云敛心里重重一跳,语气更加卑微:“属下知晓赵凛怀一派祸乱朝纲,想为王爷除掉心腹大患,故而设法混入了赵凛怀党羽中。当日带着那个人进宫,不过是想取得他的信任,好从中谋划事宜罢了,王爷可千万不要误会。”   他低着头,将雪灵芝毕恭毕敬地递上去。   六王爷命人接过雪灵芝,却没有回他。   他呕出一口血,眼前视线蓦地迷乱起来,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说了第二遍:“求王爷救我一命。”   不知为何,迟迟得不到回应,周围传来阵阵嗡嗡声,仿佛有人在窃窃私语。   云敛只看得到周围影影绰绰的火光,看不见六王爷脸色,他狠狠咬住下唇,再重复一遍:“求王爷救我一命。”   他不屈不挠地重复着这句话,低着头,背脊却始终昂然挺直着,那身板站得笔直,有如疾风中一节坚韧的劲草。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六王爷惋惜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你若是不死,确实是个人物。”   云敛擦去嘴角的血,笑道:“只要王爷救属下一命,我便能不死。”   王爷轻笑几声,朝火光后的树影挥手道:“去把天罗宫那个人留下的解药拿出来。”   “是。”那黑黢黢的树影下有人应了一声。   云敛抬起头,往声音来处望去,却刚好对上刺眼的火光,无比剧烈的痛楚袭上太阳穴,他不得不再度低下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过了不久,从黑暗里走出一个人,来到他身前,叫了他一句:“公子。”   “是你——”云敛头脑痛得将要炸裂,呆呆地,什么都没看清楚,但是那道声音却是多年来听过无数次了,“千影?”   “是我。”身前那人道,“你私自安置朝廷钦犯并助江湖匪类劫狱的事情,王爷都知晓了,公子。”   云敛浑浑噩噩间,脑海越加清明一片,一切当日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有了答案,他“噗嗤”一笑,似是自嘲般道:“原来前天喻风救人之事被泄露,就是你告的密。”   “良禽择木而栖,公子,属下也是身不由己。”   云敛又笑了一声。不愧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手下,这番薄凉之话,倒像是从他这里一五一十学来的。   周围人声音都越来越小了,只听到近在眼前的千影一句句道:   “公子,你逃不掉的,今夜这番阵势,就是专为你设下的。”   “公子,现在投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公子,投降吧……”   出乎意外的,云敛却仿佛突然间停下所有反抗举动一般,低垂着头,木头似的站立着。他五官笼罩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外人难以看清他此刻神情,千影一边说着,一边朝他慢慢地走近:“公子……”   忽然之间,所有人眼前一花,千影手上一空,等反应过来,发现手里的解药已被云敛趁机夺走了。   云敛按兵不动,就是在等这个机会。一击即中之后,不再逗留,旋即强忍剧痛,一个转身,飞身朝外奔去:“王爷盛意,属下心领,夜深了,不便打扰!”   然而刚跑没几步,周围持着刀剑的官兵全数围拢上来,将他的去路重重困住。云敛捂着自己阵阵胀痛的脑袋,被迫步步后退。   “站住!”   伴随着四下乌泱泱的火把,各官兵纷纷抽出手上刀剑,刀身剑锋在火光映衬之下,交错出夺目炫光。云敛被铺天盖地无所不在的光亮刺得流下两股清泪,下意识闭上眼。   然而一闭上眼,身后的声音却愈加清晰:“公子,今夜不会有人来救您的,还是快点求饶吧。”   短短数字,灌入云敛双耳,仿佛醍醐灌顶一般,在这短短一刹那间,一个清晰的念头在脑中一闪即过。   千影跟流虹是兄弟,现在千影投靠了六王爷,那流虹呢?   如果流虹也暗生叛意了呢?   那——这样一来,沈喻风是不是无从得知自己下落了?   一向沉静从容的心,此时终于感到惧怕起来,他按住脑袋且行且退,一阵寒意从脚底涌上,好似整个人坠入了彻骨冰窖中。   此时的他,才真正预感到,自己今夜恐怕要折在这里了。   而周围无数的刀剑,已来到身前,正朝他当头劈下。   ***   柳家别院。   又是一夜残月当空。   沈喻风练了剑后,坐在院中休憩,方家兄弟迎上来,问起一些武学上的困惑之处。   沈喻风也不藏私,逐一为他们讲解练武时的心得。   三人讲到最兴奋的时候,却看到施凤亭从房间内走出。沈喻风闭了嘴,立刻站起来道:“喻风失陪了。”   施凤亭自早上吃过解药后,整个人的身体康复大半,他身体不适,脸皮又厚,在柳家别院住得理所当然。沈喻风顾及到红怜脸面,没有将他轰出去,然而确实不想再见到这个人的面,在跟施凤亭打了个照面后,剑也不练了,饭也没胃口吃了,收回“明心”剑回到自己房间。   他缓步路经前厅,看到那道神秘的黑色身影依旧守在门边,都站了一整天了,却丝毫没有要退下休憩的打算。   沈喻风朝他打了个招呼:“他还没回来?”   流虹没有回应。   沈喻风又道:“先休息吧,他今天应该不会回来了。”   流虹依旧没有回应。   沈喻风不禁笑着摇头。   云敛收的这两名手下一个比一个不苟言笑,他随口一问,知道对方也不可能回应。   他转身走回自己房间,心里却突然起了一阵疑惑:云敛拿了他身上的雪灵芝之后就消失无踪,从白天到深夜,也不知这一天到底跑去了哪儿?   他停下脚步,问道:“你家公子去了哪里?”   流虹依旧不言不语。   沈喻风暗自皱眉,流虹才终于开口:“公子应在云家处理账务。”   沈喻风感到更加古怪,他不是不了解云家的业务,这几年来云敛在云家商户培养了不少精明能干的手下,云家大大小小的生意基本都交给了专门的人打理,账务再多,也不用烦劳到这么晚。   他有心再关切一番,这时候,门外蓦地响起一阵匆乱的马蹄声,接着有人敲起了门。   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来?   沈喻风走到门前,打开大门之后,发现一名马夫站在门前,而他身后则停着一辆马车,从马车上下来一名身姿清丽的女子,竟然是柳含烟。   沈喻风上前问候道:“柳姑娘,这么晚了,有事吗?”   柳含烟似乎很急的样子,问道:“沈庄主,云公子在吗?”   沈喻风摇头道:“他不在。”   “他去我家取回修补好的玉笛,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我,我担心他是不是要去做什么事,他以往来柳家都是会跟我聊上一会儿,但是他今夜却好像很匆忙一样,拿了东西就走——”   柳含烟语无伦次地说着,沈喻风却意外抓住其中一个词,打断她道:“修补什么?你说修补什么?”   柳含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还是好心解释道:“是一把碎掉的笛子,他托我以柳家的名义找了长安城工匠修补,刚才去我家取走了。”   沈喻风一阵错愕,急忙问道:“是他之前送我的那把笛子?”   柳含烟摇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流虹突然出声:“沈庄主,公子离开前说,您回房看一下就知道。”   沈喻风猛地回头,皱起眉,转身大步跨进自己住的房间,接着他就看到床边的桌板上放着一个灰色的包裹。   打开一看,里面裹着的,赫然正是那把眼熟至极的“泣骨”长笛。   当日他们在山洞发生争执,不慎将这把“泣骨”长笛滑落在地,摔成一地碎片,以为碎片那时候就被洪水冲走了。他根本不知道从山洞再到长安城,云敛一直把玉笛碎片带在身上!   更出乎他意外的是,这把笛子不仅被修复成原来的样子,竟然连上面的皲裂细纹也被修补得光滑如初,丝毫看不出碎裂的痕迹。笛身线条完美,浑白如玉,在被他手指触碰时,还发出一道非金非玉的铮然响声。   沈喻风细细抚摸滑润表面,心底无由来的一阵惊慌,握着“泣骨”长笛的手指骤然缩紧。   柳含烟跟着走进来:“云公子真的出去了?”   沈喻风回头看她,奇怪道:“他去哪里他没告诉你?”   柳含烟比他更加奇怪:“我……他去哪里为何会告诉我?”   沈喻风只觉一阵头痛:“你,你怎么也不知道?你你们不是未婚夫妻吗?这些事情你不是最应该知道的吗?”   柳含烟却十分惊讶地说道:“我跟云公子早就解除婚约关系了!”   “什么?”沈喻风整个人完全呆了。   柳含烟见他愣住,更是困惑不解:“怎么,他没跟你说吗?”   “三个月前,他从外地回了长安,就来柳家跟我见面,将他的真实身份告诉了我,问我知道他的身份,还想不想与他成婚。那时我听说这件荒唐的事确实被震惊许久,不过看他说得那么诚恳,难免有几分触动,也想了许久。”   “那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后来渐渐地想清楚了,知道他虽然是在询问我的意见,其实根本没有想与我完婚的意思。我也承认,我确实对他只有朋友之谊,毫无男女之情,不想嫁给一个貌合神离的丈夫。我们一拍即合,很快便求父亲出面解除了我们之间的婚约。”   沈喻风只觉整个脑袋思维乱得不行,喃喃道:“这……他从没跟我说过啊……”   然而其实认真想想,便知道柳含烟没必要说谎,云敛这个人,不被逼到极致,永远不可能吐露真心。   柳含烟叹道:“唉,这我就不清楚了,我跟云公子认识也有数载,然而他在想什么,却永远不会告诉我,我有时候都觉得,他的心里藏着太多事,心思太重……”   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往事,沈喻风脑子里更加乱糟糟的,连要跟她说下去的心思也没有了,下意识转身出门,说道:“我去云家找他!”   他实在有太多话想跟云敛说了。   不过一回神发现自己手上拿着的“泣骨”笛,他又猛地停住脚步。   对上柳含烟狐疑的目光,他解释道:“如果他回了云家,不可能还专门跑来别院将笛子还我。”   如果云敛要将笛子还给他,多的是机会,没必要专门跑这一趟。   但是云敛特意将笛子放在他床头,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不知怎么地,竟突然从云敛这个不着痕迹的举动,察觉出一丝诀别的意味在其中。   “是的,沈庄主,”这时流虹走进来,温声道,“之前六王爷频频下命令给云家,要公子回王府覆命,或许,公子现在正在王府。”   沈喻风与柳含烟两人一起愕然,这几日王府劫狱、杀师湛的事情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几乎长安城都知道此事一直有云敛参与,为什么他还要回王府去覆命?   这不是主动去送死吗?   难道,沈喻风想到他白天离开前说的话——难道是为了红怜身上的解药?   沈喻风抽出“明心”剑,掠出房门:“我这就去王府!” 第54章 孤军深入(一)   越是心急,就越是心神不宁,他手上紧紧握着一剑一笛,快步穿梭在长安的街巷中,衣角随他狂乱的步伐往后高高飘起。   云敛会去王府,当然不是为了给六王爷交差自在城之行,唯一的目的是为了帮他拿回解救红怜的解药。   但是这样做的风险太高,谁又能保证六王爷不会骤然发难,将云敛擒下呢?   所以王府他必须要去,不管云敛是否平安,他一定要将人好好地带回来。   即使做好了万全准备,沈喻风赶到王府的时候,还是被眼前场景所惊到。   当夜王府火光冲天,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人影晃动,千百官兵齐聚在空地上,将中间地带团团围住,而人群中间则趴着看不清面容的云敛。   他像条狗一样被人踩在地上,整张脸都陷在地上的灰尘里。   沈喻风看到这里,整个人一下子怒火直冲天灵盖。   他怎么也没想到六王爷竟会这么做。   云敛只是帮过他几次小忙而已,何苦要受到如此的虐待?   他“刷”一声跳下墙角,怒喝:“放开他!”   王府众官兵被他这一喝登时吓得一齐停下动作,为首的副将大声道:“将此人拿下!”   众官兵哗然耸动,调转方向,直往沈喻风这边杀来。   沈喻风单枪匹马闯进王府,独自对上上百持着刀剑的官兵,却面无惧色,右手提着“明心”剑,左手出掌使出双极功功法,气劲所到之处,无坚不摧,站在最外围的十几名官兵被他掌力一击,猛然四散冲飞开去。   他面容沉静,手上动作一刻也没有停下,步步前进,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地上那道白色身影看着。   云敛卧倒在地,身躯不住微微颤抖着,听到沈喻风的声音,他下意识抬起头,然而还没真正抬起来,又被一名官兵死死往地上踩下去。   然而就是这短短的瞬间,也足够沈喻风看清他脸上的痕迹——双眸无光,嘴角殷红一片。   他竟然在不停地吐着血!   沈喻风双目陡睁,沉声道:“滚开!”   数百名官兵一起涌上来,将沈喻风再度围住,锁在墙角。身后一名副将穿着的人指挥着众人排成一队,围攻沈喻风。本来是夜晚最为阒黑的时刻,却教沈喻风在煌煌火光之下看得更加清了。这些人的衣着服饰,跟那日大街上阻止他们救出红怜的是同一批人。   也就是说,从头到尾,六王爷都对他们的行动了若指掌,甚至今夜云敛来此也完全在六王爷掌控之下。   沈喻风心下一沉,猛然大吼一声,将人不断地拨开去,人群却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从四面八方逼杀而来,纵使他天生神力,一时间也奈何不得这如潮的人群。   而下面的这满地兵荒马乱,一点也没有影响到台阶上看好戏的六王爷诸人。   六王爷负手站在最中间,一张慈眉善目的脸上神情淡淡,唯有双眸在火光下灿亮如神,若有所思一般。   这时候,旁边一名副将走过去,对六王爷附耳道:“王爷,这人就是与赵凛怀称兄道弟的那个人。”   六王爷眯起眼,道:“嗯,不错,本王想起来了,那日在宫里就是这个年轻人向圣上呈上账本。”   他微一摆手,那名副将读懂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走上前喝令一声:“众人退开!”   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战场突然停住,众官兵一齐后退,收回手上刀剑。   吵闹的王府一下子安静下来。   沈喻风出掌的手还挥在半空,就听到对方偃旗息鼓的信号,不由一怔,也随着收回掌。   众官兵散去之后,现出人群后依旧匍倒在地的云敛。   沈喻风心系他的安危,刚迈开步伐,要往云敛那处奔去,却听六王爷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突然开口:“年轻人,将账本交给我,本王可保你们身家性命无虞。”   沈喻风一时顿住。   六王爷竟然说要放过他们?   该不该答应?   他下意识往地上的云敛看去,只见云敛依旧沾着血的嘴唇微动,对他做了个无声的口型:“不要……不要答应他……”   沈喻风一下子心领神会。   现下六王爷等人对他二人尚且有所忌惮,不把账本交出来,两人还有一线生机,真交出来,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就这么直接回绝六王爷也不好,他有心拖延时间,便道:“先放了他,我就交出账本。”   六王爷却缓缓摇头道:“年轻人,这里没有你讨价还价的资格。”   沈喻风站在台下,轻蔑地笑了:“王爷,我知道这本账本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想必你现在比我还更加急着将东西拿到手,对吧?既然大家都有退一步的机会,何不坦诚些呢?”   六王爷在火光下眯起眼:“你应当知道,今夜杀掉你们二人不过易如反掌,本王念在后生可畏的份上,才决定饶你们一命,你莫要不识抬举。”   沈喻风笑道:“王爷,您身为当世说一不二的权臣,在长安城中确实有一呼百应的崇高地位,但在我这种江湖人眼里,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陌生人罢了,您这种恐吓还威胁不到我。”   六王爷面色一沉,显是被沈喻风这番话所激怒,不过他没有将这怒气发作出来,而是一言不发,眼神落在沈喻风身上,似乎是在盘算些什么。   身旁的副将按兵不动,一双手却紧紧握在悬于腰间的剑鞘上,院中数百名官兵也在严阵以待,只等六王爷一声令下,即刻冲上前将这大言不惭的江湖人拿下。   战局一触即发。   沈喻风脸上是一幅胜券在握的神情,其实一直在关注着云敛的一举一动。他透过影影绰绰的火光,紧紧盯着地上那道身影看。   越看,就越是心急。   为什么云敛到刚才到现在一直趴在地上?   难道是真的受了重伤?   短暂的沉寂过后,那六王爷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朝身旁那副将投去一个眼神。那副将再次点头,越出一步,指着沈喻风道:“诸位听着,你们发财的机会来了,今晚谁能杀掉此人,赏黄金百两,生官三阶!”   刚停下不久的众官兵先是一阵错愕,接着爆发出一波惊天动地的呼喊声。杀掉一个单枪匹马的年轻人,就能换来别人辛劳一辈子也换不来的高官厚禄,谁不羡慕?谁不想要?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官兵脸上闪耀着得意贪婪的目光,重新亮起兵器,杀向沈喻风。沈喻风对上众人重又燃起的战意,更是觉得棘手不已,他一人应对上千兵马,一时间难以脱身,又唯恐错杂无序的人潮将云敛踩伤,一边打着,一边将人群引到空地另一边去。   众官兵杀红了眼,很快被他带偏过去。   一时战局大开,在沈喻风神力加持下,不断有人被震退,更有人不断被他双极功气流击倒,但在倒下的同时,又有一拨人冲将上来。   沈喻风毫无保留将全身经脉之力悉数轰出,双颊汗如雨下。   那副将观看战局片刻,看到众官兵接连倒地的尸体,回头对六王爷道:“王爷,此人天生神力,功夫不凡,再打下去,恐怕我们这边人数不足了。”   六王爷却也不慌,闭着眼聆听着底下狂乱的厮杀声,慢悠悠道:“嗯,再看吧。”   “是,王爷。”那副将欣然领命。   而沈喻风之实力却远远出乎他们的意料,不仅力道惊人,连战力也是一等一出众,在应对众官兵无穷无尽的车轮战之后,竟还稳稳立在场地中央,一点濒临力竭的迹象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那副将又禀道:“王爷,死了三百多人了。”   “再等。”六王爷道。   “是,王爷。”那副将躬身回应,旋身继续观察战局,每死了一百人,就向六王爷禀告一次。   一次次听闻那触目惊心的数字,六王爷只是眉梢一动,并未做出多余神情,只有那名副将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颤抖。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从一开始的每过一炷香时间就禀告一次,到后来渐渐成了每半柱香时间禀告一次。   也就是说,随着时间流逝,沈喻风不仅没有被接连不绝的攻击所击垮,反倒被催发出骇人的实力。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后,整个王府庭院已是尸山血海,遍布断肢残躯。而原本应该死于众人围攻的那个人满身血迹,站立在庭院中,双目幽深,杀意凛然,仿佛地狱煞神降临。   那副将声音微颤道:“王爷,剩下不足四百人了……”   听到这组数字,六王爷才终于缓缓睁眼,诧异惊叹的眼神在火光下一闪而过,他循着打斗声音,向着战局扫去一眼,而后从袖口取出一块通体鎏金的令牌,扔给那副将:“传本王之令,再去东卫营调一千御林军过来。”   那副将神情一凛:“是!”接过令牌,双手战战兢兢。看着底下这堆积得越来越厚的尸体,他哪里还不懂——死了数千王府亲卫兵还不够,还要再去调一千御林军过来,六王爷今夜不惜损耗如此多的兵力,是决了心要将这名年轻人耗死在这里!   他攒紧手中令牌,从高台上一跃而下,朝着王府大门夺命奔去!   与此同时,站在战局最中央的沈喻风则到了最疲累的时候。跟那副将的猜测不同,他眼下并非越挫越勇,而是靠着体内生生不息的内力方能稳住身躯,杀人速度越来越快也不过是因为挡路的人越来越少而已。何况一人难敌四手,他再是强悍无比,也很难一下子突出重围。连番不断的杀戮与战斗,使他脑子都开始混沌起来,连挥剑动作都成了无意识的行为。   这时只听有人微弱的声音:“喻风,快拦住他!”   这声音将他从无边无际的杀意中召回,他抬头,正巧看到一名原本站在六王爷身旁的副将直奔大门,而他手里明晃晃的,赫然正拿着一块金色令牌!   沈喻风脑海一下子清朗一片:此人是要去请援兵过来!   如果给那名副将召唤援兵过来,那他根本没有办法保证自己还能抵抗新一波的攻击。他大喝一声,当即轰退余下不成气候的游兵散将,踩踏地上尸体,猛然冲去,在那名副将险险将要到达王府大门时,一把擒住他的后衣领。   他左手一伸,用力扼住那副将的咽喉,回身对上厅中众官兵,沉声喝道:“都退下!”   剩下的官兵们被这道声音震了震,一时呆在当场,停下追赶动作,面面相觑。   那六王爷重重哼了一声,俨然有些气急败坏了。   沈喻风挟持着人回到庭院中,慢慢接近云敛所在范围,这人在刚才叫了他一声之后,又再度一动不动,整个人趴在地上,不知究竟如何了。沈喻风一边注视着他,同时开口道:“王爷,请让我们离开吧。”   台上的六王爷神色一肃。众目睽睽之下,沈喻风拿住他身边副将作威胁条件,无疑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六王爷摆手朝着身后另一人道:“去,叫人过来。”   那被他叫住的人诚惶诚恐,低声应了一句:“是,王爷。”   刚踏出一步,沈喻风便立马使劲掐住那副将咽喉,喝道:“王爷,您当真不考虑您属下的生死吗?”   那人瞬间顿住脚步,站在原地踌躇不定,六王爷眯起眼,神色不善地望下去。   沈喻风昂起头,与他冷冷对峙着。   “让我来吧,王爷。”   气氛凝涩之间,一道苍老的男声在屋后忽地响起。   众人一惊抬头,只见得主阁后绕出一道黑色的身影,朝着火把中心处徐徐走来。   此人身量高大,满头银发,头上戴着铁皮面具,负手而行,来到场地中央。 第55章 孤军深入(二)   沈喻风一眼就认得出来,此人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天罗宫“蒙师傅”,也即那名一箭射死辟罗与师湛的凶手。   六王爷的脸色终于稍稍松缓些许,“你来。”   众官兵退开一步,让出一片空地,任由那“蒙师傅”缓缓来到沈喻风面前。   沈喻风对上这位神秘老者,戒备起来。   此人不管是真心臣服于六王爷,还是带有其他居心叵测的目的,他会主动请战,就证明他有与沈喻风一战到底的打算,何况之前两人曾交手过短短一瞬,沈喻风心里明白,此人绝不是值得轻视的对手。   那“蒙师傅”一双眼睛透过黑沉不见底的面具,投射到沈喻风身上,“好久不见了。”   沈喻风微微点头,道:“你们天罗宫好歹也是川蜀一带的大门大派,竟然也沦为为朝廷卖命之辈。”   那老者却哀叹一声:“世事无常啊年轻人,有时候为了达成目的,牺牲一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他话锋一转,“你若识相一点,我们今天就不必动手。”   沈喻风横剑在胸,缓缓摇头道:“我不会退让的。”   “得罪了,前辈。”   随着这一声落下,剑锋“铮然”一响,“明心”剑湛然出鞘,沈喻风持剑向前,先发制人,一举对上眼前凛然站立的老者。   那“蒙师傅”老道之辈,心思深重,他虽然没拥有察觉对手心中念头的能力,却隐隐料准了沈喻风必定会先下手为强,故而在沈喻风出手之时,他也不再多言,即刻出掌。   沈喻风从容改变剑势,从身侧刺入。那老者好似事先得知他的下一步动作,衣衫飘动,又教他逃了开去。沈喻风心里惊奇,立刻转到他背面,剑锋陡转,一招斜刺而入。那老者反应奇快,竟又转身一个虚晃,错开这一剑。   二人身影飘忽,在灼灼火光下一来一回,一进一退,战得全神贯注,场上数百官兵尽皆屏息凝神,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几次来回之后,沈喻风占不到一丝好处,那老者也没能接触到他一丝一发,战局一时胶着。沈喻风当即改换策略,凝聚经脉之气,使出如意双极功功法。   在他运功同时,周身气流为之一变,带动空地上流动的空气,场上顿时风起,火光扑闪,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那老者眼底闪现一瞬间的诧异,然而转眼间又不带痕迹地收回目光。   不到短短数息,沈喻风已将双极功功法完全运转而出,低叱一声,强悍的气劲直往那老者身上贯去。那老者稳住身形,接着也如他一般运出体内真气,与之抗衡。   鸣声响起,真气挟带大风,以雷霆般速度在空中流转,周围众人都感脸颊被吹刮得阵阵刺痛。   火光接连被打灭,原本亮如白昼的夜晚顿时暗了许多。   众官兵一阵骚乱,打破原有严密的阵势。站在上方的六王爷目睹众人行状,眉峰一蹙,一旁的一名将领立即上前接过先前那副将的位置,提声命道:“众人安静。”   众官兵动作一停,在他的命令下井然有序地重新列阵。等风声过后,重新点起火把,众人才慢慢平息下来。   而不管外界慌乱成什么样子,屹立风中比抗真气的两人依旧巍然如山。沈喻风双掌并出,运转功法将对方的老者团团围住,同时抽出一抹心神关注着地上的云敛——众官兵兵荒马乱,又兼夜色昏暗,难保没有不长眼的将他踩伤。   他侧目观看了一阵,见得众人再次点亮火光,才终于安心。忽而眼前气流动荡,他瞬间回神来,将目光投到对面的老者身上。   他双极功功法练得正是趋近大成之际,只要一使出双极功,便能唤出体内生生不息的真气,只消不出一刻,就能将对方的真气完全压制过去,取得胜利。   故而他有信心完全占据上风,完全无须担忧最后能否胜利的问题。   然而当他越是认真看着对面人的手法,就越觉得不可思议。他发现那老者练的虽不是双极功,但一掌一式、行走步伐,甚至连运转真气的方式与他身上的双极功功法极为相似,仿佛出自同源一般。   沈喻风察觉到这一点,更加不敢大意,他自当天领悟双极功奥秘以来,除了师伯公冶明外,几乎没有遇上过什么棘手人物。眼前这老者看似沧桑老迈,却拥有此等奇异能为,真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一方面既要心系地上的云敛,一方面又要提防对面老者的袭击。而越到这时候,他便越难得地显现出一派沉稳的作风。就在他的双极功将要占据上风之时,他长喝一声,一举唤出体内所有经脉之力,将那老者一掌击退。   卷刮的真气霎时止歇,连风声也停了。   “承认。”沈喻风收回手。   “嗯,你进步了很多。”那蒙师傅退开之后,突然赞叹了一句。   他不仅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生气,甚至还让沈喻风从他那莫名亲昵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欣慰意味。   沈喻风傲然道:“当然,杀死丁帆之时我的双极功并未大成,现下我功法已臻圆满之境,你不是我对手。”   那蒙师傅却出乎他意外地摇头道:“我说的不是丁帆。”   他细不可察地叹息一声,放下双手,走到六王爷面前的台阶下方,躬着身,说道:“王爷,属下无能。”   六王爷只是摆摆手,“退下吧。”   那蒙师傅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只偏头瞧了沈喻风一眼,接着转身退出战局,重新隐入到黑暗中。   沈喻风静静看着他离去,心神还停留在方才的大战中,这时一声咳嗽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看到云敛躺在地上,周围满是破碎的瓷片。   他几步抢近去,将云敛翻个身,从地上扶起来。   云敛面色苍白,眼神涣散,鼻子、唇角、下颌都被鲜红色的液体所覆盖,液体甚至还向下颌处流动,一直蜿蜒到被衣料遮盖的脖颈中。   沈喻风失声道:“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云敛到底是被人欺负到了什么程度?   云敛闭上眼,揪住他的衣袖,颤声道:“我,我没事……”   “这样还说没事?”沈喻风替他擦掉唇边洇出的鲜血,将他白袍下的身躯快速扫视一遍。   虽然一直在吐血,但所幸并无外伤,沈喻风又替他探了脉,探查到脉象虽然紊乱,但只是气血躁动问题,连内伤也算不上。沈喻风稍微安了心,出掌按住他的腰,将他一把拉过来搂在怀里:“我带你走。”   他心知已被刚才的对战耽误了太多时间,再不愿继续待下去,抱着怀里的人直接一把冲开人群:“滚开!”   被他这么一撞,人群复又乱成一片,吵闹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不要让他们逃了!”   沈喻风撞入到人群中,脚也不停,抱着怀里人走得飞快。   他抱着人,无法出手,便一把将云敛挪到背上,空出的手一拳一个,将迎上来的官兵一个个打趴下去。   就在这混战的当头,突然不知哪里有人喊道:“起火了,起火了!”   众人听闻起火,都愕然停下脚步,就连在上面发号施令的一众将领们也都震惊了。   他们一起抬头,果然看到王府后院到处升起冲天的火光,还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音。   “怎么王府会突然起火?”   六王爷直直看着大火冲起的方向,身旁的将领沿着他目光望去,顿时间瞳孔急缩,一下子大呼小叫起来:“快去救火!快去救火!”   然而底下到处是乱糟糟的一片,众官兵被穿梭其中而又身影飘忽的沈喻风打得东倒西歪,哪里有人顾得上听他号令。   那将领依旧大声呼喝:“快去!快去救火!”   沈喻风抱着云敛在人群里慢慢突围,一心朝着墙角奔去。   正当他冲到墙边槐树下,突然被一个迎面走来的身影拉住。   他望过来,就刚好对上黑暗中一双熟悉的眼睛。   是师伯。   没有等他说话,公冶明已经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引开他们,你们快走!”   沈喻风心知此时不是客气与推辞的时候,抱紧怀里的人,点头答道:“嗯,师伯小心!”   公冶明拉着他:“你们往城东去,那里不是六王爷的布防地,暂时比较安全。”   “好。”   公冶明继续道:“师侄,若能成功脱身,一个月后长安城崇平阁再会,我有事要告诉你。”   沈喻风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他一把推出去,“走!”   沈喻风抱着人回头一看,公冶明已经混进了往后院救火的官兵队伍中,顺着人群越来越远。   他足下运力一顿,抱着云敛跳上大槐树的树梢,然后直直往王府院墙跃去,出了王府。   而此时的王府内院已经乱成一团,等不容易灭了火,将满地伤兵带下去后,清扫战场,场面才恢复平静。   整个过程中,六王爷仍旧站在原来的台阶上,神色不善。   他似乎没有因为沈喻风等人的逃离而恼怒,也没有因为王府意外失火而心焦,他就一直站在那个地方,冷眼旁观着底下熙熙攘攘的一切。   方才那名指挥救火的将领走上来,擦了一把脸上汗珠:“王爷,后院的火都灭了。”   “王妃呢?”   “王妃无恙,依旧躺在房里。”   “嗯。”   那将领道:“王爷,这场火来得突然,一定是有人故意纵火,好帮那个姓沈的年轻人逃脱。”   六王爷原本沉静的面容终于起了变化:“你说这个年轻人,也姓沈?”   那副将道:“是,经属下打探到的消息,此人名叫沈喻风,来自如意山庄。”   六王爷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果然又是沈家人。”   “王爷……”   “追上去,”六王爷淡淡道,“务必要将账本完整带回来,必要时,可将人处理了。”   那将领拱手道:“王爷放心,属下已经派人全城连夜搜刮,在长安城里,他们是插翅也难逃!” 第56章 雪地亡命   沈喻风听从公冶明吩咐,出了王府后,抱着云敛连奔二三十里路,来到了城东方位的城门。   一路都被官兵追赶着,他是一刻也不敢松懈下去。但正如公冶明所言,城东非六王爷辖地,这群六王爷手下不敢在此地招摇,进了城东地界后,追兵的身影便消失了。   他大汗淋漓,急喘不止,搂着云敛在城门墙边歇息了一阵子。   终于缓过气后,他深提内力,一举跃上了城墙,离开了长安城。   他现在背着神识昏沉的云敛,目标太大,既不敢回柳家别院,也不敢去云家避难,待在城门这边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干脆带着人离开长安,在外面天高海阔,反而更不容易被六王爷人马找到。   出了城后,又是狂奔了十几里路,头顶星月稀疏,荒林寂寂无声,仿佛茫茫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身后云敛小声“啊”了一下,沈喻风正想问他怎么了,突然从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   沈喻风立马搂紧背上的人就地一跳,躲进一旁草丛里。   他整个人伏在草堆里,将云敛抱在身前用臂膀搀扶着。过了不久,就有一队骑着马、穿着官服的官兵从他们面前扬鞭而去。   “他们一定会走这条路,给我仔细找!”   “是!”   沈喻风屏息凝神,透过枯草丛静静看着这队人远去,看着看着,却又隐隐仿佛哪里不太一样。   虽然同样都是京畿官兵,但他们的衣服制式,绣工精良,颜色显黄黑色调,跟六王爷府上的亲卫兵显然有所出入。   这时听云敛在他耳边轻声道:“不是六王爷的人马……”   沈喻风问道:“除了六王爷,还有谁在跟着我们?”   难道今夜除了六王爷外,还有人在长安城抓人?   云敛有气无力道:“是皇帝,皇帝的人……”   沈喻风一诧:“皇帝?是他?”   继而很快明白过来。   这小皇帝也是为他们而来。   如今正值五更时分,皇帝派遣如此多的官兵在荒芜的城郊兴师动众,很明显不是为别的,而是也跟六王爷一样来抓他们。   他只是没料到,从王府今夜事发,到他们逃离王府,前后不过两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里,那皇帝就已经得知王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并且调兵遣将,比六王爷手下先一步跟了上来。   其行动不可谓不迅猛。   看来这小皇帝当真心思叵测,表面上心甘情愿做个傀儡皇帝,暗地里韬光养晦,一直监视着王府动向。   而皇帝的动机并不难猜,无非就是打算趁着他们被六王爷追杀之时杀了他们,再拿走账本,这样既能拿到六王爷通敌叛国的罪证,又能将“毁尸灭迹”的罪名嫁祸到六王爷身上。   如此一来,他们两人的处境愈加危险。   等那队人马身影消失在视线,彻底听不见马蹄声后,沈喻风将云敛背起,出了草丛,站在路边左顾右盼,脸上神色犹豫不决。   前有皇帝的追踪,后有六王爷的逼杀,不管是往左还是往右,这样继续走下去,很难担保不会遇到六王爷或者皇帝的人。   若是只有他一人对上官兵,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然而眼下跟他在一起还有伤势不明的云敛。在这种情况下鲁莽行事,不是什么上等之计。   他心一横,牙一咬,转身没入草丛,朝着草丛尽头那片白茫茫的山脊走去。   那是一座雪山,雪山上有一个专供皇室贵族出游狩猎所用的狩猎场。因地势高拔陡峭,山上常年飘雪,气候严寒,罕有人迹,正适合他们逃亡。   沈喻风背着云敛,运起轻功,不消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山脚。   “我们进雪地吧。”   他随口说了一句,背上的人也没应,不知究竟状况如何。他没再多言,搂紧人径直往前一掠,稳稳当当跳到雪地上,开始往雪山山巅走去。   随着越走到山顶,足下积雪越重,飘到他们身上的落雪也越来越多。沈喻风将人搂紧,陡然惊觉背上的人竟然开始颤抖起来。   沈喻风当即将人放下靠在树桩旁,伸出手为他探了探脉搏。   云敛脸上覆盖了一层薄雪,他半躺在地,透过迷蒙的雪雾,双眼朦朦胧胧地望过来。   “是你?”他低声说道。   “是我。”低头把脉的沈喻风应了一声。   “你是沈喻风?”   沈喻风一顿,应道:“……我是沈喻风。”   “你来救我了?”   “是,我来救你了。”   云敛忽然大笑起来,挣脱沈喻风的搀扶,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往雪地深处走去。   沈喻风用力拉住他,将人拽到怀里来。   “这是做什么?”   沈喻风皱眉拉住云敛,擦去他脸上的雪。只见云敛嘴角原本的血迹已经凝成血块,混杂在一片片薄雪里,凄清的月光照出他那张苍白的脸,显得出无比艳丽又无比诡异的神采来。   沈喻风内心重重一跳。这种症状他不是没见过,从红怜身上,从施凤亭身上,他看得明明白白——这分明就是中毒的迹象。   沈喻风又惊又怒:“你喝了师湛那瓶毒药?!”   云敛竟然抬头对他一笑:“是啊,不这么做,又怎会骗得过六王爷,又怎能拿到解药?”   他张开一直紧握的手掌,把掌心里一枚灰色药丸拿给沈喻风看,眼底闪起狡黠的光彩,很是得意地说道:“看,他们以为药瓶在混战中被踩碎了,没想到我早把里面的解药拿出来了,一直藏在手里。”   沈喻风怒喝道:“你是在拿自己的生命作赌?如果六王爷不肯给你解药,你不就死路一条了?!”   云敛只是对着他笑,并不回应,好像这件在沈喻风看来十分匪夷所思的事,对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做法。沈喻风不想说他了,直接一把将他重新背起:“撑着点,我带你去找大夫!”   见多了红怜中毒之症,他也知道眼下情况有多紧急,二话不说,背着人只顾往前冲,越过狩猎场围栏,一心朝着最快下山的路走去。   雪下得越来越大,从开始的星星点点,到现在簌簌扑扑下个不停,沈喻风双足深陷雪地,眼前、身后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不辨方向,只能依靠大概方位而行。   一方面是后面随时会赶上来的追兵,一方面是云敛愈加严重的伤势。他几乎是一刻也不敢停留地在赶路。   赶路大半天,好不容易终于在雪山上看到白雪以外的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在白色雪地中显得分外扎眼。沈喻风走进去一看,发现却是一间木屋。   雪山上常年有野鹿、野兔出没,便有一些过路猎户在此搭建临时居所,在此暂住。   沈喻风在木屋里找到一件破旧的裘衣,将两个人紧紧包裹起来,接着又马不停蹄地赶路。   自始至终,云敛一直没有开口,他脑袋东倒西歪,软软趴在沈喻风背上,呼吸也变得极其薄弱。在沈喻风披上裘衣,为他输了一些内力之后,似乎是有了回暖迹象。他眼睛微眨了眨,特意把脸往沈喻风的后脖颈贴去,喷出的热气几乎要透过衣领传到沈喻风心里。   “你身上很烫。”沈喻风叹息道。   背上的人低低笑开,什么话都没说,沈喻风也不理他,只是走得更快了。   现在云敛若是寒症若是再度发作,那可真不得了。   在他刚迈出几步后,云敛蓦地停住那莫名其妙的笑声,叫了他一声。   “喻风……”   “嗯。”   “喻风。”   “怎么了?”   “我好开心,终于有一次,你又赶得及来救我了……”   “嘘,不要说话。”   沈喻风只当他要说些什么废话,先一步打断他,双臂收拢,将他背得更紧。这雪原也不知究竟有多大,走出去需要多长时间,云敛身体虚弱,寒症可能随时发作,此时保存体力才是他们此刻最需要做的。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背上的人却一反常态地执拗:“不,不,我一定要说,有些话藏了好多年,今晚不说,这辈子就没机会再说了。”   “你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紧紧搂住沈喻风,声音伴随燥热的体温从后脖颈传来,“我会对赵家兄妹的出现耿耿于怀,为什么,我会三番五次打破你们的行动……”   “到现在我才敢告诉你真相……”   第一次难得听他说出真心话,沈喻风竟是有些无所适从,哑声问道:“……什么真相?什么真相?”   背上的人却又不说话了。   “云敛,云敛?”   背上的人依旧没有回应,好像睡过去了一般。   沈喻风突然心慌无比,双耳嗡嗡响声大作,只觉得仿佛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背着他猛然加快行踪。   走了一阵,两人几乎要被漫天大雪所覆盖,沈喻风辨认方位之后继续赶路,这时候背上那道细弱的声音再度响起:“不,不要叫我云敛……”   “什么?”沈喻风顿住脚步。   背上那道声音断断续续道:“喻风,知道吗?你……我,我其实一直都不喜欢你叫我云敛……”   “什么意思?”   “一直以来,我都无比厌恶这个名字,起初,起初我以为是我不喜欢这个身份……可是,可是当我发现别人那么称呼我的时候,我一点都不生气,只有你叫我的时候,我才会生气,我感觉,我感觉你不是在叫我,而是在叫另一个人……”   “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我在乎的从来都只有你……”   “你——”沈喻风整个人僵住了。   背上的人呜咽着哭了起来:“我无比希望我才是真正的云敛,是能堂堂正正与你并肩的人,可惜不是,不是……”   “别说了,别说了……”沈喻风感觉自己气息也开始不稳了。   云敛哽咽着道:“到头来……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就连我们这份友情也是假的……这些年来,我无时不刻都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真正的云敛……   我想,我想如果我是真正的云敛,我会在长安云家庄出生,我们从小就认识,一起练剑,一起长大……   这样,这样世人不会说我配不起你,只会说我们是天下间最好的……最好的……”   他话说得语无伦次,最后两个字声音又细微得仿佛风一吹就要散去。沈喻风耐着性子听懂了,忍不住追问:“最好的什么?”   “我……”云敛伏在他背上一颤一颤的,声音发着抖,自言自语地说,“我好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告诉你,这样,我们之间就不会平白错过这多年光阴……”   沈喻风猛然缩紧双手,声音比他抖得还要厉害:“你,你回答我的问题,你说我们是最好的什么?”   云敛却笑出声:“喻风啊喻风,你不明白吗?你真的不明白吗?算了,不明白也好,也好……” 第57章 洞穴诉情   这样的真情流露,这样的患得患失,是在过去的十数年间,沈喻风从未奢望过的答案。他突然万分激动起来,却仍顾念着正事,强行按捺下心头杂乱的思绪,双手牢牢圈住背上的人:“别说了,你忍着,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离开雪山的时候,差不多到了五更天,天际微微地泛着白色的光,被大雪笼罩的暗夜终于迎来新的一天。   沈喻风一步一步走下山,望着不远处渐露轮廓的山野雪色,感受着依旧彻骨的严寒,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下了山,步履行走如风,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等感受到背上的人全身发烫,口中不住呓语的时候,不禁有些头疼起来。   看来云敛寒症真的发作了,早知昨夜就不该上雪山。   但如果不上雪山,他们又能去哪里躲避六王爷与小皇帝的追踪呢?   现在这样又中了毒,又犯了病,简直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现在是要先为云敛祛除身上寒症,还是先为他治毒?   他长吁短叹,听背上的人不断在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没有再迟疑,直接就背着人绕下山坡,在嶙峋错杂的山崖找了一个石洞钻进去。   外面大雪依然下着,洞里一片冷湿黑暗。他摸着黑找了处平坦干燥的空地,将人放在一旁,为他披上那件破旧裘衣,柔声道:“等着,我去点火。”接着立马转身出洞去捡木柴。   他心系云敛的身体,没有贪多,只随意地在洞口周围捡了一些,不多时回了石洞,取出火石准备点火。然而不知否木柴浸雪后过于湿润的缘故,这火总是打不起来,刚擦出点火星的苗头,转瞬却蓦地熄灭下去。   他正皱眉不语,忽闻云敛在黑暗中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不,不用麻烦了,你,你抱着我就好……”   沈喻风无奈放下火石,走过去抱着他,用身体给他取暖。   云敛翻过身,埋头在他胸膛里,发出满足而微弱的一声长叹。沈喻风柔声道:“我们等天亮就回长安,给你找大夫解毒,好不好?”   云敛轻笑一声,继而将头沉沉地埋进怀抱,许久也不说话。   沈喻风迟迟得不到他的回应,忍不住出声:“你——”伸手去摸他滚烫的脸。   一探之下,发觉怀里人原来再次昏睡了过去。   沈喻风顿时默然无言。   其实他有心想问一句,适才云敛在雪山上那段真情切意的话,到底是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但现在云敛睡着了,想问句什么也没机会。他僵着身子,像根木头一样坐着,耳听得身边人微弱平稳的气息,自己不禁开始跟着困意袭来,他昨夜在王府对战数千人,后面又是背着云敛逃亡一整夜,其实体力已经透支。就此搂着云敛,闭上眼随着一起进入梦乡。   刚闭上眼没一会儿,蓦地听云敛大呼小叫起来:“喻风,快走,快走!”   沈喻风登时惊醒,摇晃了几下,拍打他的脸颊:“云敛,醒醒!醒醒!”   云敛被他拍了几下,瞬间睁开眼,目光幽幽望过来,沈喻风在黑暗中看到他模糊的脸庞,轻拍他的后颈:“做噩梦了?”   是什么梦,这么可怕?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是因为昨夜受了惊吓加上奔波一夜导致他心力交瘁?   又或许,是毒症开始发作心生幻觉的缘故?   云敛却不容他有思索的时间,发抖的双手突然揪着他的衣领,声音紧张道:“喻风,你——你到底对我是个什么想法?”   沈喻风一愣。   云敛气喘吁吁,却又吐字无比清晰地一字字道:“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你,你告诉我,至少让我知道……让我死个瞑目……”   沈喻风将他喘息着道出的话一字一字听在耳中,彻底从睡梦中清醒——原来他在雪山上说的竟全是真的,不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他道:“那好,我告诉你,这就是我的答案!”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俯下身,对着云敛冰冷的嘴唇吻下去。   说也奇怪,山洞里这么暗,明明是什么都看不清的,而他竟然却对得奇准无比,一下子就准确地吻上对方的唇瓣。   “没有什么赵家兄妹,从来就没有——”沈喻风与他唇齿相缠,低声道,“我对他们是朋友之义,是兄弟之情,对你,才是真正的情不自禁……”说完再一次吻住了他。   云敛则比他更加震惊,脑中一片空白,在沈喻风松开他后依旧整个人怔怔地说不出话,半晌,忽地嗤笑一声:“我是在做梦吗?刚做了噩梦转眼就做了美梦,老天真会玩弄我。”   沈喻风急声道:“这不是梦,你摸一下,”他抓着云敛的抚上自己的脸,“这是我,真实的我。”   云敛发烫的掌心在黑暗中细细抚摸他的脸,声音变得急促又不安,说道:“你再亲我一次。”   沈喻风便再一次低下头。   这次比刚才浅尝辄止的那次亲吻久了一些,嘴唇分开时双方都有些情动,云敛更是胸膛激烈地鼓噪起来,不可自主地道:“是真的,是真的……不是梦……”   “是真的,”沈喻风轻抚他的唇,跟着重复道,“不是梦。”   云敛喃喃念了几遍,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好,喻风,死前能听到你的答案,我虽死无憾了。”   沈喻风猛地收回手:“别胡说,你不会有事!”恍然大悟一般,将云敛那枚一直揣在身上的解药拿出来,送到他嘴边,“快,把解药吃了就没事了,张嘴。”   云敛却一动不动,明明解药就在眼前,就是不肯张嘴。   他道:“喻风,那个姑娘还没解毒。”   “那又如何?”沈喻风气势汹汹地回了一句,把解药硬是要塞到他嘴里。   云敛笑着按住他的手:“喻风,我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可是,这次注定要有人牺牲。”   两个人都中了毒,解药却只有一份,而师湛已死,世上或许再也无人能研制出第二份解药,这就意味着沈喻风必须要在情与义之间,再次做出抉择。   沈喻风哼了一声,良久收回手上解药,板着脸冷冷不说话。好半天,才听他长叹一声:“你那时就不该随便吃下师湛的毒药。”   云敛笑道:“我,我不在乎,哈哈,我本就是一个多余的人,早死晚死,都不过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罢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我那时候从来没想过,原来你也是同我一样的心思,喻风,我整个人都是假的,无论名字、身份,还是,都是从别人身上偷来的,活着还是死了,有什么区别吗?”   沈喻风声音陡然提高:“那现在呢,现在有了我,你还觉得无所谓吗?”   云敛低声道:“我,我从来就不敢奢望能跟你有进一步的关系,如今知道原来你也如我一般,这就够了,够了……”   作者有话说:   以后改成晚上十点更啦 第58章 君子之义   沈喻风适时伸手掩住他的嘴:“别说这种丧气话,你先把药吃了,红怜那边回头我再想办法。”   云敛轻轻摇头道:“她中的毒比我久,比我更需要解药。”   沈喻风怒道:“那又怎么样?!你到底还想不想活?”   面对云敛如此油盐不进的态度,他忍不住呵斥出声,从昨夜得知云敛只身赴王府时候就开始忍耐,一直忍耐到现在,终于也是快忍不住了!   纵使武功天下无敌又如何,他始终只是个凡人,没有逆天改命的能为,没有救治心上人的本领。   而如今眼前这个人,竟然还在逼他,还在逼他放弃他的生命!   他一气之下,满腔悲愤怒气无可宣泄,狠狠一掌拍出,“砰”一声将身旁一块石壁拍成齑粉。   见他反应这么大,云敛难得沉默了下,片晌,缓和了语气道:“罢了,我们先不说这些了。”   他在黑暗里转了个身,自然而然地躺进沈喻风怀里,低声道:“喻风,你知道我是哪里人吗?”   沈喻风还在气头上呢,根本没料到他会突然转换话题,老老实实地摇头表示不知,摇了几下后反应过来对方在黑暗中可能会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便干巴巴应道:“不知道!”   云敛的声音在黑暗中娓娓道来:“我好像从来没告诉过你我是哪里人,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以前是不敢告诉你,可现在,现在我快要死了,再不告诉你,这世上就没人记得我了……”   沈喻风刚要出声,立马被他捂住嘴巴:“听我说,好吗?这些心里话我藏在心里好多年了。”   “你知道吗?其实我并非生来就是孤儿的。”   “在进天罗宫前,我是川蜀某户普通人家的幼子。记得我家那院子常年充满药味,应是以卖药草为生罢?家里人一直很忙,只有一个大娘照顾着我,有一天,那个大娘病倒了,我被一个下人抱出家门,转手卖给了人贩子,之后几经辗转,机缘巧合被卖进了天罗宫。   进宫后,我被取名为十一,跟其他孩子一样,被当做云家少主的模子培养。我们不仅要模仿云家少主的一言一行,还要包揽宫里所有的脏活累活。那些门人轻贱、虐待我们,把我们当狗一样对待着,我们总是吃不饱睡不够,还经常被他们打伤。   丁帆为防我们生出二心,更意图通过这种方式培养我们的奴性,便一直默许这种欺压行为的存在,门人在他默许下更加肆无忌惮,有一年冬天光冻就冻死了三个伙伴。   那时候欺负我们的门人里有一个叫萧岚的,他跟我们一样,也是被天罗宫掳来的,不过他可比我们幸运多了,仅仅只是因为懂得巴结人,一入门就被师湛破例收为徒弟,传授武艺,从奴隶翻身成了主子。我,我那时看在眼里,恨极了这一切,若是……若是无从比较也就罢了,可是当一个人真正开了眼界,见识到了不一样的活法,就不会再甘心当一个卑躬屈膝任人差遣的棋子了。   在天罗宫待到了第三年的时候,眼看着伙伴一个个惨死眼前,我决定跟两个关系比较好的伙伴一起逃走。但是,但是山上到处都是乱草,都是石头,我们总是走着走着就迷路,然后被他们抓到。   我还记得最后一次逃走被抓回宫的那次,他们将我们三个人绑在一起,然后扔进后山的水潭里,那水可真冷啊,我亲眼,我亲眼看着我的两个伙伴活生生溺死在潭水里,我,我当时就在想,我凭什么要这么白白地死去,我哪怕死,也要拉下一两个门人做垫背的!于是我奋力挣脱绳子,我游啊游,一直游到石壁,后来——”   他自嘲一笑,“终究是没死成,倒是落下了一身治不好的寒症。丁帆见我竟然大难不死,觉得我是个可用之才,于是将派到云家的任务交付给我……也就是这样,我才能认识你……”   沈喻风心生恻然,忍不住搂住他的臂膀,不料他却是说得十分激动,猛地抓住沈喻风的手,一把抱住他,在他怀里哽咽着声道:“喻风,我好冷,你抱住我,你抱住我好不好?”   沈喻风心口一颤,发觉搂着他的身躯竟然冷得跟个冰块一样,急忙反手将人抱在怀里:“没事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喻风……喻风……”   云敛在他怀里不断啜泣着,喉中发出压抑痛苦的哭声。沈喻风紧紧搂住他冷冰冰的身体,只顾道:“没事了,没事了……”   他听云敛那些事听得心里又涩又苦,一心忙着安抚人,丝毫没注意到云敛脸上不仅没有一滴眼泪,甚至还带着算计后得意的小神色。他两只手环上沈喻风的腰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嘴角一翘,悄无声息地将掌心里一枚药丸塞进他腰间的袖封里。   而沈喻风不要说发觉他的小动作,他整个人的心早已彻底被催乱了。   其实自刚才在山上知道云敛中了毒后,他的心一直都静不下来。他不懂,为什么云敛要去王府投诚,为什么要以服毒这样极端的方式来求解药。直到听云敛这段自我历程,他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之前想不通的事情。云敛自小历经虐待折磨,早在幼年时期就养成了与寻常人不同的阴戾心性。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为达目的,什么东西都可以牺牲,必要时连自己的命也可以说舍弃就舍弃。知道他为红怜的事情伤神,便二话不说,直接服下师湛毒药,只为了一个求来解药的机会——因为这是目前能解救红怜性命的最快方式!   相比之下,他沈喻风处处受到桎梏,事事瞻前顾后,真是枉称一代大侠!   如果,如果云敛当真因此死了呢?   那他该怎么做?   他猛地将云敛推开,在他身上到处搜刮。   云敛刻意躲开,沈喻风按住他:“别动!”   直到在他身上搜出一颗药丹,黑暗之中也没看清是不是他要的那一颗,对云敛道:“快把解药吃了!听话!”   云敛抿着唇,不肯张嘴,沈喻风强硬掰开他的唇瓣,逼他吞服下那颗药丹。   吃完再帮他把脉一阵,探查到云敛逐渐恢复的脉象,沈喻风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下,长长舒出一口气。   云敛摆下脸道:“你把药给我吃了,红怜姑娘时日无多了。”   沈喻风帮他擦脸:“没关系,我会找到其他方法来救她,她不会有事的。”   云敛别开脸,声音有些发抖:“怎么可能没事?红怜身上的毒只有师湛留下的解药可解,我昨夜把幻海云图献上,才得来这最后的一颗,你,你又把它给我吃了……”   沈喻风正色道:“红怜的事情我会解决,我不会让你因为此事白白牺牲。”   云敛哼了一声,“早知我便不把幻海云图给他们了,还帮那六王爷救了一个人!真是一笔亏本买卖!”   沈喻风眉毛一挑:“救人?”   “对。”   “他的那个王妃?”   “是,”云敛顿了顿,点头道,“六王妃身体虚弱,缠绵病榻多年,近两年来更是一直不见苏醒迹象,那六王爷权倾天下,却连自己的妻子都救不了,于是将唯一希望寄托在幻海云图上……”   沈喻风点头道:“那六王爷心心念念想要幻海云图,是为了救回他的王妃,难道那幻海云图真的有这般厉害?”   云敛眨眨眼:“有这可能。幻海云图上记载着无数玄奥秘术,既然可以救王妃,说不定——”   沈喻风听得十分认真,不由被他带着走,接口道:“说不定也可以用来解师湛的毒!如此一来,红怜就有救了!”   云敛点头道:“不妨一试。”   沈喻风蓦地站起来,激动道:“我这就再去一次王府,把幻海云图偷出来!”   云敛拉住他的手:“你就不担心是空欢喜一场吗?”   沈喻风摇头道:“总得试一试!”   他反手一握,将坐在地上的云敛一并拉起来,“走,我们现在就回去。”   云敛反问道:“你要带着我吗?”   沈喻风道:“当然。”   “傻子,现在外面六王爷和皇帝的人在长安城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我们了,我们两人一起出现,不是自投罗网吗?”   沈喻风一怔:“你说得对,现在带着你,确实很难进入长安城。”   云敛挣脱他的手:“你自己一个人去吧。”   沈喻风莫名觉得他的语气有些生冷,迟疑了下,但一想到红怜尚在柳家别院等着他的援救,而幻海云图不管有没有当真能不能救回红怜,好歹算是为目前迷惘无助的他们指出一线生机。当下也不敢再犹豫太久,颔首道:“好,你等着,我现在就回王府,把东西偷出来,然后我们一起回柳家别院,看看是否真的有用。”   他说着拿起“明心”剑就要抬腿离开,临走前俯下身亲了云敛一下。   他摸着云敛的头发欲言又止,最后道了一句:“等我。”然后给他披了件裘衣,提着剑匆匆离开山洞。   在他走后不久,沉寂许久的山洞蓦地响起一声轻笑:   “傻子,随随便便说一句就信了,要是幻海云图真有那么厉害,我至于这么大费周章给自己设个死局吗?”   站起身后,头脑一阵昏眩,强撑着的那口气终于撑不住,整个人摇摇欲坠彻底倒在地上,本已经恢复如常的体温渐渐攀升,嘴角再度渗出殷红血液。   没有沈喻风的怀抱,以他现在的体质,根本承受不住这酷寒的天气。不断剧烈升高的体温涌上太阳穴,将他的神识烧得昏昏沉沉。   他在黑暗的山洞里低低笑开:“不会为难的……红怜与我,你只能救一个……无论救了谁,另外一个都要死……我知道你很为难,可是你是堂堂正正的真君子,我又怎会让你有为难的机会呢?”   “哈哈……自作孽……可不就是自作孽吗?”   兀自低笑几声后,他擦去脸上的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石洞。   方才为了瞒过沈喻风,他特意使了点小手段,不过依照沈喻风的速度,不出一个时辰就能赶回来,必须要尽快离开。   不然就来不及了。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出石洞时一股寒风大剌剌卷过来,差点把他拍倒在地上。   他抖了抖沈喻风留给他的衣裳,微微眯着眼,瑟缩着打量眼前陌生的雪景。好奇怪,为什么外面的天会这么亮,这么白,而他置身这天地之中,却恍惚觉得自己好像从不属于这里。   他捡起一根枯枝,当做手杖拄着慢吞吞往山下走去。行到一块大山石附近,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冷冰冰的男声:“这就是你为自己设下的终局?”   云敛愕然,僵立在原地,连枯枝也掉在雪地上。   “把人当成傻子一样戏耍很有趣,对吗?要不是我认识你多年,熟知你的脾性,还真差点就被你骗了过去。”身后的男人面沉如水,抬起的右手二指正正捏着一颗药丸。   便是云敛方才塞进他腰封的那一颗。   “你为了将解药放在我怀里,故意说些小时候的事情让我分神,然后又有意无意提起幻海云图,把我引走,好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找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等死,”沈喻风负手走来,冷笑道,“我怎不知,你原来竟是这么一个伟大无私的人物?”   云敛只愣了一会儿,很快恢复如常笑意,背对他笑道:“不错,我确实是个卑劣小人,所以就算死,我也要掌握主动权势,也要让你沈大侠永远忘不了我,永远欠我一份情。沈大侠,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   说完,他整个人摇摆了下,差点支撑不住就要倒地。   而出人意外的,他虚弱的身躯还没倒下,就被一个温热的怀抱搂住了。   只听沈喻风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你这个人真是——非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吗?”   “我,我——”他想回句什么,可是脑中一阵痛意袭来,眼前的景色一下子全变了,他的头软软垂在沈喻风身上,什么话都再说不出来。   沈喻风无奈又好气,将他重新揽到自己背上,正色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红怜要救,你,我更要救!走,我们现在回长安!”   作者有话说:   庄主:别把你男人当傻子! 第59章 王妃之谜   回到长安,又是夜幕降临时分。长安城出动大批官兵,正在到处搜查抓捕他们两人,闹得城里人心惶惶。沈喻风带着云敛避开人群,悄悄回到柳家别院。   回到柳家别院,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别院里依旧无人出入,沈喻风将人安置到自己房间,抱到床上,对他低声说道:“我现在就去王府,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   云敛软软躺在床上没有吭声。他从下山后一直昏迷到现在,双眼半睁半阖,也不知道是否意识清醒着。沈喻风为他掖了掖被角,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也不顾得他听不听得见,贴近他耳边,故意用凶巴巴的语气道:“你若是再想自寻死路,那我绝不会帮你保全云家任何一人,听到没?”   云敛从鼻子里发出低哼一声,朝里翻了个身。   沈喻风放心地笑了,摸了摸他发烫的脸,柔声道:“等我。”   他从昨夜到现在没有一粒米饭下肚,早就饿得不行,但救人的心绪占据上风,此时也没有顾得上自己的身体,提着剑便再次踏上前往王府之途。   昨夜他到王府救人的时候,这里还是连夜的火光冲天,此时却恢复成往常一般的安谧宁静。他围着偌大的王府绕了一圈,寻了个僻静的角落,轻功一使,跳上王府墙根。落地后,身躯一晃拐进王府后院。   六王爷的府邸大得离奇,他为了避开王府守卫的府兵,不敢声张,也不敢抓王府的人过来盘问,在后院左转右绕,转了半天,转到一个凉亭里。   就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假山那边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他当机立断,闪身躲进凉亭其中一根柱子的后面。   那两人做王府丫鬟打扮,从凉亭路过,许是年纪尚小,耐不住爱说笑的习性,一边从亭子另一边走过来,一边窃窃私语的声音时不时传到沈喻风耳边。沈喻风侧耳听着,听到他们说起王妃的事情,猜测她们或许正是跟在王妃身边伺候的丫鬟,打起了精神,接着紧随她们的脚步,来到府里一处幽深的院落。   这院落隐藏在王府后院的一角,从外边看上去就跟王府里其他寻常的院子没什么区别,甚至跟王府的富丽堂皇相比,这里的一砖一石都简朴得犹如市井小户,完全看不出竟是一个堂堂王妃该住的地方。如果不是跟踪那两个丫鬟,他一定不会料到这破落院子里住着王府里最尊贵的当家主母。   院子门口也是什么装饰之物也没有,只在门前种了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红花,团团簇簇,占满整个花圃。沈喻风随意瞟了一眼之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次。   这些花如意山庄到处都是,实在没什么稀奇的,他父亲以前在世时便最爱此花,在庄里庄外都种了一大片,整日里坐在那里赏花。他只是比较诧异,这王府的王妃应是出身大富大贵的官宦人家,没想到也会看上这毫不起眼的山间野花。   他跟随那两个小丫鬟进了王妃的院子,找了个角落躲起来,等那两个丫鬟进了一处厢房,关了门,熄了灯后,他方从黑暗中现身。   没有多加犹豫,他紧接着那两人身影晃进了那间厢房。   一进了屋,登时闻到房里一股淡淡的馨香味。侧首望去,只见那两名丫鬟衣衫也没脱,躺在外间一旁的小榻上,两个脑袋挨在一起,气息轻细绵长,显是睡得正酣。   他自指间弹出两颗石子,分别点了两人穴道,而后轻手轻脚,掀开帘幕,进了内室。   那内室的馨香味更浓了些,装点得极为朴素。空落落的厢房内部,除了一榻、一桌、桌上一妆奁,以及窗边摆着的几盆与门口一样的小红花外,再无其他器物。乍一看几乎没有配得上王府身份的贵重之物,更不出是女子的香闺。   正中间的床褥上似乎躺着一个人,沈喻风一眼就看到那株雪灵芝——它正被床上仰躺着的那个人双手并拢,握在胸前。   他心内一喜,大步走上前,掀开床帷,看到躺在床上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此人应该就是六王爷府的王妃了。   这王妃穿着一身素白纱衣,躺在床上,面容祥和,却几乎听不见她的气息。即使是闭眼而寝,也能看得出她五官极为柔美,是那种能令男人心生怜惜的柔弱女子之貌。沈喻风盯着看了一阵子,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白沐华。   从五个月前离开端州后,他再没有与他母亲见过一次面,此时却无端思念起来。即想道:“母亲她还好吗?闭关近半年,是否参透双极功之谜了呢?”   然而此刻身在敌人家里,不敢遐思太久。他动作轻柔,从王妃素白手指里抽出那株雪灵芝,将东西塞进自己怀里。收了东西后,再次对上王妃那张脸。   明明知道眼前躺着的人是个真真正正的“活死人”,看不到也听不见他说的话,沈喻风仍是郑重地拱手行礼,小声说道:“抱歉,我知道这株雪灵芝对你很重要,但我同样需要拿它去救人。”   他虽看重君子操守,但攸关生死之大事,有时也不得不“损人利己”一回。而眼前这美貌的王妃该如何救回来,相信以六王爷的爱妻程度之深,一定会找出更多方法来救自己的妻子。   拿了雪灵芝之后,尚需要拿回幻海云图。然而不管他在房里如何搜寻,始终都没有看到那本册子的影子。忍不住忖道:“难道幻海云图不再这里?是在六王爷那里?”   正准备去王府其他地方找一下,这时候,蓦地有一道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   竟然有人进来了。   会是谁?   难道是六王爷?   沈喻风一凛,立马收敛了气息。   那人进了这处小院子,直直朝着这间房子走来。   他跟着蹑手蹑脚走到靠近前门的窗边,同时慢慢抽出“明心”剑,做好对战准备。   出乎意外的是,那人却没有更进一步,脚步声只停在了门前三步的台阶前。   随后,一道恭恭敬敬的声音响起:“王妃又在安寝了吗?”   “昨夜怀秋园的花都开了,王妃可有到园子里赏玩过一次?”   沈喻风暗暗咦了一声。   来者不是六王爷,而是那位天罗宫的蒙师傅。   只是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的是,此刻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极轻,用词仿佛也是经过仔细斟酌的,好像是怕自己声音再重一分,便会吓到房里的王妃一样。   沈喻风不由收摄心神,全神防备起来。这蒙师傅功夫实为不弱,他不怕与这老者开打,就怕到时两人打斗声音打草惊蛇,引起王府官兵注意,难以轻易脱身。   因而哪怕眼下情形再异常,他也不敢丝毫大意,附耳在门帘内侧,静静听下去。   那蒙师傅继续道:“……我说那花再美,哪有您半分颜色,幸亏是您还没去,若是去了,真让它们见了王妃真容,怕是要羞也羞死了。”   没有人回应,他却依旧自言自语,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这个幽深僻静的暗夜僻静缓缓响起:   “我知道你爱花,从小就知道。你家里种满了花,你每天都会花几个时辰的时间来打理它们,等春天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在院子里,一个弹琴,一个舞剑……多么美好的回忆啊,我真是,越来越怀念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日子……”   沈喻风听到这里心想:“难道这个人跟王妃是旧相识?他从天罗宫不远千里,前来投靠六王爷,莫非是为了这位王妃?”   从这个人说话的语气、声音以及提及的一些往事,似乎还对屋里这位王妃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心思。明明是最落拓不羁的江湖人士,却偏偏去学那些文人学士的酸儒文气,听着真是无比好笑。   沈喻风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如果这位蒙师傅真是对六王妃旧情难忘,那他投靠王府,显然另有其他目的。   那么,那六王爷是否知情?   如果知情,那他留着自己爱妃的旧情人在身边究竟是什么目的?   在他低头忖思的这时间内,那蒙师傅似乎已经将今夜要说的心里话全吐露完了,退后一步,道:“更深露重,请王妃多多保重贵体,草民先告退了。”   接着,脚步声渐去渐远,那蒙师傅就此而去。   沈喻风在他离开后一会儿,轻轻走出王妃房间,待察觉到没有任何声音后,匆忙跨出院子,突然间,背后一阵杀意凛凛的掌风袭来。   沈喻风敏锐察觉,倏地转过身去,挺身硬是挡了这一掌。   “是你?”   出掌之人毫无疑问便是那刚刚来过一次的蒙师傅,而他在看清沈喻风面容后,竟有刹那的失神,连出掌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沈喻风见他愣住,急忙纵身跳出王府院墙。   他万没料到那蒙师傅竟然一直守在院外,险些就被对方打伤,而对方看到他正脸时那错愕的眼神,更是令他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然而到底为何会有这种熟悉感,他也说不上来。   再想下去也无济于事,他在墙外稍稍思索了下,再次翻墙而入。   而刚跳下院墙,转身一看,那蒙师傅竟然站在他身后。   他抽出剑,剑锋往他身上一把刺去,那蒙师傅却只是随意地躲开去,摇头道:“我知道你今夜来此为何,实话实说,幻海云图救不了他们的命。师湛的毒,世上除他本人之外,无人能解。”   “你做再多事情,也不过于事无补。”   “与其深夜来王府偷窃,还不如回去陪他走完最后一段日子。”   沈喻风勃然喝道:“胡说!我偏不信!”   但他不知为何,心里却隐隐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眼前人的话极有可能是真的。   他与王妃为旧情人关系,就证明他来长安,不是真心臣服于六王爷,因而没有必要帮六王爷骗他。   何况眼前人与师湛同出一门,对师湛了解甚深,他说那毒只有师湛能解,恐怕可能性极高。   云敛跟红怜,他只能救一个人。   那蒙师傅淡淡道:“我没必要在此事上骗你,回去吧,幻海云图你是找不到的,没必要浪费时间了。”说罢,衣袖轻摆,竟就这么走了。   沈喻风一阵哑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地任由对方离开。 第60章 共赴黄泉   他回到柳家别院,天还没真正地亮起来,他先去看了云敛,看到那人还在床上睡得正沉。他靠近过去,为他把了下脉搏。   云敛虽是中了毒,又在雪山上引发寒症,好在身体体征尚且平稳,只要这几天静养,暂时还不会那么容易毒发。   他放下“明心”剑,把雪灵芝摆在桌上,脱了外衫钻进被窝,从背后把那人抱住了。对方似乎是被他粗鲁的动作给弄醒了,嘴里无意识地嘟囔道:“干嘛?”   沈喻风忍不住将头抵在他肩窝处:“我抱一下。”   云敛毒症再是严重,也被他弄得睡意全无,睁开了眼,看着头上帐顶,怔怔问道:“你在王府见到什么了?”   “没什么。”   “东西拿到了没?”   沈喻风沉默不语。   云敛见状心领神会,带着睡醒后沙哑的嗓音哂笑道:“罢了,也是命数使然。”   沈喻风心情更加低落,把头深埋进被窝,道:“我明晚再去王府一遍。”   云敛缓缓摇头:“何必呢,总不见得有效果。”   在山洞里他曾说幻海云图可以用来救人,其实全是他为劝走沈喻风而找的借口,却不料沈喻风执拗至此,明明知道一切都是他随口胡说,竟也宁愿深入王府,把幻海云图偷出来救他。   说起来,一切都不过强求天意罢了。   跟沈喻风不一样,他自始至终就没在意过自己的性命,活了也好,死了也罢,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只是看着沈喻风如此奔波劳累又黯然神伤的模样,他又怎么可能不心疼呢?   他低声叫道:“喻风……”   “怎么了?”   云敛轻叹道:“喻风,把我埋在天罗宫附近,好不好?我想见见那个将我养大的地方……”   沈喻风伸手过来捂住他的嘴,涩声道:“别胡说,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   云敛轻轻一笑,没有再说下去。然而说者无心,听着有意。他们两个人都明了这没有说出口的话——云敛日渐憔悴的状态,可能熬不到救治的时候。   拿到了幻海云图又如何?   那东西究竟能不能解毒,还是未知之数。   沈喻风将人紧紧搂住,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奇异的念头:似乎就这么跟他死在一起,倒也不错。   这念头一经生出,简直是无可控制地蔓延开去,占据了他的五识神智。   是啊,如果真到了无力回天的那一天,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云敛一个人孤零零地等死的。   自确定了这个念头,不知为何,他烦躁失落了许久的心绪竟奇异地冷静下来,心里有了踏实的想法,两条手臂紧紧箍着怀里人,不愿撒手。   而云敛也十分听话地任他搂着,沉沉闭上眼皮。   两人相识半生,一直都是若即若离,难得有过现下这般岁月静好的时刻,他们相拥而眠,气息交缠,只是觉得这样躺着,心里都是前所未有过的平静。   突然,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在隔壁院子响起:“红怜!红怜!”   沈喻风立时惊醒,连云敛也睁开眼。   红怜怎么了?   沈喻风与云敛四目相对,接着立马下床,夺门而出,直奔红怜夫妻二人的房间。   红怜自然是因为毒性发作导致口中溢血,昏厥倒去,那施凤亭站在床边,急呼她的名字,脸上带着慌张的神色。   沈喻风虽对此人极为厌恶,但眼下也没什么心思去训斥这个人,将人一把往旁边推开,自己坐到红怜床边,低声叫道:“红怜?红怜?”   好半晌,红怜幽幽转醒:“沈大哥……”   沈喻风应了一声,沉默着看她。   施凤亭在一边道:“怎么样?有解药了吗?”   沈喻风哼了一声,不去理他,怎料施凤亭忍不住一直追问:“怎么样?怎么样?”   沈喻风沉默了一阵,轻声道:“找到了。”   “那快拿出来啊,”施凤亭催促道,“还磨蹭什么?”   沈喻风猛地朝他怒喝一声:“我自然会救红怜,你啰嗦什么?”   施凤亭被他蓦地发怒的样子吓得一怔,随即嘴角微扯,冷笑道:“不想救的话,也没必要装出那般大义凛然的模样,谁稀罕你们外人来救!”   说着他俯身伸手,要来抱走床上的红怜,哪知却被沈喻风按住了手,揪住了衣襟,接着挥拳狠狠打在他下颌上。   施凤亭被这一拳直接打趴在地,眼冒金星,嘴里还掉落了几颗牙齿。   沈喻风看也不看他,冷冷道:“就你这种软骨头,还不值得我出手,滚出去!”   施凤亭攥紧拳头,沾了血的脸上满是惊恐表情,但沈喻风武力出众,远不是赤手空拳的他所能抵抗,当下又惧又怒地瞪了他一眼,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裳,愤愤出了房间。   过了数息,只听门外方家兄弟齐声道:“主人。”   施凤亭的声音十分洪亮,似乎是要让房里的人听到:“你们两个收拾东西,我们这就回自在城!”   方家兄弟齐声应道:“是,主人!”   沈喻风在房中将一切听得清清楚楚,毫不理会,一心关注着再度昏睡过去的红怜,接着,他取出怀里的解药,垂眸看了一眼,又看了红怜一眼。   片晌,他长叹一声,将药丸用温水化开,掰开红怜苍白的嘴唇,把解药给她服下。   服了药的红怜药效不到一会儿就见效,身上开始起了变化,从原本死人一样的灰白脸色,渐渐恢复红润的血色。   红怜慢慢睁开眼,感到病体沉珂之感消散,心知毒性已解,眼含感激地叫了一声:“沈大哥……谢谢你……”   沈喻风起身走出房间:“好好休息吧。”   红怜还没来得及问他去了哪里,过了片刻,从门外传来拳脚风声与施凤亭凄惨的叫声:   “沈大侠救命!”   “我再也不敢了!救命啊,别打了!”   “求求你了!”   只听沈喻风愤怒的声音伴随拳打脚踢声传进房间:“我看在你是红怜丈夫份上不会对你出手,要是再让我发现你敢欺负她,我决不轻饶!”   施凤亭连声求饶:“是是是,沈大侠,我记住了,我不会再欺负红怜了!”   躺在床上的红怜满脸焦急之色,过了一会儿,沈喻风再度折返回来,红怜急忙问道:“沈大哥……”   沈喻风道:“我打了他一顿,以后他不会再欺负你了……”   红怜默然片刻,想起问道,“沈大哥,你是……你是怎么拿到解药的?王府那么危险……”   沈喻风缓缓摇头:“不是我,是云敛。”   红怜一诧:“是他?”   沈喻风顿了下,徐徐道:“他为了帮你拿到解药,自愿服下师湛所留下的毒药,现在中了跟你一样的毒。”   其实本不必告知红怜的,但他沈喻风一来不愿揽功名,二来也不愿让云敛的一番苦心白费,便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红怜错愕:“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为了成全我的君子之义才这么做,”沈喻风喟叹道,“我沈喻风何德何能,此生能拥有他这样的挚友。”   红怜急忙道:“那你,你怎么就把解药给我了呢?”   “他死了,有我陪他,你死了,无人陪你,”沈喻风轻轻摇头道,“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何况,这是他的心愿,我应当尊重他的想法。”   红怜浑身一震:“这……”   “放心,我会尽力救他,”沈喻风却不容她继续说下去,摆手说道,“外面都商量好了,等天一亮,就收拾行李跟你丈夫离开长安吧,这里不适合你们。”   “可是,可是他——沈大哥,若真的救不了呢?”红怜欲言又止,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迟疑,“我,我不是在咒他,只是,只是想说,万一呢?”   “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的,”沈喻风在方才房中便显想得很清楚了,现下说出这番话,可以说是毫无迟疑、无比坦荡,“若真的到了无药可救的那一天,我便陪他共赴黄泉。”   终卷 幻海真相 第61章 故人故梦   当天红怜四人在天亮时分离开了柳家别院。   沈喻风唯恐被他们惊扰到房里的人,更怕王府的人搜到这里,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们停留太久,几乎是下逐客令似的赶他们出门。   红怜毒素虽解,身体依旧没有恢复,被扶上马车时步履缓慢,不住地回眸,凝望站在门边的沈喻风。她预感到,或许这一次离别,或许这一生再也见不到沈喻风了,不知怎么地,突然从眼角垂落一滴眼泪。   方家兄弟也是有些不舍,站在沈喻风面前与他珍重道别。   与他们三人的依依惜别不同,施凤亭自然是恨不得立马走人,冷眼在一旁看着,等三人话叙过程中,不断催促道:“还不快点?”   方家兄弟见主人心切,不敢逗留太久,匆匆话别几句,跳上马车,驾着车动身离开,沈喻风就站在门边目送他们在晨曦薄雾中远去。   经历这一系列事故,虽然过程波折不断,好在红怜终于安然无恙,他也落下心头一块大石,关上门,进屋抱住被褥中的云敛,在他耳边低声道:“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云敛闭着眼轻笑,“你早该这么做了。”   沈喻风握住他垂在被窝外冰冷的手,柔声道:“送他们离开长安,我也算完成了赵大哥的嘱托。”稍停顿了下,“不过,若是再来一次,我宁愿被自在城的家丁乱棍打死,也不愿再遇上这些事了。”   云敛哂道:“那是,当大侠也是很辛苦的。”   沈喻风失笑,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在柳家别院的日子就这么平波无澜地过下去,沈喻风为了拿到幻海云图,其后几次夜闯王府,每次皆是无功而返,甚至有一次还被王府护卫发现踪影,双方厮杀一场,他杀了四五十人,自己也受了伤狼狈而去。   柳含烟听说云敛中毒之后,召集柳家所有势力,将长安有名的宫廷御医、游方郎中甚至江湖术士都秘密延请过来,众人或是放血祛毒,或是重药猛灌,最后都起不了什么作用,摇头叹息间给出同样的回答:“此毒世上闻所未闻,在下实在束手无策,请两位准备后事吧。”   说得柳含烟泪眼汪汪。   沈喻风也是心烦意乱。   之后就像是认了命一般,他不再执着于幻海云图,也不再让柳含烟请人来看病,而是留在柳家别院,整日里守着云敛。而云敛也有默契地没有谈起毒性之事,双方似乎都在刻意避开这个话题,静静等着死亡降临的那一天。   唯一令两人不解的是,云敛身为云家当家少主,他得罪了六王爷,竟然没有连累到云家庄的任何一人。云家的生意依旧如火如荼地运作着,没有了少主坐镇,这个庞大的云家商海,依旧运转自如。   云家庄管家得知他们住在此地后,时不时带着人偷偷过来,向云敛汇报云家近况和拿来一些需要他过目的账簿。   一开始沈喻风尚且容忍这群不速之客的叨扰,直到有一次云敛在翻账簿时呕出了一口血,沈喻风二话不说,把所有人驱逐出别院,将大门紧锁上,再不许任何人上门。   直到后来,连柳含烟也被他拒之门外。   什么人都不见,什么人都不理,他们就守着这个院子,哪也不去,连对六王爷之事也完全抛诸脑后。   这日刚过午后,长安城下完一场雪,暖日初升,沈喻风抱着云敛出了房间,在院子里晒太阳。   冬日暖烘烘的,晒得云敛脸色都红润起来,他缩在被褥里眯了眯眼,打了个呵欠,惬意地仿佛下一刻就要阖上眼帘。   “别睡。”沈喻风煮了点清茶过来,“前天睡到方才才醒,你就不能忍着点吗?”   自红怜等人离开长安后,这座别院就只有他们两人住着,整日里他们总形影不离,连睡觉也要紧挨在一起,沈喻风半点也接受不了云敛离开自己一步,然而云敛昏睡的时间却一天比一天长,现在一日里有十个时辰的时间都在睡着。   沈喻风害怕极了。   他不是害怕云敛会死,而是害怕云敛有一天睡着睡着就醒不来了,余下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无比珍贵,他不愿这样厮守的日子被云敛生生给睡过去。   因而他总是执着于把人叫醒,陪自己说话。   云敛苍白的脸上浮现笑意,“好,我尽量。”   沈喻风沏了杯茶水,递到他唇边,“喝。”   云敛微微探头,稍抿了嘴,喝了这杯没滋没味的茶,现在毒性蔓延五识,他是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了,但聊胜于无,也就这么喝了。   等喝了茶,沈喻风为他擦了擦嘴角,云敛忍不住笑道:“知道吗?这段时间我总是反复地做着一个梦,梦见我小时候在天罗宫的事情,好奇怪,明明我最讨厌那段记忆了,为什么还会梦见他们呢?”   沈喻风擦脸的动作一顿:“梦里没有我吗?”   云敛笑道:“没有。”   “嗯,因为我在你身边,”沈喻风倒是很会找借口,“不需要做梦也能看见我,自然就不需要梦了。”   云敛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忽道:“我想在最后的时间再看一眼天罗宫,你愿意陪我走一趟吗?”   “好,”沈喻风没有丝毫犹豫,“我们就去天罗宫。”   现在是云敛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便什么招呼也没打,在柳含烟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当天刚入黄昏,沈喻风带着人驾着马车,避开人群,披星戴月离开长安城。   出城前经过城东的一处酒坊,云敛在车内突然叫道:“喻风你看——”   沈喻风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立马掀开车帘进去:“怎么了?”   云敛靠着车壁,一只手挑起帷幔,眼里藏着几丝狡黠,“看,我之前就是从那家酒坊买的杏花酿,带去如意山庄陪你喝的。”   沈喻风提议道:“我们去买点?”   然而一下了马车,便有被六王爷巡逻的手下发现的可能,云敛笑着摇头:“不必了,等回来再买吧。”   回来?   他们还有回来的那一天吗?   沈喻风面无表情,遂什么话也没说,再度驾着马车上路。   等出了长安,他们转道往西,朝着最近的山路驶去,因为出门得匆忙,什么东西都没带齐。然而江湖中人一向不拘小节,以天为席以地为被是常有之事,因而行路之途虽然简陋,但也别有一番意趣。   或许是看淡生死心境有变,或许是尘缘事了一身轻松,这一路逢山遇水,所见所得,皆是平生难见之美景。   他们流连忘返,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赶着路,待终于赶到天罗宫山脚下时候,已是近两个月后了。   沈喻风赶着马车上了山,牵到一旁系上缰绳,跳上马车,将车内的人抱下车:“我们到了。”   云敛尚在沉睡之中,不见回应,沈喻风也不在意,将人抱下后,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缓缓朝着天罗宫走去。   这段时间云敛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沈喻风用雪灵芝给他熬了汤药,喂他喝下,也没见什么起效。   或许,正是最后的日子将要到了。   沈喻风心里意外地平静。其实也没什么好留恋的,等云敛呼吸停止后,他就随便找个山头,把人埋进去,然后自己也躺进去,陪着他一起死去,这样黄泉路上也不孤独,挺好。   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的母亲。虽然想到自己一旦出事,他的师伯必定会赶到端州替他照料母亲,但身为人子,不能尽到侍养双亲到老的责任,犹是深觉不孝。他在路上游山玩水时候,还不忘写了封信,托人带去端州给他的母亲。信上没有谈及自己将死的事,而是寥寥数语交代几句重要的话,便不再赘述。   想必谁也不知道他跟云敛会埋在何处,没有睹物思人的机会,等过了几年,母亲应该就会走出丧子哀痛,不再那么伤心了。   他将云敛打横抱着,一路且行且思,默然不语,忽地,有人叫道:“什么人?”   他抬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小丫头站在宫门前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沈喻风将要开口,那丫头圆溜溜的眼睛转到云敛身上,却是一怔:“啊,是你啊?”   接着还没等沈喻风作出什么反应,她便大呼小叫,转头小跑着朝天罗宫内奔去:“姐姐,姐姐,十一回来了!”   姐姐?   沈喻风一阵怪异,而后从天罗宫里转出一道倩影,正是藤瑶,她看到沈喻风二人,也是愣了愣:“是你们?”   沈喻风尚未应答,她便先被他怀里人吸引了目光,走过来拉上云敛的手问道:“十一怎么了?”   沈喻风不动声色地把云敛的手抽回来,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又问,“你一直住在这里?”   藤瑶若有深意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了许久,才唇瓣微启,笑道:“是啊,鬼主逝世之后,天罗宫四分五裂,门人各自为营,现在就剩我还在管事了。”   见沈喻风面有戚色的模样,忍不住又问:“十一到底怎么了?”   眼下反正是要死了,倒也无所谓多告诉一个人,沈喻风淡然道:“他中了师湛的毒,命不久矣。”   “什么?”藤瑶诧异出声,脸上立马流露出紧张之色,凑过来朝他怀里的人躬下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过来。   观察云敛脸色稍许之后,她忽地道:“这毒难道是——”伸出二指,要朝云敛的心口戳去。   沈喻风猛然掐住她的手腕,喝道:“做什么?!”   这女人想要做什么?   藤瑶悻悻收回手,没好气瞪他一眼:“刺探一下毒性蔓延到哪里了而已,这么紧张作甚?”   沈喻风怒气未息,转身要走,藤瑶怔怔看着他远去的后背,片刻,用了然一般的语气道:“看来你们果然……”   见沈喻风完全走远了,她恍然大悟,疾冲到他身前将人拦下:“跟我来。”   沈喻风不解其意,但藤瑶没有任由他等待下去,径自吩咐身后那名丫头上前来,让她将天罗宫东边的角门打开。   沈喻风皱起眉峰,刚想问她要做什么。藤瑶察觉到他的疑问,展颜笑道:“不必如此紧张,你就不想救他吗?”   沈喻风怔愣了下:“你能救他?”旋即没有多言,当即转身抱着人跟着那小丫头转进那处角门,进了天罗宫。   天罗宫内确实如藤瑶所言,门人流失大半,只有零星几个丫头与奴仆在这里守着,宫内凄清无比,倒是因为有着藤瑶等人的悉心打理,没有显得那么破败老旧。   他们进去的角门,正是通往天罗宫后山水潭的地方,进去后,藤瑶跟那小丫头领着路,一直行到水潭边,路上不断有人停下手头动作,注视着他们。   沈喻风抱着云敛径直从人群中穿过,一路目不斜视,而却有不少门人对他窃窃私语,甚至投来仇视的眼光,被藤瑶喝骂一声后,才再度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   只听藤瑶道:“自你杀了鬼主后,天罗宫一直人心惶惶,后来蒙师傅将师湛两人带走,天罗宫更是从此一蹶不振,这些人可是个个都对你恨之入骨呢。”   沈喻风淡然道:“无所谓,江湖仇杀本就如此,若是他们武艺有成,有朝一日来找我报仇,我也会悍然迎敌。”   藤瑶笑而不语,不久,他们出了天罗宫,进入后山水潭,藤瑶命他将云敛平躺摆放在地上,而后叫小丫头舀了一瓢寒潭水浇到云敛脸上。   沈喻风立在一旁将一切看在眼里,眉头深锁,但也什么都没说。云敛被浇了一身,受了寒气,紧闭着的眼睫一阵颤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过会又变成血色全无的灰白色。藤瑶俯下身仔细看了一会儿,同时口中还在说道:“十一不是冲动的人,不会平白无故去吃师湛的毒,他是为了什么,才中的毒?”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意外转机   沈喻风点点头,道:“你说得对,他不是冲动的人。”接着便长叹一声,将在长安发生的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当藤瑶听到辟罗与师湛都死于非命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愣了愣,好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沈喻风说完之后,见她还在出神,不禁出声问道:“究竟如何了?”   藤瑶顿然回神,又帮云敛探了一下体温,摇摇头:“毒素已经深入心肺,以我的修为,无法帮十一祛除毒性。”   这样的回答早在沈喻风意料之中,他在长安城经历过太多,听到藤瑶的话也不例外,只声音低落道:“谢了。”复又抱起地上那人,起身要走。   然而,却听藤瑶无奈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你若是想要他死,尽管把他带走。”   沈喻风猛地回头,眼中迸发出摄人光芒:“什么意思?你真有办法救他?”   他突然这么激动,倒是令藤瑶感到非常意外,此刻欣喜若狂的他与当初打死丁帆时沉着冷静的沈喻风简直判若两人。   看来云敛的事情真让他受了不少打击。   藤瑶颇感欣慰,见状放柔了声音:“我是没办法救他,但不代表其他人没有。”停顿片刻,道,“不过,我不确定那人会不会答应救他。”   沈喻风急忙道:“没关系,带我去找他,现在!”   藤瑶却果断摇头:“我不能带你去找那人,须得你自己去。天罗宫山脚下的小金村里住着一位玄针婆婆,她专研蛊毒之术,擅长以毒攻毒,你去找她帮你救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沈喻风大喜:“当真?”   藤瑶道:“此人名远川蜀,当年师湛的一身毒术,便是有一半从她身上学会的。”   沈喻风顿了顿,问道:“云敛之前不是说,师湛的毒为他一人研制,只有他一人能解吗?”   “十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藤瑶摇头道,“这位玄针婆婆因江湖上仇家过多,为躲避仇家上门,从不允许向她讨教蛊术的人透露自己师承何处,师湛跟我毕竟多年同门之谊,以前跟我说过一些,我才知道此事。”   沈喻风闻言已不欲再耽误下去,不管此人究竟有没有能力救治云敛,但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他抱着人立马离开:“好,我现在就去!”   藤瑶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觑了一眼他的神色,明白过来沈喻风现在是孤注一掷的状态,不忍再打散他这仅剩的一线希望,没有再阻拦他,直直目送他抱着人远去。   ***   下了山,再绕了几座山头,就到了藤瑶所说的那个“小金村”。   没想到的是,藤瑶说的虽是一座小山村,实际却是坐落在深山丛林里的隐居人家,转了几座山头后,进入一片遮天蔽日的丛林,穿过瘴气蔓延的山林,七拐八拐地才找到几间散落的农舍。   行走前藤瑶跟他说起此处地势偏僻,恐怕不太好找,最好等真正找到玄针婆婆,等她答应救治之后,再将云敛送来,以免路途奔波。   沈喻风谢绝了她,只因云敛时日不多,他实在等不起了。   为了更加方便上路,他将云敛背在后背上,又抽了丝缎将人紧紧绑住,因为过于着急找人,好几次登山的动作粗鲁,把云敛的手脚蹭破了皮,流出了点血。   而云敛始终双目紧闭,没有一点反应。   沈喻风原本渐渐平息的心再度揪紧起来,背着人快步走到那几件农舍前。   这川蜀一带巫蛊之术盛行,几乎每家每户都对毒物药物有着一定钻研,他来到的这间农舍门前便摆满了整整一地的草木药材和虫子干尸。   一个女人蹲在门前整理那些药草。   沈喻风走过去,轻声问道:“请问姑娘,玄针婆婆是否住在这里?”   那女人只是微抬了下眼,看了他一眼,又恍然未觉地低下头继续手上动作。   沈喻风略微踟蹰,刚巧这时候从屋内走出一个满脸横肉、拄着拐杖的汉子,见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外神色古怪的,喝道:“你是谁?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沈喻风便重复问了一遍:“请问壮士,这附近是不是住着一位名叫玄针婆婆的神医?”   那名汉子愣了下:“什么玄针婆婆,没听说过这个人。”   他问了一旁低着头的女子:“哎,你听说过吗?”   那女子坐在屋内整理草料,一直没有回应,那汉子怒骂道:“问你话呢,蠢女人,听见没?”说完犹觉不满,伸出拐杖,要朝她后背踢去。   沈喻风眼疾手快,错身一闪,拦下他打人的动作,声音中隐隐有着指责之意:“那姑娘不说便罢,何必动手打人?”   那汉子怒气陡生,但也明白眼前人能在一瞬之间拦下他的拐杖,身手不可谓不快,瞬间变了脸色,气冲冲道:“不知道,去其他地方找吧!”   沈喻风仍不死心,再问了一遍:“真没有这个人?”   那汉子挥挥手,“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走走走,别在我家门前碍事!”   沈喻风被他连赶带骂,自也不愿再待下去,话也不说,径直离开农舍。   然而也不能再走上原来的路了。一走回去,就等于前功尽弃。他顿足片晌,举目眺望,在高耸如山的树林中来回走动,忽地,目光捕捉到西南方位上空飘着一缕上升的薄烟,像是炊烟袅袅,精神大振,朝着丛林深处走去。   走了大半天,发现始终离那薄烟发出之处有一定距离,明明看着近在眼前,却怎么也走不到地方。   他这才明白,却是迷路了。   藤瑶没有告诉他玄针婆婆到底隐居何处,他也只是有个大概的方向而已,能找到这处丛林人家,已算十分不易了。再走下去,可能会直接迷失在这偌大的密林里。   他背着昏睡着的云敛在林中左右张望,就是不知道该走向哪个方位,眼见再停留下去天色就要黑了,蓦地叹息道:“罢了,走一步算一步。”   沿着之前的路途径自前进,行走半个时辰之后,拨开繁茂枝叶,倏地,迎头撞入一团瘴气中。   这川蜀一带气候湿热,以虫蚁瘴气最为盛行,其中有些瘴气中还带着剧毒。沈喻风闻到那股呛人刺鼻的味道,快速撕下一片衣角,替云敛掩面遮唇,而自己却来不及,吸入一大片瘴气,头脑登时昏涨起来。   他没顾得上自己,背着云敛在林中飞速穿梭而过,然而这瘴气铺天盖地,影影幢幢,任他左撞右冲,就是没能冲出这无所不在的瘴气。即使是被他浑厚经脉之力给震散开去,不一会儿复又聚拢上来。   随着他剧烈的走动,那瘴气以越来越快的速度侵入他的心肺,沈喻风意识越来越朦胧之际,蓦地心头升起一个念头:“或许上天是想让我们死在这里。”   他心里无比平静,甚至放弃了抵抗的动作,任瘴气无可转圜地吸入五脏六腑,背着云敛的手陡然缩紧,这时,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接着便见一支火把在迷雾中一闪而过,似乎是正烧了什么香草木料,清香疏淡的香料味,一下驱散了迷蒙的瘴气。   等瘴气散开去后,一道身影缓缓浮现在沈喻风眼前。   却是方才在农舍前遇到的那位女子。 第63章 逆转天意   只见她冷冷站在树林那边,手指指向林中一处方位,对沈喻风道:“那玄针婆婆住在前方三里外,竹林的小木屋里。”   “她不愿外人提起她的名字,你叫玄针婆婆的名号是问不出来的。”   沈喻风刹那重回脑海清明,把云敛脸上的衣角取下,以剑拄地,大口喘息着。那女子说完不再留恋,转身隐入密林中,临走前,似乎听到她细微的叹息声:“方才,谢谢你了。”   这名女子来去神秘,明明应是身怀绝艺之人,却不知为何宁愿跟在那满脸横肉的农夫身边受他打骂。沈喻风能感应到她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然而萍水相逢,既然此人但愿如此,他也不便过问。   他将云敛放下半搂在怀里,替他擦了擦脸,蓦地哑然失笑:“刚准备寻死就遇到你的藤瑶姐姐,指引我们找高人相救,等迷了路再次寻死的时候,又被人打岔,替我们指出高人准确的住所。”   “你说,是不是老天爷看不惯我们两个,非要在临死前折磨我们?”   怀里的人一如既往地沉眠着,就是没有醒来的时候,更别提回答他的话。沈喻风笑过之后,再次自言自语道:“算了,我们姑且再相信奇迹一次吧。”复而背着人再度上路。   这次他循着那女子所指引的方向前进,一路径直向前,再没有遇上什么瘴气。走不多时,终于见到那女子所说的竹林。   竹林不大,故而一下子就看到了林中一处低矮简陋的竹屋。   屋门紧闭着,什么动静也没有,似乎没人住着。可等他走到门前时,那竹门却蓦地开了。   开门的是一名貌不惊人的老妪,荆钗布裙,一脸老态,看着应是粗使下人。沈喻风便躬身道:“见过前辈,请问玄针婆婆在吗?晚辈有一事求见。”   那老妪冷冷的目光从云敛脸上扫过一眼,“他快死了。”   沈喻风顿时哑言,旋即了悟想道:难道眼前这老妪就是藤瑶所说的那位玄针婆婆?   他试探着道:“婆婆,实不相瞒,我们是从长安远道而来,我的朋友之前中了师湛的毒,现在无药可解,用尽办法也无计可施,听说婆婆精通蛊毒之术,连师湛的毒术也是从您这边学来,所以想请婆婆救他一命。”   那老妪冷笑道:“你们用的那些愚蠢方法当然不管用!这类毒术一入人体就很快融化在血液里,须得银针配合蛊虫才能祛除,外药强行灌输只会加速毒性蔓延。”   沈喻风一听之下更无怀疑,此人绝对就是玄针婆婆,他强按捺下心中情绪,道:“婆婆,你一定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   那老妪脸色不改:“救了又如何,他身上寒症太重,体质过于孱弱,就是救了,只怕也活不过四十岁。”   沈喻风听她无须把脉就能将云敛病症查看得一清二楚,心头不由更加升起希望,急忙道:“没关系,只要能救活当下就好,日后我一定帮他好好调养身子。”   那老妪自始至终一直面无表情,闻言什么话也不说,转身走回竹屋,分明是不想理会的样子。   沈喻风不知是哪里生出的勇气,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子,将云敛放在地上,而后直直朝着那老妪跪下。   “求婆婆救他一命,只要您能救他醒来,喻风愿做牛做马,一生听候婆婆差遣。”   他突然行此大礼,一般人也该有所表示,这老妪居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波动,在竹篾编成的竹榻坐下,却是莫名说道:“你见过虞娘了。”   这个名字从未听过,然而沈喻风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在指谁:“婆婆说的是——方才竹林外那名农家女子?”   玄针婆婆道:“这名女子的来历跟你相似。多年前她与她丈夫曾是江湖上一对神仙眷侣,后来仇家上门,那丈夫为了救她,受了仇家一刀而亡。虞娘不知从哪里得知我会解毒的消息,带着丈夫跋涉千里来找我救命,她那时也是跪在这里,说着跟你一模一样的话。”   沈喻风耐心听着,只听她继续说道:“当时我一看之下就明白了,她的丈夫中的刀伤本来并不严重,可惜那刀上喂了毒,中刀之后毒性蔓延到心肺与头脑,不久便即毙命。”   沈喻风只听得呼吸也停了,连已经毙命之人也能解毒救活,那云敛更是有希望了!   “我那时还算心善,便出手替她救治她的丈夫,替她丈夫引出脑中毒素,将人救活。”   “可惜,因毒素入脑太多,实在无法悉数清除,她丈夫救活之后性情大变,不仅常年酗酒滥赌,还经常虐待自己的妻子……你问虞娘可曾后悔当初救他一命?”   说到这里,她便不再往下说,定定望着沈喻风。   沈喻风静默了一阵,道:“我明白,婆婆是想告诉我,强求天意,可能会起到反噬作用。但我不会后悔,不管他成为什么样的人,我都不会放弃他。”   玄针婆婆道:“你看到那虞娘如今的下场,不会为她而难过气愤?”   沈喻风斩钉截铁道:“当我看到那丈夫轻视殴打自己妻子的时候,确实会气愤,会为她感到不值,但我也知道,如果仅仅只是因为日后可能会出现的后遗症,而放弃眼下的救治,那我日后同样会后悔。世上没有绝对正确的选择,有的只是甘不甘愿,而我甘愿这么做。”   玄针婆婆听完这段话,才好似终于第一次看清眼前这位年轻人一样,眯起眼正正打量着他。   沈喻风便也毫无顾忌地任她看着,那老妪看了一会儿,忽地起身,越过他往门边直直走去。   沈喻风忍不住半侧转身。   “婆婆……”   那老妪一直听而未闻,静静踱步走到倚靠竹门的云敛身边。   就在沈喻风叫住她的时候,她原来古井无波的眼里厉色一闪而过,探手入怀,“刷”一声一枚银针在眼前一闪而过,直直刺入云敛天灵盖。   沈喻风陡然瞳孔紧锁,还没等他作出任何反应,竹门边的云敛突然发出一阵痛苦难抑的惨叫声,七窍喷出暗红的血液。   沈喻风一时僵住了。   那玄针婆婆喝道:“愣住干嘛?还不制住他?”   沈喻风登时惊醒,冲到门边抱住不断嘶叫挣扎的云敛。   “啊,不,啊——”   云敛仿佛遭受巨大的痛楚,身子蜷缩,牙齿发颤,喷出的鲜血覆盖整张脸,被沈喻风有力的手臂按住,才得以不再动弹。   那老妪动作未见丝毫紊乱,当银针完全刺入云敛脑中后,只见从她粗布衫一样的袖口中爬出一只拇指细小、浑身晶莹透亮的虫子,沿着银针爬到银针尾端,直到顺着针洞钻进云敛天灵盖,彻底消失不见。   而蛊虫消失的那刹那,云敛喉结攒动,陡然从喉中发出凄厉的叫声。   沈喻风把他按得更紧,就在这时,云敛七窍流出的血竟然完全转变成黑色黏液,他整个人也仿佛因这一吼叫耗尽了所有生命力,身躯瘫软下去。   沈喻风心焦得不行,不断地喊道:“云敛,云敛……”   那老妪收回银针,道:“蛊虫吸收毒素后会从他的耳孔而出,七天之内,如果他能醒来,就代表可以活,若是无法在七天内醒来,你还是准备准备,把人埋了吧。”   沈喻风这才明白,原来玄针婆婆已经施针救人,心头一颗大石头终于落地:“谢过婆婆。”   玄针婆婆摆摆手,淡淡道:“不必谢,他能醒过来的几率十分渺茫,我会这么做,只是想让你彻底死心。而且,就算真的醒过来,以他中的毒性严重程度,醒来后成了个傻子也是有可能的。”   沈喻风也不在意,语气中带着感激之色,“不管如何,只要婆婆肯救他,就有希望。”   玄针婆婆十分不耐烦,“走吧,走吧,别耽误老婆子午睡。”   他再三言谢,替云敛擦去脸上的血,抱着人重新下了山。出了竹林,又遇到来时看到的那对夫妇。   农舍大门半开,可见庭院里,那粗鲁的汉子拄着拐杖在房中来回走动,不时对着他的妻子颐指气使,嫌弃她手脚不够利落、又蠢又笨的样子。他的妻子——那名名唤虞娘的女子则低眉顺耳,面对丈夫的指责打骂,始终不发一言,一心低头分拣着地上的药草。   沈喻风出现时候,她有所感应,抬起头,对上沈喻风略含悲悯的眼神,接着,唇边梨涡浅现,对着他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   沈喻风见她心甘情愿的样子,感同身受,下意识望了一眼怀里的人,想道:“若是能得你在我身边,哪怕是个傻子,我也是甘之如饴。”   玄针婆婆帮云敛清除体内毒素,本意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免得再去打扰她的宁静日子。但云敛生机近乎于无,玄针婆婆这一举动不管初衷如何,总好过见死不救,反倒助他产生坚定的信念,此刻这一丝渺茫的希望,成了他唯一坚持下去的理由。   现在就等云敛能否熬过这一关,而这一关外人无法参与,无法协助,只能完全靠他自己,也即是看天意了。 第64章 大梦初醒   下山后,兜兜转转走了一阵,发觉离天罗宫尚有一定距离,而云敛此时也更需要静养,他便没有再继续走下去,而是出了山头,天黑时分找了路边一座客栈歇息。   那客栈就建在大山的路边,因为人稀地广,占了整整半座山头,平日里招待的也都是一些行走江湖的三教九流。   店小二极有眼色,一看他虽然风尘仆仆,但双睛精湛有神,就知道是位功夫不弱的武林人士,颇为热情地招呼他进屋。   他没有心思进食,吩咐店小二给他随意安置一间屋子就好。   店小二连声应好,一边领着他上楼,一边还伸手过来,热络地说道:“您怀里这位公子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小的给请个大夫过来?”   沈喻风很不喜欢别人碰到云敛,当即手一挥,将他要探过来的手推开,冷声道,“不必。”   那店小二也没敢生气,笑嘻嘻打了圆场,将他送上二楼最角落的一间厢房。   沈喻风进门之后,将人平稳放在床榻上,然后把门给紧紧栓上,杜绝了门外各路窥伺的目光。   他在床边坐下,静静看着床上那人。   云敛从离开长安后几乎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不言不语尚算不得什么问题,但不吃不喝这么久,身体真能熬得住吗?   念及至此,他从桌案上沏一杯茶,以唇相对,通过云敛因缺水而变得干裂发白的嘴唇,把茶水渡到他体内。   等渡了点水过后,那人的唇色沾了些湿润的水色,看着不再像方才一样白得渗人。   他笑了笑,把人妥帖地放平到床上,起身要把茶杯放回去。   然而下一瞬——   他倏地回转过身,死死盯着床上这张脸。   他看得清楚,方才转身时候,云敛一直紧闭的眼睫颤了下。   难道要醒了?   他捏着茶杯的五指收紧,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看着,连手里的茶水泼了一身也没有注意。   然而就这么站到黄昏日落,那人依旧没有醒来。   怎么会?   难道是他看错了?   他不死心,依旧木头似的直直伫立着。   等到房里的灯芯燃到尽头,啪的一声蓦地熄灭了,床上那人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   看来真是他的错觉。   也对,玄针婆婆施针才过两个时辰而已,要醒,也不可能这么快。   他颓丧般软下身,从喉结里发出自嘲般的笑声。伸出略带凉意的手指,怔怔地,不断抚摸那人的脸庞,从眉毛、鼻子,再到嘴唇,将他的五官细细描绘了一遍。   真好笑,先前这人在眼前的时候,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稀罕的,不过就是一个长得还不错,曾经有过一些暧昧想法的朋友而已。   一年只见过一两回,每次说离开就离开的朋友,又有什么可不舍的?   可是等到那人就躺在那里,形同死人、不言不语的时候,他才觉得原来这人在他心里的地位竟重逾自己的生命。   那人恣意张扬的眉目,那似笑非笑的嘴角,一颦一笑,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他还记得,那日在城外,这人在草丛中劝他喝下一杯酒,对他说道,从未有过害他之心。   那时候他一心只觉得奇怪,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后来经历赵凛怀出事,他转而将对六王爷等人的恨意发泄到这人身上,更是再没有静下心来考虑如何与他缓和关系。   现在才知道,这人对自己的情意,原来早在多年前便已深深种下,那时他说那番话,并非在诱他喝下毒酒,而是真真正正地在对他诉说着心中情意。   他真傻,怎么那时候一点都没想到呢?   云敛此人,从来心思深重,什么话、什么心思,多年来宁愿烂在肚子里自己默默消化,也不愿敞开心怀一步。   他们兄友弟恭这么多年,始终没有进一步发展关系,想来原因并非在单独某个人身上,而是双方都有过错。他对云敛未婚妻之事一直心怀芥蒂,不忍、也不敢打破这层窗纸,而云敛则因为幼年经历心结难开,对他也存着有口难言的情愫。   双方不知对方心思,唯恐友情破裂,皆不敢踏出一步。若不是后来赵家兄妹出现,使得他们之间关系急转而下,或许,永远等不到哪一方主动开口、表露心意的那一天——   都以为是单相思,结果却是谁都有情,谁都有意。   他们错过太多年了。   他俯下身,细细亲吻那人冰冷的眉目,在黑暗的厢房里无声叹息:   “你早点醒来好不好?”   “云敛,十一……”   ***   店小二最近发现店里住进一个奇怪的男人。   周身褴褛,不苟言笑,浑身散发着冷冽严厉的气息,唯有那眼神如鹰隼,锐利逼人。   单论形容相貌,那绝对是一等一的英雄人物,怎么也谈不上怪异两字。   可是这样一个看似极为正派的大男人,什么事也不干,天天把自己锁在客栈房间里,对着一具男子“尸体”自言自语。   能正常到哪里去?   偏偏他将这件怪事告诉老板,竟然被老板斥责一顿,说他正事不干,天天就想着偷奸耍滑的事情。   他心里可委屈了。他觉得这男人绝不寻常,可能会是一名盗墓贼,专门偷盗刚下葬的年轻男子尸体,用来满足自己的特殊癖好。   不然怎么解释几次他送饭菜上楼,都刚好看到那男人在亲吻那具“尸体”的脸?   这日他在前堂洒扫庭院,难得见到这男人出了门。   他心思一动,趁着老板在算账没注意,扔下扫帚,悄悄跟着那男人出了去。   只见那男人先是去了城里,订了两套新衣裳,沽了两壶老酒,然后提着东西出城,在离客栈山脚不远的地方晃悠了半个时辰,用剑就地挖了一个大洞。   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是要毁尸灭迹?   他满脸傻眼,怎么也猜不到下一步要做什么,一头雾水看着那男人回到客栈。   等到当夜,他提着热水上楼经过,隐隐地听到那男人在对那“尸体”说着话。   “今天城里人很多,差点买不到我想要的酒。”   “我在山那边挖一个洞,很大,我们两个躺下去,绰绰有余。”   “我还买了两件新衣裳,你穿一件,我穿一件……”   “我很想你,想你跟我说话,说我傻也好,说我不解风情也好……”   声音温柔又极具缠绵,任所有人也想不到,这会是从那刚毅冷肃的男人口中说出的话。   店小二也终于明白过来:敢情这行迹古怪的男人不是什么奇怪的盗墓贼,而是在准备殉情!   想到这人白天里去订下的两件新衣裳,分明就是从寿衣店买的!   再联想起两个年轻男子并排躺在洞里的情形,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提心吊胆下了楼,从此不敢再多问这男人的事。   ***   而沈喻风自那日出了一趟门回来后,又是终日待在房里,一天又一天,不知道过了第几天。   没有醒来,依旧没有醒来。   他既盼着他醒来,又恍惚觉得这人应该不会醒来了。   但是,不管醒不醒来,终归还是要有个对应的处理策略。   故而,他一方面备下了酒,一方面又备好了两人的丧服与墓穴。   到了第七天的午后,他刚帮云敛梳好头,外面就下起大雨,大雨挟带呼呼风响,拍打在窗棱外的瓦片上。   他抱着人,不禁低声道:“这雨下得真不凑巧,我们今天没得出门了。”   怀里的人自然是回应不了他的,不过也就是在自言自语罢了。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毫不在意,放下手中梳篦,搂着人在怀里,又自顾自话喃喃说了几句。   “怎么今天还没醒来呢?”   “你啊你,就知道让我不好过,从前也是这样,我一出丑,你就笑,笑完还嫌我性子太愣,有时候真想把你这张嘴给缝起来……”   “这雨下得好突然,本来想着你要是醒了,我们今天就出门,看样子,连老天也在欺负我们……”   “我在想是现在为你穿上寿衣呢?还是到了今晚子时再穿?”   回应他的仍旧是一片冷寂,他怀里抱着人,就着窗棱外的雨打瓦片声,闭上眼小憩了一会儿,就昏昏沉沉进了梦乡。   梦里的场景光怪陆离,仿佛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是雾里看花,稍一伸出手,就如镜花水月一般破碎开去,接着,那碎片中缓缓浮现一道若隐若现的白光。   不知为什么,那白光令他觉得很温暖,很熟悉,使他下意识想要靠近。   当他要去抓住那道光的时候,陡然一阵吆喝声撞进来:“客官慢走,改天再来啊!”   他猛然惊醒,意识到是楼下店小二的声音。   沈喻风睁开眼,发现外面完全黑了,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他满心疑惑。   倏地,一道闪电亮起,照亮房中一切物事,也照亮了空荡荡的床榻。   怀里抱着的是被褥,而云敛竟然不在床上。   他脸色一变,猛地站起来,在房里到处搜罗,大叫道:“云敛!云敛!你在哪里?”   怎么回事?   那人不是还昏睡着吗?   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   他脑袋阵阵生痛,怎么也想不懂这人为什么能在自己身边失踪。   他拿起剑,猛然冲下楼,前堂店小二正在关上门板,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回头热情地喊道:“客官,您醒了。”   他冲到门边,死死揪住店小二的衣领,厉声问道:“他去哪儿了?”   店小二被他吓了一跳,连话也说不利索:“什,什么?”   他将人放开,从门板中间钻出,直接冲出客栈,只听身后那店小二焦急叫道:“诶,客官,现在下着大雨呢,您去哪儿呀?”   外面大雨滂沱,连眼睛也睁不开。他却顾不得自己全身湿透,在雨幕中发了狂一般嘶声叫道:“云敛!十一!”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呼呼风声与沙沙的下雨声。   他喊得声嘶力竭,突然,从旁边树丛里转出一道白色身影,影影绰绰的,看不出什么样子,背对着他越走越远。   他大喜之下,急忙追上去:“云敛!”   等抓到那人衣摆,眼前画面却是蓦地一转,什么大雨,什么白色身影,都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他惊叫一声,睁开眼,满头大汗,发现原来是做了个梦。心有余悸之余,大口喘着气,随意打量了一番现下处境。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惊觉自己竟躺在一个洞穴里。   自己穿着那件寿衣,手里提着剑,除此之外,身旁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四下扫了一眼,认出这正是他先前为他与云敛二人挖下的墓穴,更是惊诧连连。   他怎么会躺在穴里?   那云敛呢?   他扶了扶痛楚不已的头,将要爬出墓穴,站起瞬间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耳边轰隆巨响,紧接着身躯抽搐几下,赫然惊醒。   竟然又是一个梦。   双眼陡睁,这次他再次置身于客栈房中,外面大雨狂风依旧不止,电闪雷鸣交加。   陡然一道闪电划过,房中刹那亮如白昼。   只见床边站着一道伶仃的身影,清冷冷的,鬼魅一般。   未及看清,闪电消散,满室又倏地昏暗下去。   他惊魂未定,半坐起身,朝着那背影谨慎喊道:“云敛?”   黑暗中那人仿佛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嘴里满是苦涩味道,连鞋子也没顾得上穿,冲过去将那道身影紧紧搂在怀里。   出乎意外的是,这次他竟牢牢抱住了怀里人,没有消失,更没有倒下,怀里的人虽然冷得像个冰窖一般,却是难得的真实感。   这次不是梦,是真的。   云敛真的醒过来了。   只是怀里的这个人怎么不说话?   难道真如玄针婆婆所言,云敛成了个傻子?   无数惊疑、不解、惊喜的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他意识渐渐恢复清明,心下大定,轻拍着怀里人不断颤动的身躯:“没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我守了你七天,就怕你一直醒不来,连墓穴都挖好了……”   “没事,傻了也好,能活着就好,以后由我养着,不会再让你出事了。”   “你可一定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你……”   怀里的人寸丝未动,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傀儡,听沈喻风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竟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外面凄风楚雨,在这寒冷的房中,真不知是人更冷,还是心更冷。   “喻风……”   蓦地,一道细微的声音响起,打断他滔滔不绝用来展示内心激动的话。   这道带着气音的吟声细弱无力,伴随着轰隆惊雷声一同响起,若不是两人紧贴在一起,怕是根本听不到。   乍一瞬,沈喻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心头大震,手忙脚乱地拉上他冷冰冰的手,颤着声道,“你,你再叫我一遍?”   那人在怀里低低笑开,叫他一声——“傻子……”   “子”字刚落下,便被沈喻风细密的热吻堵住了。 第65章 情意绵绵   又到了一年初春季节,树梢的杏花悄然盛开,引来枝头高亢鸟鸣,湿润的山林中,下过一场大雨的山路尚且捎带些许泥淖,车轮落下时,溅起无数泥点。   赶车的人行迹匆匆,对着雨后初春的山间美景熟视无睹,风驰电掣一般绝尘而去。   车前赶车的是一个扎着两条小辫的小丫头,将车赶到山脚下一处小木屋后,“吁”一声,将车停在屋前。   “姐姐,我们到了!”   未及车内人作应,小屋内先闻声出来一个高大男子,颔首道:“藤瑶姑娘。”   车内的藤瑶跳下车,示意性拨了拨发尾,问道:“人呢?”   “在屋里。”   藤瑶“嗯”了一声,示意那小丫头守着车不要下来,自己跟着沈喻风进了木屋。   穿过竹篾搭建成的门扉,来到屋内床边,只见床上半躺着一人,正闭眼假寐,闻声睁眼,对他们笑道:“你们来了。”   藤瑶啧啧几声,走近去仔细地盯着他瞧了一阵,眼睛眨了又眨,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还真就活了。”   云敛笑道:“大难不死,侥幸捡回一条贱命。”   藤瑶跟着笑了笑,在床边坐下,细细询问他这段时日的身体状况。   趁着他们交谈之际,沈喻风在身后道:“你们聊,我去端药过来。”对着他们点点头,转身去了后厨。   后厨里的药炉熬着的药正散发着浓浓的药味,他将熬好的药汤倒入碗中,动作不紧不慢。   若是有其他人在场,一定能看到他脸上带着的微笑。   怎么能不高兴呢?   谁也没想到,那日云敛在被玄针婆婆施针祛毒后,本来已经是药石罔救,没料竟在第七天当夜奇迹般清醒过来。甚至,也没像玄针婆婆所说的那般变傻变呆。   第二日醒来后,沈喻风犹是放心不下,特意带他再去了一趟小金村,找到玄针婆婆为他复诊,结果连玄针婆婆也大感诧异,猜测道或许是云敛心性坚定之故,才得以不受毒性的侵害。   沈喻风听完一颗悬着的心始终放不下,缠着玄针婆婆将云敛的症况一五一十问个明白。   面对他的百般纠缠,玄针婆婆最后迫于无奈答应给云敛开下一副药方,助他调养身体。最后沈喻风两人就顺便在山脚下筑起一间木屋,方便疗养身体。   现下可谓绝处逢生,既没有了生离死别之患,又兼情意相通,他们住在此地,日日相对,抛却一切凡尘俗事,倒有些乐不思蜀了。   他倒药的全程始终笑意浅浅,捧着盛着汤药的碗走进房内的时候,连藤瑶都被他的欣喜所感染到,特意停下与云敛的交谈。   半卧在床头的云敛也在这时正正看过来。   沈喻风定定对上他的眼神,端着药碗过来在床边坐下,舀了一勺汤药喂到他嘴边。   “小心点,烫。”   藤瑶见状“啧”了一声,眼里现出戏谑的意味。   两人倒是十分自然,一个喂药一个喝,待一碗药喝下,藤瑶问道:“接下来你们有什么主意?”   沈喻风看向云敛,云敛道:“我们决定过几天再回长安。”   “回长安?”藤瑶接口道,反而转头向沈喻风问道,“这么快?”   沈喻风叹道:“是他要回去,我只能奉陪到底了。”   云敛沉吟道:“是,我总担心夜长梦多,在这里住着早晚有一天要被六王爷眼线跟上,还不如就趁他们没找到我们之前先回到长安,寻找敌明我暗反将一军的机会。”   藤瑶听完也觉得此话有理,点头道:“也是。”   而沈喻风自然也是没什么好说的,云敛毒症已解,只要出行途中小心照顾着,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他想现在回长安,就回好了,反正现在他们习惯了同出同入,在川蜀还是在长安,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   三人叙过一阵,云敛打了个呵欠,眼里倦意浮闪,沈喻风看了下他眼皮将阖不阖的样子,心想他应是喝药后要休息了,便对藤瑶做了个手势。   藤瑶明了其意,起身步出屋子。   沈喻风转头来为他掖了掖被角,云敛张着嘴望着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沈喻风先开口道:“别说话,好好休息。”跟着出了小屋。   藤瑶站在廊下,一脸若有所思,见他到来,再问过几句长安近况,待沈喻风一一作答之后,她继续低头想了片刻,之后也没有再多问,带着小丫头告辞离去。   在她们主仆离开后,沈喻风想进去陪陪云敛,又怕打扰到他歇息,想到自己多日没有练武,过几天再去长安,路上若是遇到六王爷的人,武艺生疏打不过可就麻烦了,便取了一旁的“明心”剑,自去树林里练剑了。   练到日暮时候,他提着剑关门进屋,准备就寝之时,见到屋内床上的人竟然出乎意外地坐在床沿翻书,听到他关门的声音,抬头凉凉瞧了他一眼。   沈喻风很是诧异,“还不睡?”   云敛等了他一下午,心里很是不乐意,将书随意扔到一旁,胡乱应道:“睡不着,我不舒服。”   沈喻风蓦地忐忑起来,心里疑惑着该不会是下午喝完药后身上哪里出问题了吧,匆忙走上前为他把了下脉搏。   云敛哼了一声,故意甩开他的手。   “别闹。”沈喻风沉声说了一句,不由分说将他的手按住,仔仔细细探查了一番。   云敛瞧见他这么紧张的样子,突然间什么气都消了,扯开唇瓣笑望着他。   沈喻风却是表情严肃,把脉了好半晌才松了一口气:“幸好没什么问题。”   云敛本来就没什么大恙,但是难得见他如此神色凝重的样子,故意用着虚弱的语气道:“你抱抱我呀,抱一下我就好了。”   沈喻风愣了下,应道:“好。”还真的就伸出手来将他整个人环抱在怀里。   云敛在他怀里笑得乐不可支,沈喻风这才反应过来是被他戏耍了,忍不住要发威。云敛察言观色,扯住他的衣领,“啾”一声快速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   沈喻风愣了一下,白净的面皮肉眼可见地红了:“你——”   云敛噗嗤一下笑出声,他在屋里等了沈喻风一下午,就是等不到他来,本来就想趁他回来时候捉弄他一把,但被他这么不禁逗的样子弄得意兴上头,干脆俯过身来伸手挑开他的衣襟。   “如此良夜,沈大侠还在抗拒什么?”   沈喻风沉默半晌,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以你现在的身体,恐怕承受不来。”   云敛吻上他的嘴唇,轻声道:“我不怕。”   其实自从两人心意相通后,一直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发展,云敛好了伤疤忘了疼,瞬间心思落定,打定主意今夜要逼他就范。声音暧昧,吐出的湿热气息喷在他左颈颈侧,手还在他胸膛上来回游走着。片刻后,抓着他的手伸进自己单薄的衣裳,动作轻缓但又步步紧逼,似乎要往下面某个部位伸去。   沈喻风叹了一口气:“可我怕。”抓住他不断作乱的手,“云敛,不要再让我担心了。”   云敛手腕被揪紧,用力甩了几下发现甩不开,脸上薄唇紧抿着,跟他对视,良久,无奈叹道:“好吧,那你今晚陪我睡觉。”   沈喻风不置可否。为了方便照顾云敛的身体,虽然他这几天一直守在他的床边,但其实从没有真正在床榻上躺下来过。不过经过这段时间调养,见云敛的身体确实大有气色,他也终于安下心来,答应道:“好。”   褪去沾了汗水的外袍,稍微擦了身后,就铺上被褥与云敛并肩而躺。   谁知闭着眼睡到半夜,身侧那人却不知为何一直没睡,反而不断做些小动作,还发出一阵阵奇奇怪怪的声音。   他刻意当听不见,闭着眼继续假寐,但那人竟然声音越来越大,动作越来越放肆,最后还把手伸过这边来。   在那人被窝下的手意图解开他裤绳的前一刻,沈喻风猛地睁开眼,掀开被子,下床捻亮油灯。   (……)   作者有话说:   以下省略约3700字左右,在微博(id一醉一醒一春秋)。因为我账号活跃度太低,之前有小伙伴反馈搜不到我,这样,可以在自己微博@我,然后点进我的个人主页,看到最新一条的编辑记录或者搜书名(不保证能搜到)。这趟车是临时加的,不看也不影响,不过还是建议大家看一下,很劲爆,嘿嘿~ 第66章 重回长安   这地方远离人烟,僻静清幽,任得他们整夜如此胡天乱地一番,也是无人打搅。   第三日清晨,他们早早就起身,将一应洗漱用品与路上填腹用的干粮,搬上刚买来的马车,待确定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后,把小木屋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沈喻风在车内铺了一层软垫,把云敛扶上车,自己慢悠悠驾着马车上路了。   马车刚驶出山脚不久,身后就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车轮声跟马蹄声。沈喻风闻声往身后探去,就看到身后跟着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着熟悉的两道身影,他愣了愣,旋即“吁”一声将马车停住。   来者正是天罗宫的藤瑶与她手下那名小丫头。   “是你们?”沈喻风道,“不必送行。”   “我不是来送行的。”藤瑶坐在车头,命那丫头缓缓驾到这边来,与他们的马车并辔而行。   “那你是来做什么?”沈喻风不解问道,车内的云敛也在此时掀起车帘,好奇的眼神扫过去。   藤瑶理所当然道:“当然是跟着你们上长安喽。”   她对沈喻风二人相继打了个招呼,什么也没有解释,随口道了一声“走吧”,让自己的马车径直越过他们先行一步,留下沉喻风一脸大惑不解。   云敛没有问什么,笑了一笑,道:“正好我们也缺个伴。”而后放下挑着的车帘。沈喻风独自愣神片刻,才勒着马鞭缀在藤瑶马车身后跟上去。   两驾马车快步加鞭,路上没有多作停留,不过月余便重新回到长安城内。   进了城后,藤瑶言道自己还有其他要事处理,旋即与沈喻风二人分道扬镳,自己主仆二人往城内另一方向驶去。   沈喻风与云敛则重新回到柳家别院。   暌别数月,柳家别院依旧一如他们离开时那般冷清,沈喻风将马车停在别院门前,将云敛抱下马车,用了几块铜板遣了路边一名叫花子去柳家传信。不一会儿,柳含烟那边得到他们回归的消息,匆匆赶来。   柳含烟显然是一直担忧着他们的安全,来到别院后开始喋喋不休地向他们问起近日来的情况。   沈喻风被她问得有些难为情。那时他因为云敛中毒的事情意志消沉,一心想跟着云敛殉情,所以在什么离别的话都没交代的前提下,带着云敛悄悄离开长安。现在面对柳含烟的切切关怀,难免有些心怀愧疚。   云敛则比他好上一点,神色泰然地为柳含烟一一解答他们这几个月来所遭遇的事情。   柳含烟听完两人回到川蜀、又遇到玄针婆婆驱除蛊毒的诡谲经历,大感惊奇。不过女孩子毕竟心细点,她始终认为云敛身中奇毒,不可能好得这么快,身上或许仍存在着什么不易察觉的后遗症,坚持着要延请名医来为云敛诊治。云敛谢绝她的好意,为了转移话题,问起了他们离开之后长安城的事情。   柳含烟心知他有自己的主意,也不再坚持,凝眉想了一会儿,说道:“你们离开后,六王爷一直派人在长安搜查你们两人的下落,甚至好几次查到柳家来。不过说也奇怪,查了没几天之后,城内不知突然哪里传出消息,说是你们两人或许已经死于非命,手上那份账本也被人夺走了。”   云敛听到这里,与沈喻风对视一眼,“然后呢?”   柳含烟继续道:“那消息说你们死了,这我当然是不信的,毕竟你们从王府闯出后一直就住在我家。可是那消息又偏偏传得似真似假,甚至后来有传闻说那账本上记载了六王爷的什么罪证,反正就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少人都信以为真。之后那消息传得越来越大,连那六王爷好像也听到了什么风声,把派来搜查你们行踪的兵马都收走回去,没有再做出什么轻举妄动。”   “你觉得是谁?”云敛听她讲完这桩奇事,侧首向沈喻风问道。   沈喻风想也不想,道:“是小皇帝。”   “是,我也如此认为,”云敛颔首道,“看来他那夜没有找到我们跟账本,干脆先发制人,捏造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好让六王爷先自乱阵脚。”   沈喻风“嗯”了一声,“正是此理,皇帝对那六王爷的心思把控得很准,知道那账本对他而言是眼下最大的威胁。而将我们已死、账本丢失的事情传出去,使得不管六王爷信也好,不信也罢,近期内都不敢再做什么轻举妄动,以免落人口实。”   云敛听他说得有板有眼,眼里闪出惊异与戏谑的神色,道:“没想到沈大侠竟然也开始懂得分析人心了,不错呀。”   沈喻风白了他一眼。   柳含烟静静听他们分析着局势,倒也不插嘴,只是在他们说完后才突然说道:“对了,忘记跟你们说了。那桩说你们两人身死的传闻传出不久,就有人上门去王府闹事。”   沈喻风两人同时望向她。   柳含烟继续道:“我前天有叫下人去打探一下,打探到的消息是——那群人是为沈庄主而来。”   沈喻风一听到这里,来了精神,向她问道:“是谁?”   柳含烟将头轻轻摇摆几下:“这我就不知道了,只听回消息的下人来报,说是一群武功彪悍的尼姑,应该是沈庄主的亲人或者什么旧相识。”   沈喻风神色大凛,颔首道:“我去看一下。”   当日下午,沈喻风等云敛歇息之后,一个人换了一套粗布衫,径自离开柳家别院,往王府奔去。   那时日光正盛,长安城人来人往,无须彻底靠近王府,远远的便可看见王府门前盘腿坐着七八名女尼,将王府大门给团团围住。   这七八人都是相貌年轻的女尼姑,个个都是沈喻风见过面、叫得出名字的,而为首那名尼姑年纪稍大些,她身披紫袍,浑身威仪,眉目修朗,脸上隐有风霜之色。   果然是他的母亲白沐华。   只见她身上紫袍破破烂烂,大摇大摆坐在王府面前空地上,顶着火辣辣的日光,满头汗珠,眼睛却眨也不眨,对着王府大门怒目而视。路过行人对此纷纷啧啧称奇。   王府门前守卫懒洋洋地靠在门前谈话,偶尔抬起头斜乜她们一眼,动作懒散迟缓,似乎是习惯了她们三天两头前来骚扰、见怪不怪的样子。   沈喻风是明白他的母亲性格有多刚烈多倔强的,很明显她在端州得到了自己儿子出事的消息后,立马重出江湖,带着手下几名小尼姑从无定观出发来到长安,寻找自己儿子的下落。然而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该找什么人算账,干脆就来到了王府门前,威胁六王爷给她一个交代。   从她一身狼狈的模样及怒恨交加瞪着王府众守卫的眼神来看,恐怕不只是在王府门前坐了一两天这么简单,应是之前与王府守卫发生过不少冲突。   他未免有些心焦。一想到他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整天还要连累母亲为他劳累奔波,实在是过意不去。   不过就这么直接冲出去,势必会让六王爷发现他的行踪,说不定到时候还会让王府众官兵齐齐出动,将他们母子包围起来,那事情那就不妙了。   他躲在暗处,低头沉吟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将他母亲引来,听到路旁穿街走巷的吆喝声时急中生智,随手拉住路边一名啃着一串糖葫芦的男童,塞几枚铜钱到他手里,低声嘱咐道:“你去将她们引过来。”   那男童歪起头,黑漆漆的一双眸子看了他一眼,甩着铜钱一蹦一跳地走到王府门前,在白沐华耳边说了几句话。   白沐华听完原本柳眉倒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呆滞,似乎往沈喻风的藏身之处望过来一眼。那男童离开后,她突然大哭大叫起来:“我儿呀,你死得好冤啊——”   她一边哭叫一边捶地,“儿啊,你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怎么忍心叫为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身后众女尼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哭着哭着,突然双眼一白,晕厥过去。   “观主!”   身后众女尼大呼小叫,将她抱住。   “怎么回事?”   “别问了,快快快,送观主去休息!”   这群年轻的女尼姑们见观主出事,瞬间没了主意,扶着人匆忙收拾一下,就从王府门前撤走了,围观的百姓不一会儿也散了。   沈喻风看在眼里,暗暗发笑,果不其然,过了不久,白沐华带着那几名女尼从巷道另一边赶来了。   “见过母亲。”他当即迎上去。   白沐华拉着他的衣袖,脸上满是关切之色,不住地问道:“我儿,你没事吧?”   沈喻风缓缓摇头:“我没事,母亲,您怎么来了?”   “哼,”白沐华知道自己儿子毫发无伤,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又忍不住义愤填膺起来,“我儿子在皇城受了欺负,我这个当母亲的哪能不来?”   接着便问了他这几个月在长安经历的事情,沈喻风不愿让她卷进这件风波,没有谈及赵凛怀与账本的事情,只是随意交代了自己与六王爷不合被六王爷追杀一事。白沐华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沈喻风又问道:“您现在在何处落脚?”   白沐华愤愤道:“哪有什么落脚的地方,我一听说你出事,就匆忙带着她们几个从端州赶过来了,根本没来得及安排住所!”   沈喻风向她身后那群年轻的女尼姑看去一眼,心里暗暗有了想法,挽着她的手道:“那母亲跟我来吧。”   白沐华自然乐得由他安排,她对这个儿子的为人处世向来是极为放心的,不然也不会放任沈喻风在如意山庄多年而没有回去看过一次。这次要不是因为听说儿子出事,她也不会专程赶来长安。现在知道自己儿子安然无恙,也不像之前一样惶惑无助了。   牵着儿子的手,慢慢回到柳家别院,身后跟着那几名尼姑,母子俩叙述着离别后的思念之情。快走到别院巷口的时候,白沐华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蓦地问道:“那死小子也在?”   沈喻风登时明白,他母亲说的是云敛。   他点头道:“母亲,有些事回去再跟你说。”   白沐华还想再问几句,就被他搀扶着往前走去。   沈喻风走在路上,心思不断运转,他与云敛的关系已成定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分开,这也就意味着此事迟早要让他母亲知晓。但是要如何找到时机告知母亲,母亲知道之后会作何反应,也是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怎么说,怎么做,还需要回去跟云敛商议一下。   在他思来想去这片刻,已经回到了柳家别院。   开了门,就见云敛坐在前厅,背对着他们晒太阳。   听到身后开门声,他拍了拍袖子,起身笑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说到一半的话却在瞥见沈喻风身后人物的瞬间戛然而止。   “白前辈?”他收回原本熟络带笑的语气,缓缓绽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好久不见。” 第67章 各怀心思   云敛心思再是如何七窍玲珑,也没想到沈喻风真就把人给带回柳家别院,但稍一细思,就能明白沈喻风确实是能干得出这种事情的人。   这个人在某些时候,脑子实在迟钝得可以。   “白前辈。”他施施然行礼,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上次在端州一别之后,我们可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白沐华冷冷瞥他一眼。她哪里会忘记,半年多前,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假扮沈喻风,到无定观来跟她见面,虽然没有彻底骗过她,但也让她认识到此人心术不正的一面。她打从心底里就不喜欢这个邪里邪气的年轻人,然而这人是他儿子的朋友,他儿子既然选择跟这样的人为伍,她这个对儿子关怀甚少的母亲也不好干涉什么,但要再给什么好脸色却是不能了。   故而在踏进别院的第一步起,就收了脸上堪称慈祥的笑意,板着脸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大摇大摆进了门,往石桌旁一坐,对身后两名小尼姑命道:“凝光、凝玉,你们去后厨给大家弄点吃的来。”   凝光、凝玉应是,将要走进后厅,却被云敛笑嘻嘻拦住:“不必了,来者是客,怎么可以让客人自己动手呢?这样传出去,别人指不定还说我跟喻风怠慢贵客呢?您说是不是啊,白前辈?”   白沐华蓦地怒上心头。听听,听听他这番话,好似他跟沈喻风才是一家人,自己与这群女徒弟则是不速之客一样!   她眉梢间都染上冰霜寒意,抬眼往自己儿子望去,却见自己儿子则始终笑吟吟看着云敛,仿佛根本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似的。   他那望着云敛的眼神炽热、直白,似乎还藏着她看不懂的浓浓情意,她心头一颤,心思电转之后,强行按捺下心中不满,颇为矜持地点点头:“说的也是,既如此,你们还不谢过云施主款待之礼。”   “是,谢过云施主。”   “好说。”云敛笑着应答几句,拉着沈喻风的手往后厨走去。   沈喻风这才回过神来,对白沐华说道:“嗯,母亲你们先在前厅等候一下。”便被云敛脚也不停地拉到后厨来。   刚一将后厨的柴门阖上,云敛瞬间就变了脸色,冷冷甩开拉着他的手,走到一旁背对着他。   沈喻风愣了愣:“怎么了?”   云敛闷闷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你叫你娘过来,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沈喻风老老实实道:“没办法,当时情况紧急,母亲在长安又没有其他落脚的地方,我只能把她们带来别院。”他说到这里,才恍然大悟一般道,“哦,对,倒是忘了跟柳姑娘说一声,这里毕竟是柳家产业,带外人来,好歹也要知会她一下。”   云敛没好气地瞪过来一眼:“傻子,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那是为什么?”   见沈喻风投来疑问的目光,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算了。”这个人一直心思正直磊落,在没有其他人的指点下,想让他自己看出他与他母亲之间的芥蒂,简直比登天还难。自己如此暗暗生着闷气,反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他想到这里,瞬间气也消失了,走到灶台,准备生火起灶。不出意外地,沈喻风马上挨过来,抢过他手上柴火:“我来吧,你在旁边坐着就好。”   云敛便这么被他挤到一旁,呆呆地看着他熟练生火烧柴的动作。   沈喻风回头来,见他一直发着呆,笑着伸手点他鼻头:“怎么了?”   旁边柴火烧得红旺旺的,将他俊朗的面容映衬得轮廓分明。云敛被他脸上灿烂的笑颜晃了下神,脸上有些发烫,低下头道:“没什么。”   然而心里方才那股憋屈的气却蓦地全消散了,滋生出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喜悦。   两人靠坐在灶台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云敛道:“刚才在你离开后,我回了一趟云家。”   “嗯。”沈喻风正忙着看守柴火,随口应了他一声。   “流虹说,我们离开长安的当天,那六王爷带人到过云家一趟,逼云家人交出雪灵芝。”   “那云家没事吧?”沈喻风问道。   云敛摇摇头:“没有证据是我们偷的,他倒是没对云家人怎么样,只是在云家闹了一场就带人离开。但是据流虹说,他那天骑在马上的样子十分憔悴,看样子,雪灵芝被偷走的事情打击到他了。”   沈喻风点头道:“这王爷看来爱妻甚笃。”   云敛看着他,问道:“所以那雪灵芝去哪呢?”   沈喻风瞥他一眼,道:“还能去哪?都熬成汤喂给你了,一滴不剩。”   云敛眨眨眼,片刻才道:“糟糕!那王妃不就死路一条了?”   沈喻风摇摇头,道:“那时她本就命悬一线,雪灵芝不一定能救她的命,与其浪费在她身上,还不如拿来救你。”   说到底,他一直并不认为雪灵芝真能救下云敛性命,把雪灵芝从王府偷出来给云敛喂下,也只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念头罢了。然而后来云敛奇迹苏醒之事,令他惊喜之余,不免想到——云敛能醒来,除玄针婆婆祛蛊助力之外,或许其中也有雪灵芝起的作用。   然而这些事情说来玄之又玄,没有任何佐证证据,这也只是他自己的猜测而已。   云敛却是十分奇怪:“你怎么知道?你见过那王妃了?”   “嗯。”沈喻风颔首,稍作回想,便将那日夜探王府、遇见蒙师傅之事一并都给云敛说了。   云敛听完之后,怔愣片刻,瞬间大笑出声:“那蒙师傅竟然与王妃是旧相识?哈哈,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难怪这老小子放着好好的天罗宫不要,非要跑长安来讨个仰人鼻息的差事!哈哈哈哈——”   笑到这里,笑声止歇,云敛又道:“不对,他既知道你的来意,而他又跟王妃有过私情,怎么会任由你拿走雪灵芝呢?”   沈喻风认真回想起那夜王府场景,记得那时天色昏暗,他带着雪灵芝匆匆出了王府,黑暗中与那蒙师傅对了几掌,然后在蒙师傅说完师湛之毒无药可救之后,他失魂落魄地离开王府。他还记得清清楚楚,离开之前,对面中年男子那双满怀沧桑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竟令他有种奇怪的信任感,使他下意识无法说出什么否认的话。   他越想越是觉得哪里不对,斟酌着道:“他好像,是故意,放我走的……”   “为什么?”   他摇头道:“不清楚……”   “我们找个时间再去一趟王府吧,”云敛低下声道,“我有预感,或许扳倒六王爷的关键,就应在那王妃和蒙师傅身上。”   “好,”沈喻风将手上柴棍一把塞进炉灶,“我找个时间去一下。”   云敛扯他袖子:“带我去。”   “为什么?”沈喻风这下倒是不解了。   “你,你倒是没什么,你就没想到我——我跟你母亲单独相处,她,她怎么对待我吗?”   沈喻风愕然半晌,这才彻底了然,原来云敛刚才是为此事生气。他扔下手上烧柴木,将人拉到怀里,不住地吻着他的唇瓣,低声道:“抱歉,是我疏忽了,我还以为你跟母亲可以和睦相处的。”   云敛从他怀里挣脱开,走到一旁的窗台边,故意说道:“哼,她是你母亲,又不是我母亲!”   沈喻风也站起来,笑着从身后搂住他,对他附耳道:“以后她也会是你母亲。”   “哼,别以为你说这种话我就会开心。”云敛依旧冷着脸不理他。   沈喻风忍不住笑道:“那你要如何?”   “带我去王府。”云敛道,“我就只有这么一个要求。”   沈喻风虽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定坚决要去王府一趟,但想了一下,料想以他如今身手,带着云敛在王府走一趟来回,除了要提防那蒙师傅骤然发难外,并不是什么难事,便道:“好,我到时一定把你带上。”   他还想再嘱咐多两句,而云敛已经先一步回转身来,对他绽开得意的笑颜,笑着抱住他,吻上他的双唇。   作者有话说:   嘿嘿,大家不用担心,现在到了收尾阶段主走剧情,感情线不会再有大变动了 第68章 生父之谜   然而因为夜探王府之事过于仓促,沈喻风一时也没有贸然动身的念头。他在当夜入睡前,倒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离与师伯约定的再见之日就在明天了。   当时他们离开王府,听到师伯说的是,如能成功脱身,一个月后在长安城里的崇平阁相会,甚至还说有事要告诉他。师伯到底想告诉他什么事,他并不清楚,但从那日师伯严肃的语气来看,此事应与他有一定关系。所以是不是应该先去跟师伯见一面,商量对策后,再动身去王府?   “在想什么?”身侧床褥一沉,一条光溜溜的臂膀伸过来搂上他的肩头,打断他的沉思。   沈喻风将人反搂住,摇头道:“没什么。”   因为有了白沐华一行人在这里暂住,他们两人暂时不方便共睡一榻,只得分床而睡。然而这对于现下正黏得如胶似漆的青年人来说,实在是一件难熬至极之事,沈喻风刚一熄了灯,云敛就披着单薄外袍,偷偷溜进他的房间,堂而皇之地爬上他的床。   沈喻风本只想抱着人酣睡一场,不过云敛一上了他的床,就使尽浑身解数挑逗他,害得他防线步步回退,最后两人耐不住,又偷情似的在黑暗里搞了一次,云敛被他翻来覆去折腾了几遍,整个人湿透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软绵绵趴在他胸前,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沈喻风道:“我明天要去见师伯。”   “哦,”云敛声音低低,声音慵懒又散漫,“那我就不去了。”   “本来也没想让你去。”沈喻风笑道,“他估计还在恨着你呢。”   云敛将头陷在他肩窝里,低声嘟囔道:“恨我做什么?那是施光赫窝囊,又不是我设计害他的,谁作的孽找谁去。”   “那也与你脱不开关系,”沈喻风更加哭笑不得,“你说你啊,得罪了我这么多长辈,将来要怎么缓和跟他们的关系?”   “还能怎么缓和?”云敛哼笑一声,“他们是你的长辈,又不是我的长辈。”   沈喻风搂紧他,低声道:“他们总归是我的亲人,我的长辈,若是可以,我也想让他们接纳你——”   云敛却是毫不体恤他的苦心,嗤之以鼻:“谁要他们接纳我?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懒得理他们。”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那些叔伯长辈,一个个迂腐得要命,说不定私底下怎么说我坏话,说我带坏堂堂的沈庄主呢。照我说,我就该把你抢过来,锁在我身边,哪里也去不得,哼哼,让你只属于我一个……”   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等沈喻风迟迟听不到他的下半句,低头一看,才发现这个人就这么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他哑然半晌,只得无奈一笑,望着他沉睡的容颜,心里柔情万千。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我想让他们接纳你,想让你体验到从未拥有过的世间亲情。   不过也罢,来日方长,将来有的是机会让云敛融入进来。   翌日一早,他换了衣裳,整装梳洗一番,云敛还在他床上睡着,他也不去打扰,径直拿起一旁的“明心”剑,推开房门,将要出门。   “我儿要去哪?”   他刚刚走到别院大门,就听到身后白沐华的声音。   沈喻风回头,看见他的母亲站在房门里侧,他叫道:“母亲。”   “去哪?”   “出去一趟。”   “哦,”白沐华点点头,“那去吧,小心点。”   沈喻风“嗯”了一声,看着她的脸色,倒是突然来了兴致,问道:“母亲知道我要去见谁吗?”   白沐华果然问道:“见谁?”   沈喻风笑道:“一位故人,母亲也认得的。”   白沐华还有些迷惘,呆愣问道:“是谁?”语毕似突然醒悟过来,脸色一变:“是那个,那个谁?”   沈喻风没有回答,反倒微笑道:“母亲还想念他吗?”   白沐华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片刻之后突然道:“母亲身体不适,先歇息了。”说着之后竟直接“砰”一声关上房门。   沈喻风看着那扇被她拍得粉尘飞扑的门扉,无奈失笑。虽说长辈之间的事情,他身为小辈,不宜过问太多,但从母亲这奇怪的态度来看,她与师伯的关系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生冷,或许两人尚有重归于好的那一天。至于如何重修于好,就需要他这个小辈出力了。   为了避开王府眼线,沈喻风故意绕道而行,等来到约定的崇平阁,就约莫快到正午时刻。   那“崇平阁”是处于西城门附近的一间酒楼,装点极为简朴,因这处出产的鳜鱼极为肥美,哪怕地处偏僻,也引来不少达官贵胄前来捧场,沈喻风到来时,就有酒保前来接待,待问明他的来意后,客客气气地将他请上了酒楼三楼的一处偏厅。   “师伯。”   他一进偏厅,四下扫去,就见到公冶明负手而立,站在窗棱边,遥望着底下的长安盛景。   “坐,师侄。”   公冶明今日为了与他见面,特意又换回之前的秀士扮相,头戴纶巾,身披青袍,身姿飘摇间隐有仙风道骨之貌,乍一看,便是一位极为儒雅的文人学子形象。他穿成这样,与在王府的装扮全然不同,若不是沈喻风与他相熟,恐怕也很难轻而易举认出他。   沈喻风不客气地坐下,待酒保奉上茶水,寒暄几句过后,切入正题:“师伯那天跟我说,有事要告诉我。”   “是,”公冶明点点头,道,“是有关于你父亲的事。”   沈喻风诧异问道:“我父亲?”   “是,沈兄还活着。”公冶明观察他的神情,不紧不慢地说出这么一句。   沈喻风猛然提高声音:“我父亲还活着?”   公冶明伸手按住他道:“师侄切勿激动,且听我说。”   “四个月前,我们在自在城分开后,我心疑你父亲之事,一路南下,跟随着批运丝绸的商贩,流落到了如意山庄。等到了如意山庄,我潜入山庄吗,在庄内打探数月,却没打听到任何异常之处。”   “我料想此事事关紧要,若我是沈兄,应也不会如此轻易透露给山庄内任何一人,所以,我去了沈家家墓。”   沈喻风心头一紧,立马就明白他接下去要说的话,果然公冶明抿唇停顿了下,开口道:“我掘了你父亲的坟。”   沈喻风倒吸一口凉气,掘人坟碑等于断人香火,是世间最为恶毒之报复手法,哪怕真的对父亲之死有所怀疑,他也从没想过能从这方面下手。师伯之行事作风,实在胆大妄为。但他也清楚知晓,若不是有十成把握,依照师伯的为人严谨程度,断不至于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贸然去掘他父亲的坟墓。   师伯敢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举止,一定是掌握了足够多的判断。   公冶明定定注视着他的脸,将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都看在眼里,心中赞叹其沉稳端庄性情,口中徐徐,再度爆出惊人之语:“你父亲的坟墓,是空的。”   沈喻风瞳孔紧缩。   “这也正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想,不管是他自己所为也好,还是外人谋划也罢,沈兄并没有死。他假死遁世,一定怀有其他目的。我便一直这么躲在山庄,直到两个月的一个晚上,有一道男子的黑影出现在山庄内,看着颇为眼熟。我认为那人或者可能是你父亲,于是我追踪他的行迹,就这么来到长安。”   沈喻风一脸难以置信:“我父亲也来到了长安?”   “对,”公冶明颔首应是,顿了顿,道,“就在六王爷的府里。”   沈喻风心头大震:“什么?”他听到这里,不知为何,突然一股滞涩心绪涌上心头。   公冶明道:“我探得这个消息之后,本想传个讯息给你,等你一起追上来,我们再动身,没想到等了许久也等不到你到来,我只好先行一步到了长安。等进了长安城,跟踪那道身影进了王府,于是我也改头换面,以拳师的身份进了王府,一边等着你到来,一边暗暗打探你父亲的下落。”   沈喻风听完,沉吟片刻,问道:“师伯觉得,我父亲会藏在王府哪里?”   “这我却不知了,”公冶明摇头道,“实话实说,我与你父亲交情也不算多深,何况我们已有二十年未见过面,我实在没办法在人群中一下子就认出他,所以这事还得靠你自己解决。我留在王府,主要还是为了等你。”   沈喻风脸色陡然有些苍白,缓缓摇头道:“这事真是棘手,我从没想过我父亲竟还活着——我,我有些不知如何处理。”   “嗯,师侄莫慌,”公冶明向来温和随性,见他似乎一时间接受不了,急忙安慰道,“你父亲选择遁世假死,或许是另有它意,你们是亲父子,他之所以选择不告诉你,或许正是为了你好。”   在他温言劝说下,沈喻风面容稍霁,深叹出一口气,道:“师伯说得有理,父亲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可惜我生为人子,却不能替他分忧一丝一毫。”   “师侄有这份心,相信沈兄应该看在眼里,”公冶明伸手抚平青袍,慢慢站直身来,道,“有消息,你就遣人到崇平阁来找我吧,这里的酒保被我打点好了,会把消息转达给我的。”   “是,”沈喻风点头,“师伯有事,也可以直接到柳家巷的别院来找我。”   “柳家别院?”公冶明重复一遍。   沈喻风道:“对,母亲也在。”   “什,什么?”公冶明骤然听闻,整理衣襟的双手就这么停在半空。   沈喻风向他望去,竟见得这位素来从容不迫的长辈露出手足无措的样子。   沈喻风看着他道:“母亲是因为我的事情才来到了长安,她前几天还一直在六王爷府邸大门守着。”   公冶明摇头道:“这,这我实在不知了,王府那么大,寻常人出入都只能从后门经过,我,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她跟你在一起,我怎么还敢出来见你啊?”   “这,师,师侄,”他难得吞吞吐吐起来,“你,你母亲,她,她,还好吗?”   沈喻风暗自发笑,脸上却仍装出恭敬之态,“母亲一切安好,有劳师伯挂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公冶明连连点头,有些慌慌张张地走出偏厅,“师伯有事,先走一步,师侄不必相送。”   沈喻风还没怎么出声拦住他,他已经二话也不说,直接匆匆离开,连影子都一下子消失不见。   沈喻风实在是无奈至极,独自坐在偏厅,默默想道:“一提到师伯,母亲就翻脸,然而在师伯面前提起母亲,师伯却竟然这么别扭,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这两位长辈彻底放下嫌隙,解开心结呢?”   转而念头一转,又念起方才师伯跟他说的父亲之事,轻松的心绪顿时被沉重的事实所代替。 第69章 父子相见   于是他回到柳家别院后,将这件事作为饭后趣事说与云敛听了。这其中自然免不了将公冶明白天得知白沐华的反应也告诉了他。云敛听完笑道:“你这位师伯倒是位情种。”   “或许吧,我想,等此事处理完后,一定要找机会让师伯跟母亲见个面,帮他们解开误会,”沈喻风道,“分开了二十年,有些事情再拖下去,只能徒增遗憾。”   云敛斜乜他一眼,啧啧几声:“沈庄主可真是个大好人啊,连长辈的事都能劳动您来操心。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操心操心我呢?”   “又怎么了?”沈喻风咂摸了下他这句话,迟钝如他,也意识到他语气中的不满。   云敛冷哼一声:“我今天在屋子里都憋了一整天了,不出去吧,实在憋得慌,出去吧,又怕被你娘看见,问我怎么从你房间出来。”   他瞪了沈喻风一眼:“你早上出门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一整天都在想着怎么应付你娘。”   沈喻风听着他故作抱怨的声音,瞥过来的眼里却满是狡黠的眸光,无奈笑道:“知道了,今夜就带你去王府。”   云敛一听登时打起精神:“那好。”   两人吃完饭,稍微歇息了不久,很快迎来夜幕降临。沈喻风跟白沐华打了声招呼,带着同样改头换面的云敛出了别院。   他们这次是两人同行,其中一人病势还没有彻底好转,沈喻风为了小心行事,干脆舍弃凭轻功偷潜进府的计划,而是先自己进入王府,打晕守门仆从,然后大摇大摆地放下后门门闩,将躲在门边的云敛放进府来。   沈喻风拉住云敛走在凉亭边,问道:“我们要从哪里开始找?”   云敛思忖了下,道:“你上次来,是怎么见到王妃的?”   沈喻风不解道:“我们要去找那位王妃?”   “先看看吧,”云敛道,“不是说要查清她跟蒙师傅之间的关系吗?”   沈喻风点头道:“也是。”他紧紧牵着云敛的手,依照上次的印象,沿着熟悉路径,带着他到了王妃所住的那所幽深简朴的小院。   然而一到院门的花圃前,沈喻风猛地止住脚步,把云敛拉至身后,悄声道:“里面有人。”   云敛也压低声音:“是谁?”   院子中隐隐有着另一道高手气息,时隐时现,飘飘忽忽,如投石入海一般,沉稳绵长,不起一丝波澜。沈喻风细细听过一阵,道:“有点熟悉,但我不确定。”   云敛扯着他的衣袖,低声道:“我们先避开吧。”   “嗯。”两人回退几步,躲到花圃后的树荫下。   沈喻风藏身在树丛黑暗中,依旧心绪翻涌,细想了一下,门内这道气息令他觉得耳熟,主要是因为对方一呼一吸与他的如意双极功有一定相似之处。对方如果不是练有贯通百家的吐纳之法,便是如他一般,也练了与如意心法一样的双脉之能。   等到月上中天,院门那道声音逐渐变小,两人再稍等片刻,就看到一道身影从院门里走出来,朝着另一方向离开。   云敛道:“果然是他?”   沈喻风看清那道身影,还真就是那时时来与王妃“私会”的蒙师傅。   只是跟以往不一样,这次沈喻风不是先见到人再感受对方气息,而是先察觉气息,再见到本人,因而他这次是第一次发现对方的呼吸节律与他一样。   他想得有些入神,这次反倒是云敛拉着他:“那人走了,我们进去吧。”   沈喻风“嗯”了一声,在走进小院之前,不知为何,突然下意识回头看了那身影一眼。   他们进了王妃的小屋,确实没有看到一个人。云敛开始放肆起来,在小院内到处打量,道:“好歹也是个王妃,竟然住在这种地方,连个看门的都没有,难怪随随便便就让情夫进来私会。”   “别胡说。”沈喻风径直拉着他推开房门,进入上次王妃就寝的那间厢房。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外屋并没有丫鬟守夜,整间空荡荡的屋子只有王妃一人,云敛一进了屋子,眼睛在黑漆漆的屋里到处扫了眼,直到目光停在角落那床榻上,片刻后直奔床上那王妃而去。   沈喻风跟在他身后,也走过去,看到他掀开床帘,大剌剌坐在床沿,目光全被床上那美貌王妃勾了去。   “啧,真是个美人。”云敛低着头看了一阵子,突然称赞一声,紧接着竟然伸手要去摸她的脸。   沈喻风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做什么?”   云敛悻悻道:“什么做什么?我碰一下,不成吗?”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沈喻风正色道,“再如何勾结番邦,祸乱朝政,都是六王爷所犯下的罪,而非他的妻子。”   云敛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黑着脸甩开他的手,“行吧行吧,沈庄主你是正人君子,自然时时刻刻都要谨记君子作风。”   沈喻风盯着他紧抿着的嘴唇看了一会儿,云敛性情本就偏激阴毒、睚眦必报,依照他这样的性情,回到长安后,必然是要把这段时间所受的苦,在六王爷身上一一报复回来才算消气的。他这两天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报复性行为,但一心劝说沈喻风进入王府的举止,仍是令沈喻风发现了他内心那股蠢蠢欲动、藏之不住的小心思。   沈喻风对此实在无可奈何,他自认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保证云敛在他眼皮底下不搞小动作,但即使如此,这人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依旧让他又爱又恨。   他轻叹一声,道:“我们去其他地方看一下吧。”   云敛“嗯”了一声,什么话都没说,将放在王妃身上的目光收回来,率先走出房间。   两人出了小院,提防有人遇见,就先躲在门前稍候片刻。   云敛明显还在为方才的事情生闷气,而沈喻风则在见到那些门前花圃红色小花后,鬼使神差般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个人。   他们各怀心思,谁也不说话,最终还是云敛受不了,忍不住开口:“怎么了?”   沈喻风瞬间回神:“没什么。”拉着云敛离开。   两人并肩走在阒静的王府内,依旧没有说话,云敛有心想缓解两人紧张的关系,刚想开口,沈喻风突然一把捂住他的嘴,“嘘,有人来了。”   他拉着云敛快速躲进假山丛,透过缝隙往外看去,顷刻间便有一道身影从小路另一侧徐徐走来,来到王妃小院门前。   竟然还是那位蒙师傅。   不过他现在换下了王府护卫的衣裳,转而穿了一件玄色长袍,除了依旧戴着那个铁皮面具外,现在的他,与方才穿着护卫衣裳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他默默在院门前站了一会儿,没有再进小院,也没有再走回原来的路,而是直接跳上王府院墙,朝着西南方奔去,不消片刻身影消失不见。   沈喻风看着月色下那道远去的身影,脑中一片奇异不解,更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云敛以眼神问他:“他要去哪?”   沈喻风摇头道:“不清楚。”   两人从假山从后走出来,云敛看着他道:“你从刚才见到蒙师傅后,一直心神不宁的。”   “嗯。”沈喻风淡淡点头。   云敛在稀淡的月色下细细瞧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挣开他的手,“去吧。”   沈喻风一怔:“什么?”   “你不是想跟着去看一下吗?带着我,你肯定跟不上他,”云敛道,“放心,我一定会小心的。”   沈喻风暗暗苦笑,没想到他的心思全被云敛看在眼里,不过就这么跟去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倒是不担心以云敛的机智程度,会遇上王府的人,他就是觉得这家伙可能故意在支开他,好自己一个人去干坏事。   云敛见他不语,催促道:“快去啊,说不定那个人认识你爹呢?”   还在犹豫的沈喻风被他催得心头一震。实话实说,云敛这句话确实完全击中他的内心想法,他迫切想知道,那蒙师傅身上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是不是与他父亲有关?但要他放云敛一个人在这里……他沉思片晌,一把将云敛抱起,跳上一旁院墙,落到巷子的地上。   他用着命令一般的语气道:“现在就回别院去,别想着干坏事。”   云敛哼道:“我像是这么不安分的人吗?”   沈喻风只好叹气,道:“那你小心点。”深深看了他几眼,跟上了那蒙师傅的身影。   云敛的话确有一定道理,身上没有多带一个人,他现在想跟上一名武功略低于自己的中年男人,并不算什么难事,很快他就在城东的竹林外,再次见到那名蒙师傅的背影。   竹林影影幢幢,光线迷离,他躲在竹林深处,跟着那蒙师傅飘逸如飞的身影,见他到了林中某处空地上,即停留了下来。   沈喻风不错眼地紧盯着他的后背,过了半个时辰,竹林外响起一声尖啸,一阵叮叮当当的银铃声由远及近,眼一花,便见一道女子身影在竹林上空掠过,落在蒙师傅身前。   沈喻风见到她的面容,却是有些怔忪——是藤瑶。   她来到长安后,竟然这么快就跟蒙师傅碰上面了?   只见藤瑶进入竹林后,与那蒙师傅说了几句话,那蒙师傅听完摇头几下,仿佛说了句什么。沈喻风无法听清,只能静静观察他们的动作。两人商谈几句,不久,藤瑶就告辞离去,只留下蒙师傅一人。   他背对着沈喻风,负手在竹林中踱步片刻,似乎不知在想些什么,走了几步后,倏然一个转身,一双锐利双眸,透过密不透风的铁皮面具,直往沈喻风这边望来。   沈喻风一惊,急忙闪身至一旁茂密的竹簇旁,静待稍许,等再次回身一看,却见蒙师傅已经不在空地上了。   他在林中左顾右盼,很快发现那蒙师傅并未消失,只是绕到了左侧方位走远去了。   沈喻风反倒不怕被发现了,他打定主意,身法施展,直接就跟了上去。那蒙师傅隐隐似是察觉到有人跟踪,反倒走得更快。   两道身影在黑黢黢的林中一前一后,疾飞如箭。沈喻风穷追不舍,眼看那人越走越远,心神越是激动,猛然高声叫道:“父亲!”   声音在空荡的竹林回响开去,前方正疾步行走的那人浑身一僵,蓦地停住脚步。   沈喻风一步步向前,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父亲,真的是您?” 第70章 新仇旧怨   等沈喻风走后,云敛确实十分听话地走上回别院的路。   然而不过片晌,他却出乎意外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与方才在沈喻风面前循规蹈矩的样子相比,现在的他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不慌不忙地走到王府后门,大摇大摆地重新进了王府。   后门守门仆从早在不久前被沈喻风打晕在地,现下他从后门堂而皇之进入王府,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他一进了王府,倒也没有直奔王妃所在地而去,而是先优哉游哉地在王府内逡巡数刻,好似闲庭信步一般,表面一脸风淡风轻。   等走到后院几间毫不起眼的柴房旁,听到稀稀拉拉的一阵霍霍声,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嘶哑苍凉的低嗽声,细一听,就知道是有人在磨刀。   云敛心想,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地方。   循着那磨刀声走去,行不多久,就来到一间柴房的门前。   柴房门扉大开,房内灶台上燃着的柴火还在烧着雾气氤氲的热水,一道沉默的身影背对着门口,被身躯遮挡住的双手一来一回,正在低头磨一把柴刀。那沙哑尖厉的磨刀声,便是从此而来。   云敛四下扫了眼,负手而行,慢悠悠跨过门槛。   那人似是听到他的脚步声,身躯瞬间僵凝,连磨刀的动作也一并停止。   云敛在堆满杂物的柴房环视一圈,状似有意说道:“这地方还真是难找啊。”   那人默然片刻,接着低声叫了一声,“公子。”   云敛仿佛终于注意到这里有人一般,转过身来,眯着眼瞧着他身上穿着的杂役粗衣,凉凉道:“哎呀呀,真是可怜啊。先前为我云家效命之时,好歹也是个不愁吃喝的护卫呢,怎么一来了王府,就成了最卑贱的火工了?”   那人迟迟未应。   他又用着讥诮嘲讽的语气道:“哦,不说话,是觉得于心有愧?”   千影终于出声:“我知道公子迟早会来找我,我也在一直等着这一天。千影背叛公子确实有错,但从不觉得于心有愧。”   “哦?”   “千影背叛公子,并非一时来意。实不相瞒,千影虽然跟随公子多年,但始终战战兢兢,没有一日能得到安宁。千影知道公子素来为人薄情寡性,只怕全天下除了那位沈庄主外,其他人在公子眼里都不过蝼蚁一只,千影虽然只是一个小小暗卫,但也不想一辈子都过着这种随时会被主人推出去挡刀的生活。”   云敛脸色一冷:“当我的暗卫,还委屈你了?”   “属下不敢说委屈,但相较先前刀口舔血的暗卫生涯,现在待着的这个王府,至少能让我有安身立命的角落。”   云敛听罢反倒勾起嘴角,笑了一笑,只是那笑容却十分冰冷,“这是你们兄弟的共同想法呢,还是只有你一个人这么想?”   千影再度沉默。   云敛又道:“你知道,背叛我,从不会有好下场。”   “知道,所以我一直在等着公子。”   “所以呢?”云敛终于朝着他的背影走去,声音幽幽道,“你打算怎么面对我?”   千影道:“千影知道公子足智多谋,一定会有办法处置我,但千影绝不会就这么束手就擒。”   “说束手就擒未免太见外了,”云敛循循善诱道,“话说你在王府呆了这如许时日,应掌握了不少王府机密吧?”   “待回到云家,将王府机密一并呈报圣上,到时便是大功一件,加官进爵还来不及,何来处置?”   千影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愣住了。他愕然道:“公子……竟然不生气……”   不仅不生气,还在为他谋划着日后出路?   云敛难得放柔声音:“是啊,你还记得,我是你们兄弟的恩人?”   “是。”千影似是想到了什么,嗓音凝涩回应道。   “当年是我将你们兄弟带到云家,传授你们武艺,教你们暗卫本事?”   “是……”千影声音微弱,仿佛终于动容,“没有公子,就没有我们兄弟的今天。”   云敛声音越来越近:“既然知道我是你们的恩人,你就是这么——”来到他身后一尺内,声音陡然增大,“回报我的吗——”   最后一字落下之际,趁着千影尚在怔愣中,云敛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左手一扬,倏地从袖中抽出一枚淬光银针,直直往千影后颈插去。   还在出神的千影猝不及防,被这银针插了个正着。   磨到一半的柴刀自手上脱落,千影身躯抽搐,翻倒在地,喉中发出“咯咯”响声,口中的白沫不住吐出。   那银针毒性甚深,不一会儿他就停止抽搐动作,直挺挺躺在地上,瞪得铜铃一般的双眼直直望着云敛,那眼神犹然带着不解、怨恨与大限已至的释然。   “这就是背叛本公子的下场,”云敛冷笑道,“你该庆幸自己死得足够痛快。”   要不是因为此刻身在王府,他会有更多手段来处置这个叛徒。   他说完再不看地上尸首一眼,走到灶台边,支起一把燃得正盛的柴火,扔到柴垛上,大火便如惊天火舌窜起,瞬间吞噬这间柴房,也吞噬了地上死不瞑目的那具尸体。   云敛借着浓烟遮掩,从柴房另一端逃出来,路上喊叫声、呼救声在四面八方不断响起,他与人群擦身而过,快步远离失火柴房。   王府内兵荒马乱,又是时处暗夜,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人影,云敛艺高人胆大,没有急着抽身,反而趁着混乱,地在王府内外到处点火。   他明目张胆地在王府内兜圈,兜着兜着,又趁乱折返到了王妃所住的那座小院,从院门溜进去。   过了不过片刻,只见他从房内打横抱出一名昏睡中的女子,口中还在说道:“唉,我家喻风心地太好,坚持不让我对你下手,可是我没办法啊,谁叫你是六王爷的心头肉呢?为了牵制这头猛兽,我只能得罪了,哈哈。”   他站在小院门前,远远望着王府内外不断绵延的火光及疲于奔命的众人身影,笑得极其张扬。   接着便在王府众人都没有发现的情况下,抱着他们尊贵的王妃,在火光中大笑而去。 第71章 挑拨离间   沈喻风站在竹林内,怔怔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喃喃道:“父亲,真的是您?”   那蒙师傅始终沉默不语,等到沈喻风又叫了他一声“父亲”,他终于缓缓摘下那戴在脸上的铁皮面具,转过身来。   月色下的中年男子眉目深邃,嘴角坚毅,除了双鬓微白与面容较为苍老外,与沈喻风有五六分的相似。   正是他的父亲沈星洲。   “喻风。”一开口,便是沈喻风熟悉的那道声线。   沈喻风既惊且喜,又生出深深的不解之意,他急忙迈开腿迎上去,沈星洲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得再上前。   沈喻风生生止住脚步,不断地追问道:“父亲,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假死?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换成……这个样子?”   沈星洲觑他一眼,道:“喻风,为父这么做自然有我自己的原因,我只能告诉你,有些事情与你无关,不该你知道的,你无须过问。”   沈喻风一听他这番话,当即好像被人兜头淋了一身冷水,他忆起两人今夜在此相遇的原因,刹那间,心念一动,问道:“您这么做,是为了那位王妃,对不对?你苦心孤诣假死,又换了个身份来到长安,就是为了能守在她身边?”   沈喻风蓦地吼道:“那我母亲呢?我母亲算什么?”   似乎是被他提到“王妃”二字,沈星洲的脸色陡然间阴冷下来,也对着他大声斥道:“喻风我告诉你,我沈星洲生平最恨别人觊觎我的东西!我绝不可能将自己的女人拱手让给别人,如果你是想来阻止我,那你就不配当我沈家的儿子!”   他说完似乎想起这二十年来爱人另嫁他人,自己无法求得的痛苦经历,声音激动,脸色变得极为狠厉,转身就要离开。   沈喻风嘶声大喊,神态已至慌乱:“父亲!父亲——”   不管他再如何沉稳,因被生父一手养大,始终对他存有十足敬重之意,万万没想到父子二人能有再度重逢的有朝一日,更没料到他们首次相见竟是在这等场景下。   而与沈喻风对于重逢的欣喜激动不同的是,沈星洲对他的态度十分冷漠,径直戴上铁皮面具走了。   沈喻风无法阻止,呆呆看着自己父亲远去,心乱如麻好半晌,心道:“这下子要如何向母亲解释?”   ***   他这边厢正忧愁着如何向母亲解释他父亲的死而复生,那边云敛已经抱着人回到了柳家别院。   他没有料到的是,多日不见的流虹竟然重新出现在别院门口,见他出现,立刻迎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公子”。   他细想了一下,应该是昨天回了一趟云家后,流虹猜到他应是跟沈喻风又回到别院居住,自发前来供他差遣。   流虹低着头,不敢向他怀里抱着的人多看上一眼,云敛目光落到他身上,道:“我昨夜去了一趟王府,放了把火,现在王府应该很乱,你一会儿去探一下。”   “是。”   “还有,你的兄弟千影死了,被我毒死的。”   流虹嗫嚅道:“是……”   云敛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见他脸上虽染上沉痛之色,但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怨恨不满的表情,极为满意地点点头,拱手将怀里抱着的人送过去。   流虹手忙脚乱地接过去,云敛低声道:“把人带去云家,就放在左厢房最角落那间客房,记住,不要被任何人看见。”   流虹低下头,疑惑的目光从王妃的脸上滑过,顿了顿,应道:“是。”   云敛又道:“还有,去查一下这位王妃的真实出身,回来告诉我。”   “是。”流虹从他手上接过王妃,负在背上,领命而去。   直至流虹带着人消失在巷角,云敛才施施然拍了拍衣袍,径自推开大门。   进了门,竟然看到白沐华坐在庭院正中间双目紧闭,盘腿打坐,她坐得离大门这么近,也自是听到了他在门外与流虹的一番对话,但她完全沉浸在修炼双极功功法中,也懒得去理会他那些事。   不过她不想多生是非,并不代表云敛也是同样想法。云敛站在门口,朝她微微一笑,彬彬有礼道:“白前辈起得好早,昨夜睡得好吗?”   白沐华冷淡地“嗯”了一声。   云敛缓缓走到她眼前,又问:“白前辈的双极功练得如何了?”   白沐华睁开眼,凉凉地向他瞥去一眼:“问这个做什么?”   云敛道:“我也只是关心白前辈而已,喻风的双极功早早就练成,怎么白前辈看了功法二十年,反倒一直毫无进展,难道是——”   白沐华冷冷道:“与你何干!”   她一向争强好胜,生平最忌别人说起自己不如他人的地方,尤其是自己多年来修炼的双极功始终进度不前,已经逐渐成为她的一桩心病,此时听云敛将自己与他人的修炼进度相提并论,自是怒不可遏,哪怕这个“他人”是自己的儿子。   云敛故作诧异地“咦”了一声:“原来喻风没告诉您吗?双极功先练阳脉,再练阴脉,但并不是说练完便可功成,而是要贯通阴阳双脉之后,才算功成。”   他看着白沐华脸上浮现迷惘之色,便点点头道:“看来他真的没有告诉你,也是,他也是前些时日才领会的双脉奥义,自然没来得及告诉前辈。”   白沐华听完,刹那一颤,当即将云敛所说的话与目前的修炼困境一一对比,一边沉思,一边连连点头道:“这个,对对对,确实如此。难怪最近练完阴脉总觉得运力凝滞,原来是要双脉合一……”   她陡然得知修炼真相,精神大振,简直恨不得此刻就回到无定观躲起来参详奥秘,却也没忘记盘问眼前这个人的目的,警惕地看他一眼,“你告诉我这个,到底是什么用意?”   云敛笑得极其讨好:“没有什么用意,就是看到白前辈为修炼双极功而苦恼,我这个做小辈的,也是有心想孝敬您。”   白沐华冷哼一声,云敛轻声一笑,蓦地挨过去,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如果是白前辈,会先找个地方闭关,等完全练好了,再来陪伴喻风身边。您想啊,您现在身处长安城,到处人来人往的,应付于人情往来,根本没有多余心力钻研功法,何况您与喻风住在一起,整天比较他的功法进展,说不定您心里一个不忿,说不定走火入魔了怎么办?”   见她不言不语,但目光中流露向往之意,云敛趁热打铁,“等您偷偷练好双极功,再来跟喻风切磋,到时肯定叫他眼前一亮。”   白沐华不由点点头,其实虽然之前被沈喻风指点之后顿然开悟,但依照她的资质,要修炼双极功并非易事,不然也不会二十年来毫无进展。而相较于沈喻风对于双极功的可有可无,白沐华对着双极功之事反倒极为热切,被云敛这么三言两句说了,简直每一句都直击她的内心想法。   她将云敛的话每一句都细细咂摸一遍,忍不住问道:   “那长安城——”   云敛立刻接口道:“白前辈放心,目前我们在长安很安全,而且,您对自己儿子的身手还不放心吗?要是他自己也应付不来,依照您现在还不如他的身手,能帮得上什么忙?”   这句话又完美击中白沐华内心,她沉吟数刻,又在云敛不断言语诱惑下,心下一定,叫道:“凝光凝玉,我们出发,回端州!”   云敛笑得犹如偷了鸡的狐狸:“慢走不送。”   作者有话说:   今晚双更~ 第72章 挑拨离间(二)   于是等沈喻风拖拖拉拉回到柳家别院,看到满院空荡荡的时候,不禁有些傻眼。   他在房内找到正坐在小榻上仰躺扇风的云敛。   “你跟我母亲说了什么?”   云敛很自然地说道:“没什么呀,就是教了她一些练功的法子罢了。她老人家很激动,就回端州去闭关了。”   沈喻风十分无奈地看着他。云敛没有老实交代,但猜也猜得出来,肯定是他言语挑拨,煽动白沐华离开,他按住云敛摇动折扇的手,警告一般道:“我可以原谅你的这些小人作为,但以后行事之前,要先跟我商量一下,尤其是应对我长辈之事。”   云敛“啪”一声收回折扇,“行吧,沈大侠说了算。”   沈喻风长长一叹:“我知道你在意这件事,等这里的事情解决了,我会去一趟端州,向母亲禀告我们之间的关系。”   云敛偏着头,反问道:“如果她不同意我们的事呢?”   沈喻风坦然自若道:“接受的话,就多一个儿子,不接受的话,那也没办法,谁叫儿大不由娘呢?”   云敛别开脸:“谁要当她儿子?”   沈喻风不由笑道:“她只是对你有些误会,等以后认识久了,她肯定会喜欢你的。”   云敛兀自想道:“她要是知道她那个正直古板的儿子被我勾引了去,指不定要怎么大发雷霆呢,还怎么会喜欢我?可是没办法,谁叫你沈庄主就是栽在我手里了呢。”   他这点小心思,想得正是得意,那边沈喻风忆起自己父亲之事,暗自出神,云敛见他这样,问他道:“你去找蒙师傅,情况如何?”   沈喻风垂首看着他,一字字道:“他是我爹。”   “嗯?”云敛愣住了。   沈喻风被他这幅呆愣的样子笑到,沉闷的心情意外地得到些许开释,顺势也在小榻上坐下,只手搂着他,将昨夜与自己父亲相认的经过都说与他听了。   云敛听完许久,仍是处于迷糊状态,怔怔道:“所以你爹就是蒙师傅,蒙师傅就是你爹?”   “是。”   “他为了那个王妃,选择假死?”   “对。”   云敛蹙眉,许久喟叹道:“怪不得在天罗宫时候总觉得他行为古古怪怪的,原来他是你爹啊。”   他见沈喻风沉思不语,便自顾自道:“他假死之后没有其他去处,便换了身份,回到当年有过交情的天罗宫躲避起来,而丁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将他纳入天罗宫,让他成为天罗宫首领之一。”   “不对!丁帆肯定不知道他是你爹,不然就不会派我去抢双极功了。”   “嗯,对,应该是这样,他是用了其他身份骗过了丁帆等人,才混进了天罗宫,后来趁丁帆身亡,他趁机掌权,带走了天罗宫最厉害的辟罗与师湛,来到长安,以其他身份进入王府,准备抢回自己的女人。”   为了得到心爱的女人,沈星洲不惜抛却人世间的名声地位,抛妻弃子,隐藏身份,汲汲营营于假死之事,可见在他心目中王妃的地位不言而喻。而他为了达成这一目标,甚至连自己儿子也骗过,明明跟沈喻风见过几次面,却硬是能狠得下心不认这个儿子,其心机可说是十分深重了。云敛想到这里,颇有所感地抬起头,手指点上沈喻风端正的眉眼,感叹道:“怎么你就跟你爹娘都不一样呢?”   一个心机深重,一个刚烈如火,两人结合之后,竟能生出沈喻风这样单纯又沉稳的儿子,真不可不谓造物之神奇。   沈喻风心思尚处于之中,一时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等回神过来,云敛已经靠过来抓住他垂在一旁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色气地舔他的手指。   他惊得一把抽回手:“你——这光天化日的,你怎能如此——”   云敛勾唇接道:“如此怎么样——如此淫、荡,还是如此无耻?”   沈喻风哼了一声,没有作应。   云敛猛然哈哈大笑起来:“沈大侠,你有没有搞错,我们睡也睡过了,亲也亲过了,天下间什么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你这时候还跟个小姑娘一样羞羞答答,未免也太晚了点吧!”   沈喻风虽然熟知他的性情,仍是被他直白的话搞得面红耳赤,甩手起身就要离开。   云敛在身后拉住他:“喂,不准走,你这是恩将仇报!”   沈喻风要被他气笑:“你都将我母亲挑唆走了,这算哪门子的恩?”   云敛冷哼道:“将你娘送走,怎么就不算对你有恩吗?”   沈喻风白了他一眼,看他怎么辩解。   云敛道:“我将你娘送走,表面上是为了我们二人,其实也是为了你娘好。你想想,有你娘在,你父亲的那些破事肯定会让她知道吧?”   沈喻风却是没想到这一点,仔细一想,也冷静下来,道:“嗯,父亲之事确实不能让她知道,不然肯定闹得不可开交,还有师伯,她如此痛恨师伯,肯定也不想见他。”   云敛笑得乐不可支:“所以我说我做得对啊!”   沈喻风无奈至极,云敛朝他一笑,伸手勾着他的脖颈,作势要来吻他。   这时有人在门外道:“公子。”   与沈喻风的接吻之事被打断,云敛心情很不舒服,朝着门口冷声道:“什么事?”   门外流虹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满,小心翼翼道:“查到了。”   云敛应了一声:“哦?”想道此事应让沈喻风也知道,便叫道:“进来。”   “是。”流虹进门来,对他们两人亲昵的举止熟视无睹,直直跪在云敛面前。   云敛问道:“查到什么?”   “王妃的身份,查到了。”   沈喻风一诧,云敛道:“她是什么身份?”   流虹支支吾吾,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云敛皱眉道:“吞吞吐吐的,是什么?”   “姓云。”流虹从嘴里低声说出两个字。   云敛一时听得不清楚,追问道:“什,什么?”   “是,王妃小名云慕娘,出身自长安云家,按照族亲辈分,她是您的嫡亲姑姑……”   云敛听完沉默不语,连沈喻风也呆住了。 第73章 旧日往事   陡然得知王妃真实身份,沈喻风与云敛两个人都一并呆住,似迎头被雷电击中一般,久久也不能消化这个事实。   流虹瞧了一眼他们的神情,顿了顿,道:“此事说来有些复杂,属下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探得其中的真相。那位王妃的生平十分神秘,虽在云家长大,但在云家生活过的证据都湮灭干净,属下是专程回了趟云家,从几位长辈那里查探到的真相。王妃出身云家,小名慕娘,大名却是无人知晓。她在云家长到十八岁时与云家族亲决裂,嫁入王府,得享正妻待遇。此事颇为隐秘,几乎从不听人谈起,不仅是因为那位王妃出身平民,原本没有成为亲王正妻的资格,更因为她当时另有婚约在身……”   说到这里,不经意向沈喻风瞥去一眼。   沈喻风沉声道:“她原本是我父亲的未婚妻?”   “是,云沈两家本有世交之谊,王妃也从小就与沈庄主的父亲订下婚约,”流虹道,“结果后来王妃公然毁婚另嫁他人,云家族亲认为其有辱门庭,更为了对沈家人守诺,便将王妃从云家族谱上除名了。此事也被云家族亲视为家丑大事,老一辈也讳莫如深,故而甚少有人知晓王妃的真实出身。”   云家冷笑道:“哪里是为了守诺?谁家女儿攀上皇亲贵胄,无一不是天大喜事,谁会将其视为奇耻大辱?云家经商立世,那群老东西最怕世人说云家背信弃义,干脆做足表面功夫把责任都推到女儿身上,反正王爷那边有王妃吹枕头风,有再多问题也被温柔乡攻陷下去。你以为云家这些年来能在长安站稳脚跟是托了谁的福?呵呵,女儿是被推出去牺牲的物品,但该吸的血一点也不能少。”   流虹听出他话语中的森然寒意,不敢接话。沈喻风则是想起了自己由小到大的一点一滴,从幼年时期父亲常常将自己锁在书房内整日不出,到两年前父亲无缘无故病死床榻,再到昨夜再见时对方那癫狂激动的模样,叹息一般道:“王妃是六王爷的妻子,也是我父亲的未婚妻……我父亲因未婚妻被夺之事怀恨在心,与六王爷展开争斗,也就是说,六王爷其实便是我父亲的仇家,他们多年来一直在明争暗斗,目的就是为了争夺王妃。”   “我父亲为了躲避六王爷的追杀,决意假死,连我也瞒了过去。而为了试探我父亲是否假死,六王爷也使出计谋,设计在江湖上放出如意山庄藏有至宝的消息,想逼我父亲现身。”   “而我父亲则转明为暗,假死后换了另一个身份潜入王府……”   他父亲对王妃的执念,远远超乎他的意料。如此看来,他与六王爷之间持续数十年的争斗,从来就没有休止过。   究竟要如何,才能使他父亲放下这个执念呢?   云敛见他沉默不语,又对流虹命令道:“继续说。”   流虹稳了稳心神,接着道:“公子说得对,据属下多方打听,王妃虽然嫁入王府,但私底下还一直与云家有着密切来往,只是这些外人都不知道罢了。自王妃嫁入王府后,云家生意一路水涨船高,连以往打不开门路的盐商布匹生意,也有了起色,很难说得清到底有没有王妃在其中起到了作用。而王妃与云家的往来随着云家生意的红火而一直延续着,直到数十年前,王妃的亲属长辈都相继去世,王妃更是身染重疾,大门一步也迈不出去,才渐渐断了与云家的联系。”   “此后六王爷为了救治爱妻,找遍长安良医良药,从一开始只在长安搜寻,再到后来罗网天下奇人怪医,每次皆是无功而返,最多时候只能延缓病症发作,稍有好转,王妃的病情却突然更加严重。六王爷为了救妻,十数年来心力交瘁,甚至在一次宴席上酒后发誓说道一生只爱王妃一人,如果王妃出事,他也终身不再娶妻。这番言论据说当年轰动长安,不久传到先皇耳边,亲自召唤王爷进宫,骂他有辱皇室尊严,要他放弃那位平民王妃,再娶一任身家显贵的妻子。兄弟二人从一开始语气和煦,再到后来在殿内发生激烈口角,王爷拂袖而去。”   “先皇一意孤行,不顾六王爷反对,坚持下旨要为自己的六皇弟再重择一位王妃,只不过不到半年,先皇猝然驾崩,六王爷一跃成为亲王之尊,辅佐年幼的皇侄登基,选妃的事情就这么搁置下来了。此后六王爷更是摄政权力加身,发动全天下的力量求医寻药,据说最远曾通过商队远涉疆域,到过突厥求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长安城内一直有各种流言,说是六王爷为了颠覆朝政,以其爱妻的名头暗通突厥。不过,哪怕如此用心求医,王妃的病情依旧日渐严重,直到近几年药石罔救,彻底陷入昏睡之中。”   这些旧日往事要么发生得太久,要么离江湖太远,以沈喻风跟云敛的年龄见识,根本无从知晓其中内情。他们万万没料到其中竟有这么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更没料到六王爷私通突厥的目的一开始就是跟王妃有关。   云敛听完不由咂舌道:“怪不得当初王爷会找上我,原来他早认识云家的人,知道我与王妃的关系,干脆就让王妃本家的人来帮忙处置此事,好深重的心机!”   他想起当日受到王爷要挟、被迫前往自在城寻找幻海云图之事,心里无比委屈,不由更是冷冷道:“云家的那些破烂事与我何干,凭什么要我一个外人来承受这些?”   他多年来历经磨难,全因此事而起,要说谁对沈星洲三人恩怨最痛恨者,莫过于他。   流虹见状头垂得更低了些,轻声道:“公子,属下还有一件事要说。”   云敛应道:“还有什么?”   流虹道:“据属下自己的消息渠道所知,圣上近日在京畿城南方位秘密屯兵三千,那个位置刚好是离王府最近的地方……圣上……可能……要开始拔掉这根刺了……”   “那——”沈喻风猛地站起来,脸上染上忧色,“那我父亲他怎么办——”   六王爷与小皇帝之间的权利倾轧一触即发,如果近日王府发生兵变,六王爷与王妃都不能幸免,而他父亲身在王府,一定也会受到波及,到时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岂不糟糕?   就算不出事,他这么堂而皇之留在王府,迟早有一天身份也将败露,与六王爷兵刃相向,依照他与六王爷之间的积怨,两人一旦对上,便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这该如何是好?   他想到这里,拿起一旁“明心”剑就要离开,云敛跟着站起来拦住他,劝慰道:“喻风别急,你父亲武功高强,没那么容易出事的。”   沈喻风摇头道:“就算他能全身而退,我也不想再让他陪在那个女人身边了,为了那个女人,他辜负了我们母子甚多,我不想看着他一错再错。我想把他带回如意山庄,不,带去端州,去见我母亲。”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突然有了主意,看向地上的流虹,道:“我想借你这个手下一用。”   云敛笑道:“我的手下不就是你的手下,想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吧。”   沈喻风点点头,对流虹道:“你即刻去崇平阁,告诉一个叫公冶明的人,跟他说,他要找的人我找到了,明天酉时与他在王府西侧的小巷相会。”   听到流虹应道“是”后,他转过身来对云敛道:“你能不能送信给藤瑶姑娘,叫她把我爹引出王府,然后我们这边也做一下准备,到时跟师伯一起把人带回来。”   他想得非常全面,既然他的父亲不愿意走,那就由他出手将人带走好了。他的父亲武功功底不弱,他或许不一定能直接打赢他,只能借助他人协助。想来想去,就只有他的师伯公冶明有这个能力了。   两人联手出招,将他父亲带走,最后不管是送回如意山庄,还是带去端州,都好过留在这里。   那边云敛暗暗不语,他带走王妃,说白了就是为了牵制六王爷,如果就这么把人交出来,难免破坏他的计划,他望向沈喻风焦灼的表情,最后还是没有把王妃被他带走的事说出口,只是颔首道:“好,我现在就去找她。” 第74章 一念之差   崇平阁里。   卯时时分,公冶明早早便起了床,梳洗之后,换了一身青袍,徐徐下了楼。   他因上了年纪,不喜赖床,又常年武学不辍,早起修炼,竟是全客栈起得最早的一个,下了楼来,只听到各厢房内轻重不一的酣睡声,其余便是一阵阵“沙沙”扫地声。   天色尚是灰蒙蒙的,一楼正在洒扫庭院呵欠连天的店小二,一见他立刻换上一幅笑脸,一脸殷勤地笑道:“客官,昨日睡得好吗?”   公冶明拱手道:“店里床铺睡得十分用心,让在下睡得十分舒心,谢谢小哥关心了。”   “客气了客气了。”店小二笑着回应。因他出钱爽快,又为人和善,从不摆架子,颇得店家众人好感。   公冶明笑着与他招呼了几句,到后院晨练一会儿,而后重新坐回大堂,与忙着擦桌的店小二继续谈话。   斟了一盏茶后,不多久天色完全亮了,客栈里陆续有人睡醒下楼,他喜好清静,不愿与人接触,便嘱咐店小二有人来找他便直接带上来的事情后,径直上楼回房去了。   自从与师侄约下再见之日后,他不再去王府当值,而是换上之前在自在城的身份,在崇平阁住下。事实上,他一直住在这家客栈,除了打探沈星洲下落外,更多的原因,还是为了等待沈喻风的消息。   他名义上虽为沈家旧识,但说白了如果没有白沐华这一层关系在其中,他与沈家也没有什么说得上的交情,所以沈星洲的事情他作为一个外人,只能将打探到的真相告诉给沈家的人。   而到时具体要如何做,还是要看沈喻风自己的想法,他这个师伯,最多只能起到协助作用,无法插手更多。   他刚回到房间,换下沾满飞尘与汗水的外袍,便听店小二在门外敲响门框:“客官,这有一位大哥指名要见你。”   能知道他住在此地且知道他名字的人,只有沈喻风一个,该不会是师侄终于得到什么消息,来找他了吧?   公冶明应道:“好,让他进来。”   店小二领着一名穿着黑衣暗卫装扮的青年进来,那青年对他行了行礼,躬身道:“见过前辈。”   “沈庄主遣小的来跟前辈说一声,您要找的人找到了。”   公冶明喜出望外:“哦,师侄这么快就找到人了?”   流虹道:“是,沈庄主言道,他做好计划在王府附近,但以他的功夫很难完全将人制服,需要您赶去与他会合,协力将人擒下,带回如意山庄或者端州。”   公冶明点头道:“好,在哪里?”   “明日申时,王府外的春风巷相见。”   “好,”公冶明接连点头,“我到时一定赶到。”   流虹消息传到,便不再留恋,告别而去。   留他一人独坐厢房,感叹道:“唉,希望这次真的能找到沈兄,待他回到端州,我也就能安心了……”   到了翌日申时,他取了一把随身用的长剑外,什么东西都没带,就直接出发朝王府方位而去。   王府南侧的春风巷,长街两侧是清一色的楚馆青楼,红袖招扬,美人倚楼,空中常年弥漫甜腻的脂粉味道,春风一过,吹袭方圆十里,又因往来恩客,纵情欢场,“满面春风之意”,便取了个一语双关的“春风”之名。而因此地聚集了不少花楼,常年有恩客为博美人垂青而大打出手之事出现,故而甚少有人关注春风巷附近的斗殴声。   照理来说,六王爷身份尊贵,又因王府盘踞高院大宅,本不该在附近建起嘈杂脏污的青楼之地,但据闻这些青楼楚馆背景深厚,来历神秘,甚至有六王爷参与其中,这些青楼才能安稳驻扎京城腹地。   公冶明到了这里,查探一番地形外,倒是不意外沈喻风会选择此地作为行动场所。   他只是疑惑,怎么还没见到师侄的身影?   现下还不到入夜时候,以往夜夜笙歌的场景,现在几乎消匿不见。空荡荡的长街深巷,红砖碧瓦,只有他一人在此徘徊走动。   便在他纳闷不解的当下,巷口悄然出现一道身影。   那人灰袍蒙面,身躯高大,在巷口左右望了一眼后,便即静静站在一旁,似乎是在等人。   公冶明一见之下,下意识便觉来者十分熟悉,莫非就是他要找的人?   再一看那人虽然遮挡了五官,但如果将他的身形与之前深夜在如意山庄遇到的身影对比一下,能发觉确实有几分相似。   是了,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他跳下墙角,拦在对方身前:“沈兄,多年未见。”   那人见他突然现身,怔了一下,片刻后压低嗓音道:“让开!”   公冶明毫不退让,反倒更近了一步,那人道:“你找错人了!”   公冶明摇头道:“是不是在下要找的人,试上一试便可知晓。”   对方见他的确是铁了心要试探他的身份,朝他拍去一掌,虚晃一招的同时,旋身向左侧奔去。公冶明躲开这一招,跟着追上去,追不到三步,将人赶上,手上长剑出鞘,刺向他的后背。   他并无心伤害眼前之人,只想着试探出他的真实身份,逼他现身,招式虽是凶猛迅疾,其实并无一丝蕴含杀气,那人倘若不是心里有愧,根本无须逃离。但是在他意料之中的是,那人逃脱的同时间,被逼得回身一挡,双掌运动震荡真气,逼退公冶明逼近的剑刃,其真气运转之形,俨然正是当年沈星洲的惯用心法——双极功。   他大声喝道:“果然是你!沈星洲!”   而没料到对面那人被公冶明道破真实身份后,不仅没有停下攻势,反倒攻击愈加猛烈。   他双手空空,身无兵器,对上手持长剑的公冶明,难免有些吃亏,但他始终没有片刻缓下来,反倒反客为主,双极功毫无保留直接招呼在公冶明身上。公冶明被逼得步步后退,几无还手之力,足尖往后一点,借势站稳脚跟,而后持剑回挡过去。   二十余年未见,两人都深感对方实力之大增,远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公冶明不愿大动干戈,多番留情,而沈星洲没有再隐藏自身武学修为,练有双极功的他每一招都毫不留情招呼在公冶明身上,真气轮转间,卷飞长巷两侧落叶无数。   公冶明瞳孔骤然一缩。   沈星洲出手狠辣,招招皆是杀招!   这人竟然要置他于死地!   想通此处的他也干脆不再藏锋,双手运剑如风,大开大合,重新反压沈星洲而去。   他之武学功底扎实稳重,连练成双极功的沈喻风都难以招架,而沈星洲的功夫与他儿子相比,并未出色多少,何况又有长剑在手,沈星洲更加缺少对战优势,面对公冶明越来越强硬的剑招攻势,来回数十招后,沈星洲反倒越来越处于下风。   公冶明乘胜追击,借着对方手无长刃的机会,倏而近身一击,透过双极功真气间隙,长剑直逼沈星洲咽喉刺去,就在此时,从铁皮面具下传来熟悉却又比当年苍老许多的声音:“陈兄饶命!”   公冶明最后心肠一软,还是将递到他喉间的长剑收回。   他伸出手,将他脸上面具一把摘下。   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剑眉薄唇,鼻梁高挺,竟还是与当年初见一模一样的容颜,而跟二十年前年轻俊美的模样相比,现在的沈星洲两鬓微白,嘴角微瘪,肤色因经常戴着面具而显得苍白枯槁,连眼神也变得浑浊不堪,再没有年轻时那些锐不可挡的神采。这样半百的年纪,本该功成名就,享受儿孙承欢绕膝的时候,却偏偏抛却了世间的名声地位,戴了个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具,过上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   公冶明将面具重重扔至一旁,一脸痛心疾首道:“沈兄啊沈兄,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陈兄。”沈星洲也痛声道,“多年未见,你宝刀未老。”   公冶明看着他满脸苍老之色,一时神色幽幽,感叹道:“还记得当年我们在锦州初次相见,你,我与师——我们救下你,三人一路南下,游山玩水,那段时日何等快乐啊,没想到转眼便是二十余年过去——你我都老了。”   沈星洲低下头道:“救命之恩,或不敢忘。那时若不是有陈兄与沐华相救,沈星洲定然活不下去。”   “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公冶明沉声道,“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如此执迷不悟,你看看你——”他指着方才被自己扔到一旁的铁皮面具,道,“扔下家业,抛下妻儿,跑来长安躲躲藏藏,谁也不见,谁也不认,你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你这样就是在徒留小辈笑话!”   沈星洲却在此时抬起头,褪去脸上愁色,双眼亮得犹如淬了火的幽瞳,对他道:“陈兄,我的计划就快成功了,只要救出慕娘,扳倒王爷,我就收手不做了!你,你就相信我这一次吧,别来打乱我的计划。”   公冶明反问道:“那你的妻儿呢?你要去跟另一个女人双宿双栖,可曾想过喻风他们,可曾想过,你对得起他们母子俩?”   沈星洲被他堵住话,半晌无言,回了一句:“我,我确实对不起他们母子……”   公冶明不住叹息,眼见时辰越深,长巷两侧的青楼陆续开门,甚至有部分楼馆开始洒扫庭院,接待宾客,不时有人探头望向他们这边,公冶明扶住他的手:“你起来吧。”   沈星洲仍是一脸戚戚的样子:“陈兄不生气了?”   作者有话说:   今晚双更哦 第75章 一念之差(二)   公冶明摇头道:“算了,你既诚心认错,我就不说些什么了,待喻风来,你就收拾收拾东西跟我们回端州,去跟师妹说声对不起。”   他念及自己本就是一介外人,不愿干涉他人家事,决定还是要留给沈喻风自己来处理。   沈星洲眼眸微抬,似乎有些听不懂,重复了一遍,喉结微动,声音也变得有些暗哑:“你要我去端州?”   “是,你不该留在此地。”公冶明肃容道,“你有自己的妻子儿子,应该回去陪伴他们左右。”   “好,我跟你们回去。”沈星洲不假思索,轻轻点头。   公冶明微微颔首,收了剑,准备拉上他的手,说时迟那时快,在他伸手过来那一瞬间,沈星洲眼眸中闪起一丝杀意,左掌一掌拍出,拍往公冶明命门。   他想一招杀了公冶明。   “沈兄!”   不料公冶明早有防备,沈星洲出掌那一刻他双眼陡然睁亮,也随着出手转向攻击沈星洲胸肋,迫得沈星洲这一掌拍不出来,落在他颈边。   公冶明反守为攻,紧逼上前,卸除沈星洲紧随而来的招式,将他双手狠狠反剪到身后。   “你——你真是执迷不悟!”   公冶明被一把激怒,怒气腾腾的他,将人牢牢挟住,空出一只手,对准他头顶的百会穴,准备一掌击落下去。   百会穴是人体百脉之会,贯通全身,这一招下去,沈星洲不死也要半残,面对沈星洲的执迷不悟,原本只想息事宁人的他却选择如此速战速决的解决方式,可见确实是被逼到极点了。   然而在将要接触到沈星洲头发的前一瞬,却又停了下来。   他眼含悲悯地看着沈星洲布满蓬松头发的后脑勺。眼前的这个男人,不管行事再如何过分,始终是他师侄的生父,是他师妹的丈夫。将人打死了,他师妹该怎么办?   最后这一掌终究拍不下去,他揪着沈星洲的双臂,疾言怒问:“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将沈星洲翻过来,又咬牙问了一遍:“你究竟跟不跟我回去?”   “陈兄……”沈星洲别开头,声音中竟藏着几分痛苦之色,“你何苦逼我?”   公冶明长长叹息一声:“我若不逼你,你又打算怎么做呢?是去棒打鸳鸯,拆散别人家庭?还是杀人放火,把人抢过来?”   “抛弃自己的妻儿,觊觎别人的妻子,这就是你的道义呢?你的君子操守呢?”   与他的疾言厉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沈星洲一如既往的冷漠神色。   长街寂静无声。   唯闻风中传来的女子娇笑声,长街花灯接连点起,照出角落里两道孤寂落寞的影子。   半晌,半跪在地的沈星洲深深闭上眼睛:“好,我跟你回去。”   公冶明这才松开他。   他退开几步,正欲说些什么,这时听到身后衣带挟风而行的猎猎声响,猜想是沈喻风到来。他转身一看,果然看到长街另一侧闪现一抹眼熟的衣角。   对于沈喻风为何没有按照约定时间赶来相见,他并没有想得太多,朝着那处叫了一声:“师侄,我们在这,我见到你爹了——”   突然这时候耳边响起轻微的破空声,公冶明心下惊疑,转回身去,瞬间只觉胸肋一阵剧痛,低下头,赫然正见一把光可鉴人的匕首插在他的胸前。   沈星洲并非手无寸铁,他一直在袖里藏着一把匕首。   沈星洲奋力将匕首自他胸膛抽出,公冶明心肺瞬间血涌如泉。沈星洲往后一退,哈哈大笑道:“哈哈哈,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师妹,根本不可能回去跟她道歉。知道当年为什么我会娶她吗?”   他面容扭曲,猩红的双眼睁大,眼里全是报复般的快感,用着一种邪恶的语调道:“我知道你对她有意,也知道她心里有你,哈哈哈哈,我偏偏要拆散你们!”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失去自己心爱的人,而别人却可以成双成对,我恨,我恨!所以我抢走白沐华,就是为了报复你们!”   公冶明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胸口,指着他:“你——”   沈星洲扯开嘴角笑看着他,脸上满是癫狂之色:“你不该阻止我,知道吗,陈兄?任何人都休想阻止我,谁想拦我,谁就是死路一条!”   公冶明呼吸霎时停止,身躯摇摇晃晃几下之后,颓然倒在地上,眼望着长街另一边。满街五光十色的花灯,映出他眼里越来越近的倒影,朦朦胧胧间,似乎见到了他的师妹。   熟悉的面容,怀念的五官,是多次出现在梦里,想见又不敢见、想碰又碰不得的那张脸。   “师伯——”   似乎有人在叫他?   不是师妹?   对,那个人是沈喻风,是他师妹的儿子,不是他的师妹。   ***   则出现在巷角另一端的沈喻风赶到时,正好遇见这骇人的一幕。   他竟然亲眼见到自己的父亲,将一把匕首狠狠灌入师伯的前胸。   沈喻风悲声大喊:“师伯!”   沈星洲被他陡然提高的声音惊得一颤,仿佛蓦地清醒过来,收起匕首,直接就朝着柳街长巷的反方向逃去。   哪怕听到沈喻风在身后不断喊他“父亲,父亲——”,他也听而不闻,越奔越远。   沈喻风见状知道追不上他,又心系师伯安危,奔到公冶明身侧停下脚步,将人扶在怀里,颤声道:“师伯,你怎么了?”   公冶明双目无神,嘴唇泛白,从喉间发出一句气若游丝的气音:“我——”   只说出一个字,便痛得连余下的话都说不出口。沈星洲是料准了下手的位置,下手时特意将匕首插在他心脏致命所在,公冶明身遭重击,胸膛血流如注,张嘴半天,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而他眼下心脉俱裂,更无法通过输送真气的方式留住流失的鲜血。   沈喻风抓住他的手腕,强行往他身上灌输了些双极功真气,助他护住心脉。他搂着公冶明,目睹从他身上汩汩涌出的温热鲜血,将自己原本洁净的外袍染上刺目的鲜红色。沈喻风哽咽道:“师伯你忍着,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说完不待公冶明作出回应,自己深深吸气,将人抱起背在身上,就往最近的医馆拔足奔去。   他背着人在灯红柳绿的长街穿梭而过,满街嬉笑声、吆喝声化作呼呼风声,浓重的血腥味直呛鼻腔。   路上,只听着肩上的人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   “他不肯回去,我叫他回去,他不肯……”   “我叫他去见师妹,他不肯……”   沈喻风头也不回道:“师伯,别说了,我们很快就到医馆了。”   他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方才连话也说不出口的公冶明,现在反倒能说出完整句子,不是因为他伤势渐渐恢复,而是——可能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刻。   他眼皮酸痛,口中满是难言的涩味,双脚却一刻也不敢停下。   “他怎么……会不肯呢?小师妹……有的人想见都见不着……”   “那年,我们从锦州回来,我又被派出门三个月,我不想走,我去找她……”   “她说等春天的时候,白家庄的梅花就开了,她要带我去看刚学的剑招,就给我看……我们去后山,梅花盛开的地方,她在我面前练给我看,什么人都不带……就我们,就我们两个——”   “她说是专门学给我看的剑招,学了三个月,学得很认真……”   “她很聪明……一直都很聪明……”   “我就等啊等,天天盼着回家看她新学的招式……”   “可是,可是等我回来时候——”   “小师妹……小师妹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子……”   多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情意,多少没来得及再见一次的人,最后都在这寥寥数语间,化作一股意难平的相思情意。   他伏在沈喻风背上,火树银花,眼前阵阵晕眩,与师妹相知相往的历历往事,有如走马花灯一般,在眼前一幕幕闪现。   光怪陆离的场景流转中,仿佛又见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少女。   “师兄你看我的剑耍得好吗?”   “师兄听说锦州的庙会特别好玩,你带我去玩好不好?”   “师兄你看,好奇怪,这里躺着一个人……”   ……   沈喻风感受到他越来越微弱的气息,口中发出的声音忍不住带上哭腔:“师伯你坚持住……”   “等你养好身体,我带你回端州,带你去见娘亲,我知道你很想她,她也很想你——”   “师伯,师伯——”   他喊得声嘶力竭,背上的人,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心跳得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奔出春风巷后,直冲到最近的医馆门口。   “砰砰砰”,他大力地拍打着医馆大门的门板。   里面的人刚揭开门板,他便直接冲进去,拉着距他最近的那名白发苍苍的老医师,喘着气道:“大夫,快给他止血!”   “这,”那老医师为他背上的人掀了掀眼皮,脸上现出为难之色,“这位壮士,已经,已经救不回来了,就,就算止了血,也,也没用了。”   沈喻风勃然大怒:“胡说八道,我师伯功夫这么高深的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你最好别胡说,快点帮他止血!”   那年迈的大夫被他洪亮的声音吓得一颤,心知眼前牛高马大的年轻人不好得罪,只好勉为其难道:“这,好罢好罢,老朽尽量努力!只,只是,年轻人,恕我直言,他百脉全碎,哪怕止了血也是无济于事啊……”   沈喻风将人放下,轻轻放在医床上,问道:“那我问你,这长安城里还有什么大夫可以治断裂的心脉?”   心脉断碎,心血耗尽,便是油尽灯枯、药石无医的结局。但是这句话,要是说出去,可能又要激怒眼前的年轻人了。   那大夫目光躲闪,支支吾吾道:“在,在城南,有个悬壶医馆,医馆里的徐大夫或许可以试一试……不过,不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好,”沈喻风完全忽略他后半句话,“我这就去将那大夫请过来!你先好好帮我救救他!”   从适才见到公冶明受了父亲一刀之后,他的心绪根本没有一刻是处于冷静状态的,方寸大乱的他听闻有人能救师伯,哪怕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必须试上一试。他交代几句就匆匆离开医馆,朝着那大夫所说的悬壶医馆奔去。   路上他飞也一般的夺命狂奔,听到街角有骑马声越来越近,接着有人长长“吁”了一声,叫了他的名字:“喻风!”   他匆忙回头,云敛正巧骑着马来到他身旁,跳下马身。   云敛下马第一句是:“喻风,终于找到你了!”   待目光落到他沈喻风沾了血的衣袍上,他脸上浮现骇然之色,几乎跑着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臂:“你没事吧?你身上怎么多血?”   沈喻风摇头道:“我没事,是师伯出事了。”将下午在春风巷发生的一切经过简明扼要地跟他说了下。   他们两人这一整天都在谋划着如何擒获沈星洲之事,沈喻风对此事十分挂心,便与云敛约好自己先行出发到春风巷与师伯会合,云敛安排车马随后赶至。没想到意外发生,反而导致两人错过。云敛去到春风巷的时候,只见满地殷红的血液,从街头蔓延到街尾,他心系沈喻风下落,不顾自身安危骑上马在城里四处巡视,直到此刻重新见到沈喻风,心头紧绷的线才松缓下来。听沈喻风说完来龙去脉,他点头道:“我知道那个大夫的医馆在哪里,我这就去把他带来!”   沈喻风摇头道:“那样太慢了,你随我来。”   云敛正纳闷为何他这么说,只见沈喻风便伸出臂膀将他抱在怀里,带着他上路,云敛才明白他的所谓“慢”是什么意思。   沈喻风运起双极功功法灌注双腿,提气一跃,抱着他在城内飞快奔跑起来,疾如迅雷,快若电闪,云敛骑马再快,都不一定能有他一半行速。   云敛只感耳边风声哗啦啦作响,长街两侧夜景呼啸而过,下意识搂住身边的人,过了不多时,只听沈喻风在他耳旁道:“到了。”   两人停在医馆门前,好说歹说才将原已经准备歇业的徐大夫劝回来,将他药箱背囊一并收拾了,带着回到收治公冶明的那间医馆。   而进了医馆,却发现医馆内气氛有些沉重。   医床上空空荡荡,只留着一滩发黑凝固的血,而原本躺在床上的公冶明却不见了。   沈喻风哑声道:“人呢?”   那年迈的大夫只是摇摇头,指着门前河堤。   沈喻风顺着他手指指向所在,那是一处栽满杨柳的河堤,长长的河堤边,传来一阵压抑低沉的歌声,似悲似泣,忽高忽低,仿佛有人在悲歌长吟。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心头一紧,紧接着就冲出医馆,奔到河堤,云敛跟在他身后,也跟了上来。   河面波光粼粼,河堤幽深漆黑,根本分不清那声音从何而来,时而幽眛缠绵,时而高亢嘶哑,仿佛是在眼前,又仿佛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找不到人,也不可能去找。   不是那大夫不愿意救公冶明,而是公冶明心知自己回天乏术,自己选择放弃自己。   他不愿意将自己的死状呈现给别人看,更宁愿以这样孤独的方式死去。   作为局外人的沈喻风,应该尊重公冶明自己的选择。   那歌声断断续续,呜咽低哑,若不细听,便会以为是哪处乌鸦凄厉的叫喊声,只有沈喻风知晓,这是心脉尽碎的人所能发出的,在世间最后的声音。   他们就这么站在河堤,静静听着那不适响起的歌声。直至最后那声音渐渐消减,随着越来越深的夜色,彻底消失在杨柳林中。   “师伯……”   沈喻风心中悲痛无比,“砰”一声跪倒在岸堤旁,眼角一酸,流下两行热泪。 第76章 又遇背叛   天光破晓时刻,霜露未干,院中凉意笼罩,蓦地一阵微风吹拂,更添几分寒意。   冷清的柳家别院里,云敛站在内院树下,伸手拈起一株飘落到手心的花瓣。   他身后站着前来覆命的暗卫流虹。   “确定了,是酉时?”突然,他出声问道。   流虹顿了下,回答道:“是,是酉时。”   云敛出神地盯着手心的花瓣,似是自言自语道:“奇怪,那公冶明为何会提早动身?”   流虹不语。   云敛确实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现在公冶明已死,死无对证,他也弄不清楚究竟是流虹传递消息出了错,还是公冶明弄错时辰自己提早行动。或许这一系列谜题,都随着公冶明的死而无法查明了。   在他思索时,流虹低着头道:“公子,若无其他事情,属下该告退了。”   云敛心道留他在此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摆摆手,拍落手里的花儿,道:“嗯,去吧。”   “是。”   他独自一人站在院里沉思了一会儿,半晌后,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转头推开身侧不远的房门。   走进房门,朝左转了个身,便是正对着床榻的所在,榻上那人头卧绣枕,身盖被褥,只露出一个头脑,头朝里侧,背对着他,若是细细一听,就能听到他沉重的气息声。   一向舒朗乐观的人,难得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云敛知道他并不是在睡觉。   他走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柔声道:“流虹说你从昨夜到现在一直都没吃过饭,我方才特意熬了点小粥,好歹喝一点。”   那人不回不应。   云敛脱了靴子上床,微凉的手从身后搂住他,头抵在他脖颈处,幽幽道:“你不心疼自己的身体,我可心疼。”   床上那人似乎终于有所动容,身躯动了一下,旋即翻了个身过来,与云敛面对面四目相望。   只见他面容憔悴,头发散乱,眼里满是红色血丝,隐含着一抹令人心疼的悲戚之色。   云敛认真看着他,抚上他的脸,他也定定望着云敛,下一刻,覆上他的手,反手一拉,将他牢牢搂进怀里。   云敛头陷在被褥中,听他压抑着悲痛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师伯,是我在世上最敬重的长辈。”   云敛反过来搂紧他:“嗯,我知道。”   又道:“父亲,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亲人。”   “嗯,我也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父亲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做呢?我,我是不是根本不该叫师伯过来……”   “这不是你的错,谁都不愿意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云敛放软了声音。   沈喻风闷声道:“不,沈家的事本就不该让师伯牵扯进来,如果当初不是我将父亲之事告诉师伯,让师伯一路追查下来,也不会连累他出事。如果不是我叫他过来联手擒人,他也不会被父亲杀死。师伯的死,我难辞其咎。”   心地柔软的人,总是很容易将一切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这是这样心胸宽广的沈喻风,也是这样独一无二的沈喻风。对他而言,血脉相连的亲人,亲手杀死敬重有加的长辈,打击本就十分深重,何况这件事还是他一手间接促成的?   云敛心知对于此刻的沈喻风而言,再多开解劝慰的话都徒劳无用,也不怎么劝他开怀,而是静静陪他躺在一起。   只听沈喻风依旧沉浸在父亲杀死师伯的打击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现在父亲杀了师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该不该救他离开?”   若说之前他对于沈星洲尚且怀着一丝身为人子的关心与责任,那在沈星洲杀了公冶明后,这份关心便变成了对对方执迷不悟的无奈与惋惜。现在该怎么办,该以态度什么对待沈星洲,他真的无计可施。   他道:“我想,是我过于天真了,这件事对于父亲来说,想让他放下,已经是不可能之事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直接把王妃带走,通过王妃逼他离开长安。”   闻言,云敛原本舒缓的身体僵直一下,片刻,他微微起身,手肘支在被褥上,看着沈喻风:“其实我有一件事,之前没有告诉你。”   “什么?”说到一半的沈喻风怔了下。   云敛指腹按上他的唇峰:“先说好,你不准生气。”   沈喻风点头:“好。”   云敛叹息一声,把那天他离开后自己重新回到王府将王妃带走的事情都交代出来。他知道沈喻风一向看不起那些鸡鸣狗盗的小人作为,更何况此事事关沈星洲,沈喻风一定更加介意,因而也是抱着沈喻风必然大发雷霆的决心道出此事。   沈喻风听完倒是确实不怎么生气,云敛行事作风一直亦正亦邪,他前夜离开后也预料到云敛不可能这么老老实实回到柳家别院,他只是没想到,云敛竟然胆大妄为到……连王府的王妃也敢掳走……   云敛见他一直不说话,还以为他当真气恼,俯下身不断啄吻他的唇瓣,不停地说道:“说好了不生气的,你不准生气,不准生气……”   沈喻风微微挣脱开,叹道:“我没生气。”   “真的不生气?”云敛紧张地盯着他的脸色。   “不生气。”   云敛再三观察他的神情,发觉确实不似作伪,才颇为心安地点点头。   “你把人带去哪儿了?”沈喻风问道。   云敛无所谓道:“让流虹带去云家了。”   “王妃失踪,王府现在应该闹成一片了。你就不怕六王爷找上门来?”   “怕什么,我还怕他不上门呢。”   沈喻风听闻之后霎时愣住,半晌也点头道:“带走也好,现在六王爷唯一的弱点就是王妃,将人带到我们这边,反倒更对我们有利。”   云敛笑道:“正是此理。”   沈喻风思索一番之后又道:“不过云家人多眼杂,放在那里终究有些不安全,我们不如还是将人带回别院吧。”   云敛心道他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之前叫流虹将人带去云家是因为那时白沐华尚未离开别院,把王妃留在别院的确不好交代,而眼下白沐华既走,沈喻风也知晓此事,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况且以沈喻风的身手来说,将人安置在别院,反倒更安全些。   云敛想了片刻,点点头,“此计倒也甚好。”   当夜刚入戌时,两人便相携回到了位处云家庄的云家主宅。   暌别数月,云家依旧热闹非凡,连主宅也是宾客往来络绎不绝,丝毫没有因为少主得罪六王爷之事而受到一丝牵连。   云敛上次是被六王爷以云家人的性命作威胁,才自愿前往自在城。令他奇怪的是,不管后来他再如何阳奉阴违,六王爷始终没有做出什么伤害云家的举动。   他以前是怎么想也看不透其中缘故,后来得知六王妃的真实身份后就完全明白了。因为王妃出身云家,六王爷看在王妃娘家人的份上,不仅不会对云家的人下手,更甚至还会暗中保护提携云家的人。   那次以云家上下数百口性命要挟他前往自在城,只是纯粹口头威胁罢了。   六王爷让云敛去自在城寻找幻海云图,也是因为云敛乃王妃侄儿这层缘故。只不过六王爷根本不知道,云敛并非云家亲子,也根本不知晓王妃真实身份。若是早知道六王爷的真实用意,云敛当初不会与沈喻风反目成仇。   然而这些事情眼下都过去了,他前夜带走王妃之事,若是不被六王爷知晓倒好,若是被知晓,怕是整个云家都要遭殃了。   故而在沈喻风提出将王妃转移安置到别院的时候,他想了一想就答应。   说到底,他对云家人还是有情义的,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愿云家受他连累而出事。   入了夜的云家也是人来人往,两人进了云家庄后就下了马,直接在人群中穿过,在门房那里打探几句,得知这段时间六王爷并未派人来云家作乱之后,心下大定,走进云家大门。   “公子回来了!”   “快快快,快去迎接公子。”   云家大大小小的下人听闻自家少主回来,争相出来迎接。   云敛虽并非云家亲子,但多年来相处下来,与云家的人多多少少也有点那么一丝亲情,云家众人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俨然依旧将他当做云家少主看待。   云敛将人打发下去了,径自带着沈喻风来到左边院子最角落的那间厢房。   “王妃就藏在这儿?”   “嗯,”云敛一脸泰然自若道,“我叫流虹把她带来这里。”   沈喻风走到屋前,一把推开房门,跨过门槛走进去,云敛也没有什么想进去的心思,就在门外等他出来,结果沈喻风出来后,两手却是空空的。   沈喻风脸色也有些古怪,道:“人不在这里。”   “怎么可能?”云敛以为他没找到,挑起眉梢,哂笑道,“我可是记得吩咐流虹带到这里的。”   他也走进去扫了一圈,然而房内桌几、床榻、衣柜、妆奁一应俱全,就是不见什么王妃。   云敛脸上笑意顿止。   沈喻风走进来,在他身后沉吟道:“是不是流虹把她带去其他房间了?”   他觉得此言甚是有理,不待云敛回应,便继续来到其他厢房搜查。云敛的脸色则变得凝重,突然似想起什么似的,从嘴里发出一声冷哼,出了院子,在花园里高声叫道:“管家!管家!”   尚在前厅招待宾客的云家管家闻讯,很快带着一脸忙碌之色赶来,立在云敛身前,点头哈腰道:“公子找小的何事?”   云敛指着院里空荡荡的房间问他:“流虹呢?”   管家老老实实道:“出去了。”   云敛冷声道:“那藏在这里的人呢?”   那管家挠头道:“这,小的就不清楚了,不过流虹刚才出门的时候,我看那个人好像是,”小心翼翼观察云敛似压抑着极大怒意的脸色,又道,“我看那个女人上次也是他带过来的,以为是公子的吩咐,就,就没敢问太多。”   云敛听完攥起拳头,脸色变得极其阴沉,那管家心有戚戚,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云敛深吸一口气,敛去眼眸里一闪而起的杀意,朝他挥挥手道:“下去吧。”   沈喻风在其他房间搜查无果,不久回到他身边,“确实找不到。”   云敛冷冷道:“是流虹把人带走了。”   沈喻风不解:“他为何要带走王妃?”   云敛抿唇不语。   沈喻风见状也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侧过身来试探问道:“该不会是说,他也归顺了六王爷吧?”   云敛黑着脸,咬牙切齿道:“不无这个可能,否则,以他个人行事,还不至于如此胆大妄为。”   沈喻风怔忡半晌,突然道:“既然是六王爷的安排,那岂不证明了他知道我们的行动,早知道我父亲躲藏在王府中?”   他念及自己多时来的辛勤奔波,竟全都在他人的算计之中,一时间怒上心头,恨不得,心思翻涌间,却是突然又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情。   “若流虹当真叛变,那,那天我叫师伯去春风巷帮忙,也是叫流虹帮忙带信,莫非——莫非师伯的事,也是因为流虹故意传递了错的信息?”   云敛点头道:“约好的是酉时,公冶明却偏偏申时就到了春风巷,要么是公冶明记错了时辰,要么是流虹故意报错时辰,现在看来,流虹嫌疑最大。”   沈喻风大笑道:“哈哈哈哈,好,好啊,真不愧是权柄在手的堂堂六王爷,这番心计,竟全把我们算计进去!好啊——”   说完竟是朝着另一侧直直走去,云敛回神拉住他:“你要去哪?”   沈喻风被他拉住,倏忽转身回头看他,眼神炯炯却带着坚定之色,一字一字道:“师伯被害之事我不可能不管,但在处置师伯的事之前,我还有件事想做。”   云敛狐疑的目光转过来。   沈喻风正色道:“我想再进一次宫,将六王爷罪证全部呈现给小皇帝。”   云敛反应过来,他这次被师伯遇害之事激怒,是打算彻底对六王爷下手了,忙道:“我带你进去。”   沈喻风摇头:“不,这次我自己去就可以。皇城不比王府,我没有把握能带着你一起进去。”   云敛霎时便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想夜闯皇城?”   沈喻风点头道:“嗯。”   经过上次惨败而回的经历,两人都明白了六王爷在宫里是有安排耳目的,任何对他不利的东西一旦进入宫殿,都只能遭到毁坏焚灭的下场。如果想将账本完整交到小皇帝手上,便不能以堂而皇之的方式进入皇城。   云敛知道沈喻风想做什么,也知道公冶明的死对沈喻风而言打击甚重,所以没想过阻止他。   沈喻风温厚的掌心拍拍他的手背:“等我,我天亮前一定赶回来。”   “嗯,我就在云家等你。” 第77章 幻海成空   皇城内敲梆声到了最后一响,皇城尚笼罩在一片夜色中,然宫人逐次点起灯笼,又是到了点卯上朝的时刻。   按照往常惯例,此时宫人应是准备热水与梳洗一应物品,伺候皇帝起床更衣。出乎意外的,这名少年天子竟然已经就坐在披阅桌前,不管是滴至尽头的夜漏,还是燃成一滩蜡水的灯烛,都显示他已经翻阅奏折整整一夜的迹象。   殿内守着的公公剪掉烛芯,来到他身边,轻声细语道:“陛下,该歇息了。”   皇帝皱眉道:“退下吧。”   宫人知他勤勉精明,虽为皇帝龙体着想,想劝他多加歇息,但面对天子威严,却也不敢多言,微叹一声后徐徐后退。   沈喻风就在此时出现在寝殿内。   那小皇帝察觉到殿内有风吹过,抬头一看,见竟然出现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急忙大声呼唤殿外的人:“什么人?护驾!”   沈喻风冲上前,将剑抵在他脖侧,冷声威胁道:“闭嘴!”   “是你?”那小皇帝大惊失色之下,仍不忘观察他的面容,端详几次之后,想起了眼前此人的真实身份。   他们之前在宫内见过一次面。   门外的宫人与守卫皇城的禁卫军一并赶到,在殿外大声呼叫道:“救驾!快点救驾!”“陛下,您没事吧?”   小皇帝垂下眼眸扫了一眼脖颈上的剑刃,对上沈喻风冷冷的眼神,在禁卫军撞开殿门前一瞬,蓦地朝着殿外大喊道:“没事,你们退下吧!”   殿外的公公依旧喊道:“陛下!”   小皇帝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明显的怒意喝道:“朕叫你们退下,没听见吗?”   那殿外的公公显是熟悉他的脾气,听他声音威严,虽担心不已,还是命禁卫军与其他宫人退到殿外一旁,不敢再有上前叨扰的举动。   等殿外的脚步声悉数远离后,小皇帝从唇缝间迸出一句:“沈喻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夜闯朕的寝宫!”   这小皇帝年纪尚小,帝王威严倒是修炼得炉火纯青,面对沈喻风兵刃加身,竟也不慌不惊,扯唇冷笑,从口中冷冷吐出这一句。   沈喻风将账本从怀里掏出,一把扔在桌案上。   “我知道你能需要这东西,现在给你了。”   小皇帝目光落到那账本上,眼神没有丝毫的变化。   “朕说了,这玩意儿不管用。”   沈喻风听他此言,倒也不急,道:“若是这账本不管用,你当初便不会派人跟踪我们出王府。”   小皇帝原本沉静的瞳孔骤然一缩。   “皇上不必在我面前演戏,你我心知,我们都有着同样的敌人。”沈喻风说完,将剑锋从他脖侧撤开。   见小皇帝不发一言,沈喻风也丝毫不在乎,他只是想把账本送到它应回之处,发挥它身上最大作用罢了。如今目的既成,自然不再多加留恋,收了剑,转身就走。   他走到燃至尽头的蜡烛旁,步伐一缓。   这年少皇帝城府深重,与六王爷相比毫不逊色,但从他能在六王爷眼底下忍辱负重十几年来看,他并不甘愿做一个为人操控的傀儡,将来会有一番作为;   而从他夜寝不寐披阅奏折来看,也许等他登基后,会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只希望你能利用好这本账本,莫要辜负这上面的诸多人命。”   他无声一叹,最后只留下这么一句就离开宫殿,剩下小皇帝对着桌案上的账本,在昏黄的灯烛下怔怔出神。   ***   沈喻风离开皇城,一心赶回云家见云敛,只是等他回到云家时,却被眼前场景唬得一怔。   偌大的云家庄到处都是骑着马的官兵,人数至少千人之众。他们将云家庄围住,持着火把照亮整座庄院。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客人或云家下人都要接受他们的盘问。   沈喻风躲在暗处看了一眼,意识到这群人应是六王爷的人马。   六王爷怎么突然来了?   那云敛怎么了?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他心一急,便加快脚步,也没有从正门进云家庄,而是双脚一跃,直接跳上树头,沿着树与树之间繁密的枝叶,一纵一越飞到主院墙头。   而等落到墙头,眼前的场景却令他愕然咂舌。   只见六王爷骑着马带着一群官兵围在主院前,与站在门前的云敛对峙着。   六王爷这边是来势汹汹的官兵,云敛那边只有他与身后的官家与几名云家下人,然他们面对来者脸上毫无惧色,站在门前负手站立,愣是站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沈喻风看到这番仗势,心悬云敛安危,就要跳下去,落到他身边。   由于他所落脚的墙头刚好背对六王爷众人且是在云敛对面,他一冒出个头,云敛就看到了他。   云敛见他出现,脸色没有变化,只是朝着他藏身的地方眨了眨眼睛。   沈喻风读懂他的眼色,刚冒出一半的身影,又猛然急缩回去。   他知道云敛在示意他不要下来。   沈喻风其实并不懂他在打什么主意,倒也认真遵从他的意思。   好在比较幸运的是,此时天色未亮,云家墙头又高又厚,他背对着六王爷众人,除了眼尖的云敛之外,竟没人发觉他的出现。   六王爷就在此时开口了:“把人交出来,本王恕你无罪。”   云敛皮笑肉不笑道:“属下不懂王爷的意思,交人,交什么人呢?”   六王爷淡淡道:“交什么人就不必言说了吧,你我皆心知肚明。本王看在云家与慕娘的关系上,多年来对云家人照拂有加,只要你们交出本王要的人,本王可饶你们无罪。”   因为背对着人,沈喻风没有看到六王爷的正脸,只是听他说出的话一字一字落下,语气沉稳,声音也没有他想象中因为爱妃失踪那般气急败坏,想来应是王妃又回到他身边,当下更确认了流虹叛变六王爷之事。   那他今夜到底为谁而来?   沈喻风蹲在墙头,突然想起一个人。   他的父亲。   是了,六王爷既然知道他父亲躲在王府,想必也有心想把他的真实身份泄露出来,而他父亲唯一在意的只有王妃,六王爷干脆就以自己妻子作为借口,带人夜闯云家,让他父亲信以为真,主动出现。   他领了这么多人来,说不定是将整个王府的人都带了过来,就是想试探出来到底哪一个才是沈星洲。   云敛则显然也是早料到这一层,微微笑道:“属下实在愚钝,不懂王爷究竟意指何人。王爷若不嫌弃属下,还请明示。”   六王爷自然不可能当众说出来,他要的就是这种似非而非的感觉,这样沈星洲才会上钩。他听了云敛回复之后,静默一瞬,不再发声。   云敛笑道:“王爷不肯说,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实不相瞒,虽然与王爷相处不过短短数日,但属下深感王爷为人磊落,实在敬佩王爷胸襟,王爷若有事差遣,只需吩咐一声便是,属下一定竭尽所能为王爷效力,也不必劳动王爷出动这么多的人马。”   六王爷眯着眼默不作声,这时由他身旁一名站着的副将出声训斥:“王爷想找人便是来找人,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江湖草莽出言阻止!既然不肯动,就给我搜!”   说罢身后数百官兵齐齐一动,相继抽出手上刀剑,直往云敛那边冲去。   云敛带着云家下人守在门口,很快与他们交上了手。场面很快混乱不堪。   因为来者众多,且人人身披兵甲,手持武器,云家人虽也不少,但依旧很难完全抵抗,有一定武功在身的云敛便出力最多,也成了被打得最多的那一个。   沈喻风心急要去救他,这时却见眼前一阵狂风吹啸而过,吹灭在场所有火把,主院内数百人所有人都一并停住动作,场面瞬间静谧下来。   接着便闻一声闷哼,一道鬼魅般的黑影从人群中闪过,似乎带走了其中一个人。   沈喻风听得清清楚楚,那熟悉的闷哼声是云敛所发,他被人给带走了!而带走云敛的那人虽然看不清楚,但他很确定,这人绝对是他的父亲沈星洲!   他直到此时此刻仍不愿卸下面具,恢复身份,哪怕来到众人面前,也要打落众人火把,在黑暗中行事。   他再也藏不住,猛地现出行迹,朝着那道已经跳到屋檐上的黑影直扑而去。   那道黑影显然并不知道有其他人躲在墙角,被他突然出现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很快他便恢复冷静,一手挟着云敛,一手与沈喻风对起手来。   沈喻风意在将人夺回,无心与他父亲缠斗过多,右手向前侧一送,拳头并紧,卸出双极功功力,将沈星洲连打得后退三步。   眼看着沈星洲步步后退,沈喻风伸掌打他钳住云敛的那只手,准备把云敛救回来。   沈星洲哪里察觉不到他的意图,下一刻竟毫不犹豫地竟然把云敛拉到胸前,直直对上沈喻风的掌势。   沈喻风停住动作。   沈星洲不在意云敛,但他在意,沈星洲用云敛挡住他的来攻,可谓是牢牢把握住了这个儿子的弱点。   然而沈喻风一招没能发挥出效力,其后动作却是不停。他知道沈星洲带云敛离开,一定是准备将他带至某个角落,对他施以严刑,逼他说出王妃下落,因而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沈星洲将人带走。   就在两人缠斗之间,下面场面已然恢复正常,六王爷手下重新点燃火把。六王爷在火光下抬头看着屋檐上的人,目光落到依旧戴着铁皮面具的沈星洲身上,一向不苟言笑的脸庞泛起一丝微笑,眼眸也闪起一丝计谋得逞后的光芒。   “可算是来了……”   身边副将示意道:“王爷,去把人打下了。”   “嗯。”六王爷微微颔首。   那副将便点了身后几名灰衣之人:“你,还有你,给我上去,把那人给我打下来。”   那被他点名的几人双眼精湛有神,浑身肌肉虬结,一看就是身手不俗之人。听闻那副将调遣,齐声应道:“是。”   在六王爷的示意下,那几位高手也跳上屋檐,堵住沈星洲的去路。   沈星洲刚打退沈喻风,转头要走,又被王府高手缠上。他左右支绌,发觉竟被沈喻风与几个高手拦住前路与退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沈喻风喊道:“父亲,放开他!”   沈星洲斥道:“闭嘴!”   他没有及时逃脱,反而一把掐住怀中云敛的喉咙:“我问你,她在哪里?”   云敛被他挟持着在屋顶打了一场,挡了沈喻风一招,又被他掐住咽喉,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却竟还有余力笑道:“你问谁?”   沈星洲从铁皮面具下传来凶狠的声音:“小子不识抬举,快说,不然我掐死你!”   沈喻风急忙喊道:“父亲,别伤害他!”   沈星洲没有顾得上他,一直低头审问云敛:“她到底在哪?”   云敛笑而不语,沈星洲耐心告罄,五指手紧,加重手上力道,将云敛掐得连话也说不出口,沈喻风见状急忙又冲上前。   王府那几位高手也加入对战,专针对沈星洲出手,沈星洲同时面对两方围攻,左右躲闪,时不时地便以云敛挡招,混乱之中害得沈喻风也有一掌打在云敛身上。   云敛自己倒是无所畏惧,甚至还对他露出微微的笑容,只把沈喻风心疼得要死,几次三番被迫收回动作。但也正是这一退开使他有冷静下来的机会,观察沈星洲与那几名高手的对招形式之后,改变策略,不主攻沈星洲上腹胸肋,反倒进退躲迎,插身在沈星洲与那几名高手之间,在那几名高手出手之时,频频打乱沈星洲的应对招式,使得沈星洲被迫露出功夫薄弱之处。而被他夹在身前的云敛,不仅没能成为沈星洲的人形肉垫,反倒因为沈喻风的插手而变成影响他出招的累赘,使他处处受到掣肘。   他与沈星洲修炼功夫同出一门,又是一脉相承,自然知晓对方功夫弱点在哪,虽因为不敢对亲身父亲使出全力,但也几乎是每一次都能准确命中,沈星洲为求自保,最后无可奈何,一气之下手一脱,将云敛直直扔下去。   云敛呼声尚未出口,就被飞奔而来的沈喻风牢牢接在手里,飞到另一旁的墙头上。   “喻风。”云敛长长舒了一口气,叫了他一声。   沈喻风抱住他,低声关切道:“你没事吧?”   云敛摇头道:“没事。”   然而他脖颈间满是沈星洲掐出来的红色勒痕,哪里又是没事的样子,沈喻风心疼不已,对自己父亲的癫狂程度也是又怒又恨,眼神一暗,伸手轻轻抚过他受伤的肌肤。   他们这边含情脉脉,另一边却是战到如火如荼的境地,沈星洲功夫不弱,但要同时对上几位王府高手还是有些吃力,尤其他年过半百,体力不比从前,难以维持长时间的斗战状态。而此人的韧性远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在被几大高手三五次从屋檐打落之后,竟还能重新回到原地,挽回败势,偶尔略占上风。   底下的两拨人马也是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俯视这场争斗。   沈喻风在一侧的屋顶看着,完全没有要插手的意思。而他身边的云敛则一向是不嫌事大的人,看着沈星洲越战越勇,王府众高手卖命搏斗,而真正挑起今夜争端的罪魁祸首还安稳地坐在下方马背上,突然计上心头,对着那一侧屋顶大声道:“沈星洲,你不是想知道她在哪里吗?”   沈星洲闻言动作一停,面具下眼神凶狠地瞟过来。   云敛毫不退宿地对上他狠厉的眼神,笑道:“你把六王爷拿下,我便告诉你我把她带去哪里。”   六王爷身边众官兵齐齐色变。   沈星洲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只是从嘴里发出一声冷冷的哼声,忽而蓄力一掌,将那几名王府高手打退数尺,而后真的就跳下主宅屋顶,朝着六王爷那一处俯身直扑而去!   六王爷周围众官兵立马手忙脚乱:“快!保护王爷!”   众人顷刻间便摆好阵势,将六王爷团团保护围在中间,六王爷始终泰然自若,只是在被副将拉住缰绳那一刻,朝墙头的云敛投去一个不甚善意的眼神。   六王爷今夜倾巢而出,就是想利用王妃前日失踪之事大做文章,逼沈星洲现身,竟没料到反被云敛将了一军,此时心中的恨意可想而知,然而相比云敛这等小辈的挑衅,他显然更在乎的是如何擒住沈星洲这个毕生大敌。   沈星洲为王妃痴狂多年,早已形成心病一桩,前日打死公冶明之后,心情波动,想回到王府小院去见王妃,向她诉说心中情绪,却发现王府失火,王妃莫名其妙失踪,瞬间晴天霹雳,杀了王妃身边所有丫鬟泄愤。等到今夜情绪稍稍稳定,便听说王爷带人来云家找人。他知道除了王妃之外,六王爷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如此兴师动众。急于想确认王妃安危的他,立马就跟着大队人马来到云家庄,隐藏在人群里,直到双方混战,才终于找到机会,擒住云敛,露出行踪。   他对六王爷出手,除了将云敛的话信以为真之外,其实也是真的狠极了这个霸占自己心爱女人的男人多年,没有云敛出言挑唆,他也迟早会对六王爷下手。   他当即锁定人群中的目标,朝着六王爷那一处步步逼近,同时不断打飞王府护卫,然而六王爷手下能人众多,他一人对上这么多人马,一开始尚且能凭着一腔怒意勇往直前,但在人群不断涌过来后,年老体衰的他,开始逐渐显现出吃力状态。   沈喻风在屋脊上看得又是揪心,又是无可奈何,双拳紧攥,仿佛随时要下去帮忙。   “喻风,”云敛注意到他波动的心绪,拉住他的手,道,“我们不要插手,让他们自己处置。”   沈喻风被他拉住手,翻涌的情绪才缓缓恢复,眼见父亲癫狂之态又与前日杀死公冶明时一般无二,稍稍升起的一点亲情又被浇灭,攥住的双拳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最终还是没有出手协助,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连沈喻风这个亲生儿子都选择袖手旁观,余下众人更不可能出手相助,但是云家众人没有选择出手的原因则是——他们根本无法确认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人是谁。   沈云两家虽世代交好,沈星洲也因为云慕娘的缘故,青年时期常来长安云家暂住,但时隔多年未见,沈星洲也在两年前因病去世,他们心下虽有疑问,但也不敢贸然出手。   沈星洲一人独斗王府兵马,被打得节节后退,他在退了一步之后,被四处明晃晃的火光照得突然晃神了下,好像也是到了此刻才突然意识到这里是云家,是他青年时期最喜欢来的地方。   而此刻他刀剑加身,相比于自己随时会泄露的身份,当然还是性命最重要。   他蓦地揭开脸上沉重的面具,朝着云家众人露出一张沧桑而又熟悉的面容。   云家众人都呆住了:“真是沈前辈。”   “他当真没死。”   沈星洲高声呼道:“云家子弟有谁来助我?帮我杀掉这个恶贯满盈的王爷!”   云家众人愣住之后,其中几人蠢蠢欲动,竟有点想上前帮忙的意思。   沈星洲此计只能算临时救急,然而眼下情况紧急,竟起到了反作用,云敛一直观察着底下那群人的神色,待意识到他们确实有心想协助沈星洲之后,心里蓦地一惊。   沈星洲要图目的达成便罢,何苦要来坑害他云家之人?六王爷带来的这些兵马皆是兵甲在身,强行帮沈星洲与其对战,只能白白害死他云家这些无辜的人。他想了想,对云家那群人道:“慢着,你们确定你们要帮他?”   云家那几个人脸上神情都有些为难:“公子,沈家,沈家毕竟跟我们有世交之谊,我们,我们总不好……袖手旁观……”   他们见沈喻风身为沈星洲亲生儿子,见自己父亲受到围攻,竟然始终无动于衷,虽然有些不能理解。   但他们沈家那边内情如何,与他们云家也没有什么影响,因为沈云两家的关系,见沈星洲有难,他们云家见死不救,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   云敛冷笑道:“你们当沈星洲是世交,人家可不拿你们云家人的性命当回事。”   “你们问沈星洲,他当年干了些什么?” 第78章 幻海成空(二)   他话刚说完,沈星洲脸上神色便为之一变。他紧急中只想着让云家众人替他解围,却不曾想到当年的这一桩旧事,此时云敛将它抖搂出来,显然是宁愿打算撕破脸皮,也不愿让他好过。   云家众人都听得一头雾水,只听云敛继续冷笑道:“沈前辈,您瞒了此事瞒了十几年,难道到现在还想瞒下去?你当年深夜闯入云家,从云家主宅带走的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话一说完,云家众人更是议论纷纷,不少资历深厚的云家老人更是想起了当年小公子失踪之事,可是……可是这个孩子后来不是回来了吗?   他不就是眼前的云敛吗?   见沈星洲不应不答,云敛嘴角笑意越来越大,只是那笑意中浮上几丝嘲弄之意。   他站在开阔的屋顶上,声音高朗,一字一字落在在场所有人耳边:“我知道大家应该很难相信,然而这就是事实。大家一定记得云家少主九岁那年失踪过一段时间,其实从那之后真正的云敛就被掉包了,而我,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冒牌货——”   阴冷的目光落到沈星洲身上,“至于原来的云家幼子去哪儿了,就要问问我们这位沈前辈了。”   云家众人顿然哗然大叫,任谁知晓自己侍奉了多年的少主竟是一个假冒货,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沈星洲一心只在突围人群拿下六王爷,对身后众人轰然的议论声听而不闻,倒是被官兵团团围住保护着的六王爷开了口:“本王的爱妃不肯见你,你便想出这样的主意?”   他意有所指,眼角一斜,透过人群与层层交织的火光,与沈星洲对上目光。   沈星洲对世间一切人事物可谓冷眼漠视,但唯独一听到“王妃”二字便无法冷静。他似乎被他这一句话牵扯出往事,猛然放缓动作,嘴角连带着脸皮一起颤动,竟完全忘了方才还想要云家众人帮他对抗六王爷的初衷,痛声道:“不错,当年……是我把年幼的云家小儿带走,我只希望她看在自家亲侄儿的份上,出来跟我见上一面,可她就是不答应!”   “那孩子在路上受不住奔波,直接病死了,我也很是懊恼。后来,我看了一眼丁帆带来的孩子,虽各方面都相差许多,但也……但也勉强拿来糊弄……我再也见不到慕娘了……”   他朝着六王爷的方向嘶声大喊道:“都是你们的错!她本该是我的女人!是你们害我见不到她!”   他发狂似的长吼一声,双目癫狂再现,重又冲进六王爷队伍人群中。   云敛听到这心满意足的答案,旋身回来面向云家众人:“如此,你们还想着去帮沈星洲卖命吗?”   他此招可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在逼沈星洲道出当年丑闻的同时,也向世人揭露了自己的真实来历,此后,不管他为云家付出多少心力,他都无法再回到云家了,也再当不成云家少主了。   但他本身并不在乎云家少主的虚衔,也不在乎云家的万贯家财。   ——因为他现在有了沈喻风。   云家众人听完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此事来得过于震惊,谁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然而这么一来,众人确实都选择冷眼旁观,不愿再帮沈星洲的忙了。   沈星洲一人对上数百兵马,到最后难免力有不逮,身为他唯一的儿子,沈喻风很想做到置身之外,然而毕竟血缘亲情无法割舍,当下站在屋檐上方左右为难。   云敛看出他的不忍,一直拉着他的手不放。   只见下方随着战况越加激战,六王爷人马的包围圈被迫节节后退,原本坐在马身上岿然不动的六王爷也不得不退到门边。就在他出手拉住缰绳的那一瞬间,胸前衣襟微张开一个口子,从怀里露出一抹白色的书痕。   站在高处的云敛眼尖,一下子就瞥见了那抹白痕。   “是幻海云图?”他默默说道,“原来六王爷一直将东西藏在身上,怪不得我们进入王府都寻而不得。”   他心思电转,很快有了主意,立马拉了沈喻风一下:“喻风,去把他怀里的东西抢过来!”   沈喻风不假思索道:“好!”   他跳下屋顶,直奔六王爷那边而去。相比于沈星洲从外围突破,他却是直接从六王爷上方直直跳落下去,直接就跳进众人包围圈的最中央。   众官兵登时人仰马翻,嘶声大叫道:“快,快,保护王爷!”   沈喻风双极功所到之处,人群与长枪都被打散开去。因为来得突然,众人都来不及做好御敌之策,且因为几名高手都对外围对付着沈星洲,保护在六王爷身边的几名副将都没有足够阻拦他的本事,竟然轻飘飘地就让他闯进人群中来。   他冲到六王爷马前,长臂一捞,在六王爷眼前一晃,即将他怀里的东西拿到手。   拿到东西之后,他在马背上轻轻一跃,手握幻海云图重新跳上屋檐,将东西交到云敛手上:“给!”   这一切发生的经过不过转瞬之间,待六王爷发觉自己怀里空空,藏着的幻海云图被偷走后,沈喻风已经安然回到屋顶。六王爷脸色刷一下就变白了,他仰望屋顶的沈喻风二人,嘴唇微颤,用着哀求一般的声音道:“本王的东西!本王的东西——”   “别——轻点,别弄坏它!”   云敛将幻海云图高高提在手上,笑吟吟道:“王爷,若你还想拿到这个可以用来救治王妃的宝贝,就立刻退出云家,此后不得再踏入这里一步!”   瞬间所有人的注意点都转移到他们身上。还在与六王爷手下对战的沈星洲听到“王妃”二字,也停下动作,抬头也往沈喻风两人这边看来。   六王爷脸色阴沉,双手紧握缰绳,双眼死死盯着他手上的东西看,见云敛一脸志满意得,而沈喻风也守在他身边一派凛然,片刻之后,终于朝身边众人做了个摆手动作:“大家出去。”   身边副将叫了一句:“王爷!”   六王爷从牙缝中狠狠迸出一句:“出去!”   那副将当即领命道:“是!”指挥王府众官兵变换队形,井然有序撤出云家,自己也牵着六王爷的马先退出门槛,在踏出云家主宅大门的最后一步前,朝着那几名王府高手投去一个眼神。   云敛见六王爷大队人马终于离去,松了口气,正欲回头对沈喻风说几句话,这时却闻身后一阵风声袭过,那几名王府高手也攀上屋檐,要去抢夺他手上的幻海云图。   还没靠近云敛身侧,都被沈喻风挡住去路。几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单独行动去夺取幻海云图,另外几人留下对付沈喻风。   沈喻风面对几名肌肉贲张的王府高手,却是一脸从容,笑道:“你们觉得你们胜算几何?”   那几名高手同时怒目喝道:“小子放肆!”几人从前、后、左、右四个方位齐齐包抄,拳掌兵刃同时间都往沈喻风身上同时招呼去。   他们见沈星洲以一人之力对付王府众人根本毫无可胜之实力,便以为身为沈星洲儿子的沈喻风自然也厉害不到哪里去,也把方才沈喻风穿梭人群夺取幻海云图的成功之举当做一时侥幸,出手时,便只使出三到五成的实力。然而一接手,他们瞬间便知道自己大意轻敌了。   沈喻风的功夫跟他父亲相比,竟然是如此的深不可测!同样是如意双极功,由沈喻风使出来,却有着不可同日而语的威力。他单是往那么一站,浑身就散发出一夫当关的气势,双极功功法运转,一时间,一股浑厚精湛而又不带任何杀意的真气便笼罩在众人周身,迫得他们无法更近一步。   面对这种力道上的绝对压制,几人再有什么联手制敌的绝招,也难以发挥真正效果。   而沈喻风一旦放开了打,便是再也毫无顾忌,在震慑了众人之后,“明心”剑派上了用场,抽剑出鞘,剑锋极速刺去,直挑众人咽喉要害,在那人自顾不暇收掌自救时,伸脚一踹,将人踢下屋檐。面对他如此迅猛的剑招,对面几人心中同时不由升起退却之念。然而这念头只在脑中闪现过短短片刻,过不久后,就都被沈喻风一一打了下去。   而云敛这边则更是轻松得多。相比对方的投鼠忌器,云敛对幻海云图的安危则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那名高手要来抢夺幻海云图,他便假意要将东西撕掉,那人顾念幻海云图不敢上前,他便转守为攻,各种暗器往对方身上招呼去。几次被云敛戏耍之后,对方不仅没能拿回幻海云图,反倒中了云敛的几枚毒针,毒性发作,七窍出血,当即毙命。   待沈喻风解决了那几人之后,跳过来云敛这边。他看到那人死于非命有些不忍,但也什么都没说,足下运力一踢,将那人的尸体踢下屋顶。   云敛叫他:“喻风,我们跟上去!”   沈喻风点点头,将他抱住,双足往砖瓦上一点,在空中飞出数十丈,直到出了主宅范围,来到云家最外围,才稳稳落到最外面那间院子的屋脊上。   六王爷的众多兵马此时已经撤到了云家外围。见王府的几名高手偷袭失败,六王爷的脸色更加不善,身旁几名副将也是低着头喏喏不语。   云敛站在屋脊,从高处往下望去,只见六王爷也在仰头看着他,双眼定定看着他手上的幻海云图,那眼神除了怨恨纠结外,还藏着几分色厉内荏的情绪。   六王爷根本就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镇定。   云敛故意伸手扯住书页,作势要撕毁幻海云图,果不其然可见六王爷眼神起了变化,不知为何,云敛心中瞬间起了一种报复般的快感。   沈星洲也出了屋来,正巧抬头就看见这一幕云敛打算撕毁幻海云图这一幕。   他紧紧盯着云敛的手,大声喊道:“不要!”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瞬间竟然流露出惊恐之色。   云敛兀自笑了。不管是沈星洲,还是六王爷,不管是功名显赫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不管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室亲王,劳碌半生,到头来也依旧逃不开这个“情”字。   他勾唇笑道:“什么幻海云图,什么起死回生,王爷,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幻海云图只能救得了活人,救不了死人吗?”   他向沈喻风望去一眼,见对方没有作出什么反对举动,接着,双手奋力狠狠一掼,瞬间,一声“喀嚓”声响起,微小却清晰地传到了众人耳边。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撕掉了幻海云图!   沈星洲突然发狂大叫,六王爷也是脸色瞬变。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啦最近卡文卡得厉害,暂时只能更这么多,真的不好意思了 第79章 幻海成空(三)   在云敛撕掉幻海云图瞬间,沈星洲与六王爷都作出极大反应。   沈星洲发狂似的吼叫了一声,六王爷则是脸色煞白。   云敛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痛苦不堪的模样,心里极为痛快,双手力道加重,紧紧绞住幻海云图。   那幻海云图历经风吹雨晒多年,其实内页纸页极为脆弱,云敛双手稍稍用力,便将它扭为片片齑粉。   碎片随风飘落,落到在场所有人眼前,也落到沈星洲与六王爷眼前。   六王爷拉着缰绳,怔怔望着那如雪花一般飘扬的碎片出神,眼神中流露出极大的痛楚神色,脸上也是血色全无,半晌之后,他突然咬碎了牙喝道:“你怎么敢——”   他从马上一跃而下,夺过副将手上长剑,猛地直冲到沈喻风两人眼下,手中长剑一掷,发狠了力道往云敛重重刺去,而后也跳上屋檐,对着云敛使出杀招。   沈喻风知他在目睹幻海云图被撕毁后必会勃然大怒,在他到来前便做好准备,护在云敛身前,使得六王爷步步受挫,始终无法碰到云敛一根头发。   六王爷越是心急火冒三丈,却越是无法冷静思考,招招式式都被沈喻风挡在身外,甚至几度险险从屋顶坠落下去。   两人争斗间,却听到身后一阵阵若隐若现的呢喃声。回头却发现沈星洲整个人趴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辞,正在不停地搜集地上幻海云图的碎片,用手掌拢在怀里。   六王爷回头愣愣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突然大叫一声,冲回去跟他争夺碎片。   沈星洲眼见拿到手的碎片被六王爷抢去,喊道:“这是我的,是我的——”   “是我的,慕娘也是我的!”六王爷也跟着大声喊叫起来。   两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瞬间竟变成两个毫无理智的疯子,为了抢夺一堆碎纸大打出手。   在场数千人静默无言,人人都在围观沈星洲与六王爷两人举动,尤其是六王爷手下那么多强兵猛将,面对眼前荒诞诡异的场景,竟是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沈喻风静静看着底下这一场荒唐,心里默念:“父亲啊父亲,你若是能将一分真心分给我娘,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就在两人争执间,一声“桀桀”笑声忽地破空响起,打碎这原本诡异静谧的局面。   众人都被这笑声惊醒,抬头往声音来源望去,只见一名神秘来者,忽然出现在云家庄外围的柳树下。   他不知是谁,也不知从何而来,又因背对着月色,叫众人看不清他的五官。   而相较认清这位神秘来者的身份,众人则反倒第一时间被他怀里的人吸去了所有目光。   他怀里打横抱着一个身穿素衣、双目紧闭的女子。   竟赫然是不见多日的六王妃。   在场随即哗然大响,正在争夺幻海云图碎片的沈星洲与六王爷也被声音吸引去,待看清他怀里王妃的面容后,两人一起大吼大叫起来,纷纷扔下手上碎片,朝着那神秘来者奔去。   那神秘来者也不停留,直接就抱着王妃飞出庄外,沈星洲与六王爷两人几乎是前后脚追了上去。   这突如其来的发展实在众人大出意料之外,等到那三道身影接连消失,众人才如梦初醒,王府众多官兵临危不乱,在副将带领下全部撤出云家,跟上六王爷的步伐直奔而去。   乌泱泱的人马散去,偌大的云家庄,瞬间只留下了沈喻风两人与云家庄人马。   沈喻风望向云敛,却发现云敛也正在此时望过来。   两人都不开口,却都从彼此眼里读懂同样的疑惑:   “王妃不是私下被六王爷带回王府了吗?眼下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那个人到底是谁?”   最后是沈喻风道:“我们也去看看吧。”   云敛轻轻点头:“好。”   沈喻风便将人一把背起,循着王府官兵的行进方向直跟上去。虽非白日,但王府众多官兵点起的火光,便犹如一泓蜿蜒流淌的红河,将半个长安照得亮如白昼。沈喻风无须自己耗费心力寻找那几人身影,只需紧跟那火光即可。   飞到树梢眺望远处,远远可见那神秘人抱着一个王妃快得离奇,几乎化作一道飞影在城里穿梭,其后跟着的一道灰色影子正是沈星洲,他凭着双极功功法紧随其后,紧追不舍,沈星洲之后跟在第三位的是六王爷,万万没想到常年养尊处优的他轻功竟也不弱,连王府的几大高手也追赶不上。   沈喻风背着一个人,很快就越过了六王爷手下众多官兵,过了不久,又越过那几名王府高手。   凭借将要泛白的天色,足以看清身前那三道身影,沈喻风有心想看那人究竟在玩什么把戏,没有直接追赶过去,而是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三人身后。   一路追随,直到跃上高高的城门,出了长安,奔上山坡,来到城外的一处荒野。   王府大队人马无法以此方式出城,只得紧急停军,通报城门守卫,再行出城之事,这样一来过于耽误时间,于是等沈喻风也跃过城门,跟着冲上山坡时候,身后只剩下那几名王府高手,再听不到任何行军声。   这个时候的野外霜露正浓,阴冷的罡风刮面而过,背上的云敛将他搂得更紧。   “冷?”沈喻风问道。   “嗯,有点,”云敛小声道,“适才六王爷的人马来得突然,没来得及披上外衫。”   “那我们慢一点。”沈喻风身形一缓,果然放慢了脚步。   云敛在背后问道:“你不想跟去看看?”   沈喻风缓缓摇头:“不急,你比他们重要。”   云敛嘴角一勾,将头依偎在他后颈,道:“以后我再没脸面待在云家了,怎么办?”   沈喻风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闷头笑了一声。   云敛又道:“像我这么无依无靠的人,要是连沈庄主也不收留我,我就没地方可去了。”   他故意说这些示弱的话,声音竟还有些委屈。   沈喻风按上他环在自己脖颈上的手,柔声道:“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在哪,你就在哪。”   云敛嘴角笑意愈深:“好。”   再怎么有意放慢脚步,他们还是在一刻钟后追上了沈星洲两人。   停在一处斜坡前,却发现那名神秘人已经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沉星洲与六王爷两人在此打斗。   沈喻风放下云敛,云敛从他背上下来同时拉扯他袖子,示意他道:“喻风你看——”   沈喻风沿着他手指所指方向望去,赫然可见斜坡对面有个小小的山洞,山洞里那名王妃正仰面躺在石板上,依旧是如先前一般双目紧闭、生死不明的样子。   而在山洞前,沈星洲与六王爷两人就在互相扯袖掐脖,谁先向山洞迈出一步,紧接着另一人便将他拉扯回来。   两人争先恐后,显然是要争夺谁先一步抢回王妃。   只听六王爷沙哑沧桑的声音怒吼道:“她是我的女人!”   沈星洲也不甘示弱:“她心里是有我的!你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两人一边打得你死我活一边发着狠话,沈喻风嗅得一股充斥在周身的刺鼻味道,不知为何,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念头,在一旁劝道:“父亲,你们别打了!”   那两人方才被云敛撕破幻海云图一事刺激到,神智都有些不太正常,听沈喻风的声音响起,依旧置若罔闻,自顾自地打在一起,最后是沈星洲先找到机会,向六王爷横空踢去一脚。   六王爷受了这吃痛的一脚,招式登时慢下来,沈星洲趁此脱身,朝着山洞奔去。   沈喻风还没分辨出是什么东西,转头眼见沈星洲冲进山洞,冲到王妃身旁,疯癫的神态转瞬一变,满眼温柔地抚上她的五官。沈喻风突然心神一动,也要跟上去,却被云敛拉住:“喻风别去,那里有炸药!”   沈喻风瞬间明白过来那味道是何物所发,焦灼大喊道:“父亲!快点出来!那里是陷阱——”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在六王爷也冲进山洞之后,山洞内猛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炸药燃爆,顷刻间山洞崩塌,碎石哗啦啦全掉下来,将三个人一起埋葬在山洞里。   里面似乎依稀还传来两人的对骂声与打斗声,沈喻风要冲过去,云敛依旧死死拉住他。沈喻风不舍得对他用狠,一时挣脱不开,整个人也呆住了。   接着,他最害怕见到的一幕发生了。那山洞崩塌之后,静了一瞬,紧随而来的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   山摇地动,乱石摧崩,足足大半天才停歇,原本的小山洞被炸毁成一个小土堆,四下俱恢复成一片宁静,再也没有任何打斗声传出。   这样毁天灭地的摧毁力道,足以毁灭当世任一高手,被困在山洞里的人,几乎没有存活的可能性存在。   谁也没想到,爱恨情仇、转眼湮灭成空,这痴斗了半辈子的三个人,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终结在同一处洞穴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喻风听到身旁云敛满含担忧的声音:“喻风,喻风?”   他露出掩在双掌下的一张脸,声音虚弱道:“我没事……”   直到完全天亮,那些王府官兵才姗姗来迟,几大王府高手与领头的副将,就站在沈喻风两人身边,对着那个灰扑扑的小土堆震惊半天,久久也说不出话来。   那副将红了眼眶,咬着牙命令身后众官兵道:“听我命令,一队带着长戟与刀斧上来挖洞,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沈喻风伸手阻止他:“算了,就让他们葬在这里吧。”   那副将将要出口训斥,却听他声音淡淡,听不出一丝情绪,静静地道:“这对他们三人而言,也算求仁得仁了吧。”   “这——”   那副将睁大眼,一时无言,眼睁睁看着云敛搀着他走下山。   作者有话说:   明晚!还有!最后一章! 第80章 再回山庄   “宣,沈喻风、云敛上前听封。”皇城殿内,一道被拖得长长的宣旨声回荡响起。   距离六王爷与沈星洲三人共葬洞穴那天,已过了七八日光阴。六王爷突然薨亡一事,震撼了整个朝廷,一夜间皇城格局天翻地覆,小皇帝依照沈喻风之前留下的账本与诸多人证物证,将六王爷通敌叛国之罪名广告天下,下令褫夺其亲王之位,封锁其府邸,充公其财产。   小皇帝以雷霆之势重夺皇权,极力铲除六王爷旧有势力。所谓树倒猢狲散,短短几日间,六王爷原本盘根错节的巨大势力被连根拔起,皇城内上至肱骨大臣,下至贩夫走卒,凡属六王爷一脉,一律抄家的抄家,斩首的斩首,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这些事情连深居在柳家别院的沈喻风云敛也听到不少风声,两人深居简出,无所事事,正在商讨着是该回到如意山庄,还是端州,突然收到皇帝传召二人进宫的旨意。   沈喻风与云敛对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因那圣旨命令两人即刻进宫,两人无暇多想,换了衣衫便跟着前来宣旨的官员进了宫。   “沈爱卿,云爱卿,为朕立下大功一件!”两人进了大殿,跪身行礼,听到前方高高殿台上皇帝称得上极度愉快的声音。   皇帝又道:“若不是沈爱卿及时送来这罪臣与突厥人密谋反叛的账本,朕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掌握到全部罪证,将罪臣势力一网打尽,论功劳,沈爱卿云爱卿当居首功!”   沈喻风静静听完圣旨,低头淡然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身旁的云敛也抬起头,道:“无功不受禄,草民二人并没有做出什么贡献,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小皇帝穿着明黄龙袍,危坐龙椅,眉目舒展,笑得颇为祥和:“朕知两位爱卿淡泊名利,不屑于这功名利禄,可惜朕是打定了主意,要为两位爱卿行赏。”   不顾两人意愿,皇帝金口玉言,强硬地给他们两人一一封了个官位,对于云敛封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官职,反倒是给了沈喻风一个举重若轻的官职。   两人身为江湖人士,从没有过要投身朝廷、为皇家效命的打算,但皇帝一心坚持要给他们封官加禄,无论他们如何推辞不就,硬是不肯退让半分。   最后两人碍于皇命难违,不情不愿接了官职,心里却像吃了苍蝇屎一般,悻悻而返。   他们回到柳家别院,又是等了数日光阴,皇帝召命虽然颁下,但人事调动、职务交接尚需一定时间,他们暂时也不需要走马上任,就这么一直待在院里,安安静静地等着接任的消息。   这日一早,云敛醒来便在院里大发脾气。   外面柳家别院门庭若市,门外送礼求办事的、恭贺上任的、打探来历的,从皇帝颁下召命那日起,便没有过一刻停止的时候,扰了他们难得的安宁的时刻。   从前他并不厌恶这种官场上的风气,相反总是在其中混得如鱼得水,但相较之前的得心应手,如今却都是因为小皇帝的一道召令,迫使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些官场上的东西。   这日沈喻风不在,他就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怒火,一早连衣服也没穿好,站在院内对着门外的官员破口大骂。   别院门口原本满怀拉拢心思的官员,见他一直恶言相向,等了半个时辰,也打消了攀附的心思,连人带着礼物怅怅离开了这里。   云敛兀自将心里的怒气宣泄完,才回到屋内,重重往椅子上一坐,狠狠灌了一口凉茶,大口喘着气。   小皇帝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他现在脱离云家,从前的暗卫也都离他而去,再也无法向从前一般打探消息。待在柳家别院的他坐卧难安,尤其是一大早沈喻风便被传召进了宫去,到现在午时都不见回来。   心里总觉得越来越怪异,朝廷权力更迭,暗潮涌动,人人都在密锣紧鼓忙着站队、拉拢之事,他们两个原本逍遥自在的江湖人,被迫卷进这场庙堂风暴中,其内心的恶感可想而知。   过了午后,沈喻风才姗姗来迟,拉着云敛神神秘秘地进了房间。   云敛进了房间后,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对。”   沈喻风道:“我叫你来,便是想跟你说这件事。”   “皇上方才召见我,夸我叛臣有功,说我武功出色,要将长安一部分兵权交我管教。我听他言下之意,竟是要将原本六王爷管辖的兵马悉数交给我,还带我去禁卫军营走了一趟。”   云敛听得一怔,道:“这小皇帝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沈喻风摇头道:“我亦不知。”   云敛闻言陷入思考中,却听沈喻风道:“我们逃吧。”   云敛惊奇地看他一眼,片刻后嘴角扯出一抹笑意:“我也正有此意。”   他们一拍即合,连柳含烟也没有告知,当夜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因为走得突然,等宫殿内的皇帝收到探子关于二人逃出长安的消息,已是第二天辰时了。   七天之后,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出现在南下的路途上。   正是要回如意山庄的沈喻风与云敛。   他们连夜匆匆离开长安,购置了马车,又换了船,直到了淮河境内,才重新换了一架马车,云敛坐车,沈喻风驾车,朝着如意山庄的方向驶去。   没想到刚走出没多久,被另一辆马车挡住去路。   驾着车的沈喻风下意识“吁”了一声停了车,与在车内探出头的云敛对上目光。   难道是皇帝派的人追上来了?   就在他们思忖间,前方那马车上传来一道声音:   “你们二话不说就离开,可让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这带着调笑语调的女子嗓音格外耳熟,两人对视一眼,一齐望去,只见对面马车掀开车帘一看,正是藤瑶。   她见两人眼眸中闪起诧异的神色,什么解释的话也没有,而是在说了一句“两位不介意上车跟我一叙吧”之后主动放下车帘。   沈喻风朝云敛望去,见他点点头,自己率先下车,跳上了藤瑶的马车,云敛笑了笑,紧随其后。   车厢内,藤瑶身前的红木小桌上放着几个酒杯,她见两人相继上车,伸手为他们各自倒了一杯酒,递到两人跟前。   “西出阳关无故人,我敬二位一杯离别酒。”   沈喻风低头看了一眼,双手纹丝未动,倒是云敛笑吟吟地接过喝了。   藤瑶知沈喻风谨慎行事,倒也不甚在意,拨了拨耳侧的发丝,笑道:“你们知道你们直接这样一走了之,皇帝多生气吗?听说他第二天收到你们连夜撤走的消息,直接就在早朝上龙颜大怒,要不是你们逃得快,估计要一路追杀下来了。”   两人不作回应。   藤瑶又道:“但是皇帝气消之后,将原本擢升给沈庄主的官职,给了一个叫苏颖的无名之辈。”   云敛挑眉道:“哦?倒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藤瑶笑道:“这个人你们应该也认识,他可是你们的老熟人呢。”   沈喻风眉头一皱:“是流虹?”   藤瑶不置可否,只是笑吟吟看着他们。云敛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冷笑道:“也就是说,流虹根本就是在为皇帝效命,而非六王爷!我们都被他瞒过去了!”   他的手下不仅出卖了他,且也出卖了六王爷,明面上是投靠了六王爷,实际是被皇帝所收买。而在认清了这一点之后,流虹的行为动机,也就说得通了。当日流虹为何故意对公冶明报错会面时间?为何要抱着王妃出现在云家庄外?   ——说到底,都是遵从了小皇帝的意思。对公冶明谎报时辰,是为了彻底引起沈家与六王爷之间的纷争;抱着王妃引诱六王爷与沈星洲,则是为了最简单而又不落人口实的方式除去六王爷的性命。   这样一来,谁都会以为六王爷是死于与情敌的争风吃醋中,不会再有人联想到与皇帝的皇权斗争上,六王爷一死,小皇帝也就能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之际,轻轻松松铲除六王爷残余势力。   一切的一切,都在少年帝王的一手掌控之中。   藤瑶讲述完来龙去脉之后,也不由感叹道:“小小年纪,就能熟练掌握这样的帝王心术,谁又敢说他不适合当皇帝呢?”   “幸好你们走得及时,不然以后当了朝廷爪牙,再想脱身就难了。那小皇帝根本是觉得你们两人尚有利用价值,再把扳倒六王爷的功劳都算到你们头上,换句话说,六王爷叛乱之事不假,但将来若是此事又兴起其他波澜,你们就是替死鬼。”   沈喻风眉头深皱。   关于皇帝为何如此器重他与云敛两人,他不是没有过怀疑,但此时听藤瑶讲来,仍是觉得句句惊心,待在车内只觉得气氛有些沉闷,落下一句“你们聊吧”之后,自顾自下了马车。   云敛也跟藤瑶叙完旧情,想跟他一起下车,藤瑶却叫住他:“小十一,我还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云敛只好顿住脚步,看着沈喻风消失在车门前,收回遥望的目光,回头对藤瑶道:“说罢,你单独留我,不可能是想叙旧情的吧?”   藤瑶抬眼瞟他一眼,眼中藏着令他捉摸不透的神色:“小皇帝意欲统筹组建隶属皇帝的暗卫营,他前几天派人找到了我。”   云敛微微颔首,小皇帝一直密切监视王府与沈星洲,知道藤瑶这个人,倒也不奇怪。   只是——组建暗卫营跟她有什么关系?   云敛眉梢一动:“你答应帮他统管暗卫营了?”   藤瑶点头道:“小十一就是聪明,一猜就着。”   权力斗争之中,难免会出现一些见不得人的操作,寻常官宦人家为求自身清白,都是能免则免,而江湖中人身份背景素来混杂,更适合参与到这些事情中来。小皇帝有意培养自己的心腹护卫,自然要考虑在暗卫中加入一些江湖人士。   云敛听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缓缓地勾起嘴角:“伴君如伴虎,方才还庆祝我们脱离虎口,转头自己却迎上去当老虎爪牙。”   藤瑶只是盯着手上酒杯看,半晌才声音幽幽道:“我不像你,我没有沈喻风这样可靠的伴侣,只能为我自己日后的生计打算。”   云敛半晌无言,只得道:“也罢,作为故人我无话可说,只能祝你有命拿钱,也有命花钱了。”   在下车前,云敛顿住下车动作,背对藤瑶说道:“将来若是走投无路,来如意山庄找我,或许,还能接济你几个馒头,或是几杯茶盅。”   藤瑶啐了几口:“得了吧你,你现在没有了云家这棵大树傍身,身上还有多少财产?回到如意山庄,还不得靠你男人养着?”   云敛听罢哈哈大笑,头也不回跳下马车,回到自己的车上。   而沈喻风在等待他们交谈的间隙,已经回到自己的车上,拿起方才出城前备下的干粮,坐在车头吃起来。   不知为何,见沈喻风蹲在车头,低头啃着烧饼的样子,云敛心里突然浮现“苦尽甘来”四个字。   从好友到情人,到一度陌路到两情相悦。   他跟沈喻风,不就是这样吗?   也不怪两个属下都先后背叛他,他的性情确实偏激反复,对人对事从来不留情面,但这是在外人面前才有的样子,这世间除了沈喻风,不会再有任何一人能令他如此违背本性而甘之如饴了。   他跳上马车,对沈喻风勾了勾手指,沈喻风不明所以,他便直接凑过来,拉着沈喻风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在饼面上他啃过的地方咬下一块饼皮来。   他轻轻舔去嘴唇上的饼渣,将饼皮慢悠悠地吞咽下肚,全程含笑看着沈喻风。   沈喻风低头看着手里沾上他口水的烧饼,无奈道:“车内还有几个。”   云敛故意道:“我就爱吃你吃过的,不行吗?”见他露出羞恼的神情,更加得意地道,“你人都是我的了,吃你点东西怎么了?”   沈喻风面对他的厚脸皮,这些日子下来,多多少少有些应付过来了。闻言只是低着头闷笑,将手上的饼几口并作一口吃了。   ***   之后回庄之途一切顺利,小皇帝似乎也懒得再追究他们弃官潜逃的事情,没有再派人过来。之后回到如意山庄,山庄上下都洒扫一新,全新迎接着庄主的回归,同时也迎来山庄的另一位新主人。   沈喻风回到山庄,看到自己离开这一年间,如意山庄一切如昔,并未因为他的离开而发生什么变故,心内暗暗肯定了李叔的能力,就此将他提拔为山庄主管。   李叔没有推辞,也没有多问,遵照主人的意思,就此当上山庄管家,他极有眼色,从不过问沈喻风与云敛之间的关系,把云敛也当做山庄主人一样对待,使得沈喻风更加打心心底里尊重这位长者。   至于李叔究竟知不知道沈星洲假死的事情,沈喻风并不想追究到底,于他而言,沈星洲早就死在两年前的病榻上,后来在长安遇到的这一个既然也死了,也就没有必要让其他人知晓。   因为山庄多了一个主人,原先沈喻风住着的院子有些小了,几人合计之后,决定将沈星洲原来留下的书房与卧房一并拆了,将两处院子合并一处,供沈喻风与云敛共同居住。   房屋拆卸之事自有李叔去忙,带着几名仆从进进出出了整整四五日,才将沈星洲的书房与卧房逐渐搬空。从沈星洲书房留下来的东西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瓷器、书本,都按照沈喻风份额吩咐焚烧干净,倒是有一幅挂在书房的美人画轴引起李叔的注意。   他将画轴交给沈喻风处置,沈喻风一眼就认出画上的美人正是那位名叫慕娘的王妃。   画上美人柳眉轻蹙,双眸顾盼生烟,俨然就是活脱脱的王妃相貌,连身上所著云裳都栩栩如生,显是下笔之人在描摹画作时灌注了极大的爱意。   云敛凑过来,细细看了几眼:“怪不得能将你爹迷得神魂颠倒,果然是绝世佳人。”   沈喻风看也不看,将画轴递到李叔手上。   “红颜枯骨,不过过眼云烟罢了。李叔,把这幅画也一并烧了吧。”   “是,庄主。”   云敛眼巴巴看着李叔捧着画轴离去,口中惋惜一般啧啧几声,倒也没说什么。   房屋拆掉之后,又起了新屋,修了院墙,将两人住的屋子合为一处,云敛时不时跑去沈喻风的房间睡觉,不必再像之前偷偷摸摸。山庄下人一开始都大感奇怪,过了几天见沈喻风神色自若,也渐渐习以为常。之后清闲了数月,到了最寒冷的冬季,在沈喻风的照料下,云敛身上的寒症维持良好,整个冬天都没有过任何发作迹象。不过他倒是仗着自己身虚体弱的毛病,整天里不是躺在榻上看书,就是瘫在院里晒太阳。   只有沈喻风还在勤修武艺,继续研学着双极功。   过了冬季,又到了开春时节,山庄后的杏花纷纷盛开,云敛携着一壶酒,来到杏花林内小憩。   小抿几口酒水,就着醉意与杏花睡卧躺椅,小小酣睡一把,意识渐渐迷乱的时候,身旁沈喻风的脚步声从远到近缓步踏来。   睁开眼,看到沈喻风手里拈着的信函,云敛眯起眼,问道:“谁来的信?”   沈喻风点头道:“是我母亲,她来信说道近日颇为想念我们,想叫我们去端州陪她一段时间。”   云敛嗤之以鼻。什么想念儿子都是借口,根本就是修炼双极功遇到瓶颈,又碍着长辈脸面,不好意思向儿子请教,便想出这样一个有目共睹的借口来。   这个原因沈喻风自然也是懂的,然而既然母亲传唤,他这个儿子总不能不去,当日师伯的事他也想找个机会当面跟母亲说一下。   何况还有——   他定定对着云敛的脸,正色道:“说起来,还没向母亲禀明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如我们这次去端州向她老人家言明一切吧。”   哪知云敛却慢吞吞伸了个懒腰,道:“我不去。”   沈喻风一怔:“你不去?”   “嗯,”云敛眯着眼道,“我去干嘛?我又不是她儿子,要去,你想去你自己去。”   沈喻风指着自己鼻子道:“我,我一个人——”   云敛很自然地点点头,语气里听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要是让她知道自己儿子被我抢走,说不定都要气死了呢,我才不去给她添堵呢。”   沈喻风坐下来搂着他的肩膀,用温厚的嗓音说道:“怎么就要气死了呢?她多了个儿子,自然高兴还来不及,我也想让你多个家人,多个人陪伴你。”   云敛被他温声细语的嗓音哄得极为满足,唇角荡开一抹笑意,嘴上依旧道:“不去。”   温言劝了几句之后,见云敛坚持己见,沈喻风只得无奈道:“好,那你就留在如意山庄吧。”   他知晓自己母亲对云敛怀有成见,也知道云敛不喜他母亲,虽有心想让两人握手言和,但是来日方长,想缓解两人关系将来有的是机会,倒是不急在一时。   他满心只在想着这件事,并没有看到云敛脸上一闪而过、堪称得意的小表情。   闲着无事,沈喻风说走就走,将山庄事务打点好后,翌日一早就准备出发。   临走前走到房门前,将李叔手上行囊接过,见李叔还有要送他出门的意思,摆手道:“不必劳烦李叔,我自己来就行。我离开后,山庄的一切就有赖李叔了。”   李叔微微躬身道:“庄主言重了,老奴在山庄等待庄主归来。”   沈喻风向四周望了一眼,有些失落地问道:“云敛还在睡觉?”   李叔只是摇头:“老奴今早确实一直没见到云公子。”   听完李叔的话,沈喻风叹息道:“唉,真是个薄情人,见我要出远门,也不来送送我。”   他十分无奈叹了一声,背着行囊垂头丧气走出房间,没有注意到身后李叔眼里闪过的笑意。   走到山庄门口,见到门前一人身影,却是一愣。   门前竟然停着两匹同样毛色的白马,其中一匹白马马颈上也系了个同他身上一样的行囊。   马上坐着一人。   “还愣着干嘛,沈庄主,”云敛骑在马身上,在晨曦中朝他嫣然一笑,“难道需要我亲自拉你上马不成?”   沈喻风先是一怔,继而展开笑颜,跳上另一匹马的马身,两人在马背上相视一笑,马鞭一甩,驶着两匹马儿朝着初阳奔去。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暂时写到这里,如果有番外以后再发上来,感谢支持!我知道我拖太久了真的不好意思,以后有新文一定先全文存稿!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